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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愛爾蘭麻襯衫的女人》第四章
我第一個反應就是不可能。她那麽漂亮,我要是見過不至於沒印象。當然,這種不體面的想法就是在心裡過過也很不合適,我隻裝作它從沒出現在我腦海中,看向潘德小姐,適當表露出不解。

 “你不是哈佛出身,對嗎?”她看著我。

 “不,”我是隔壁技校的,我心想,但這個梗用英語說她肯定不明白,“我的博士學位是在MIT攻讀的。我在11年搬到劍橋,一共待了五年。你是說我們那時候……”

 她笑了,搖了搖頭。

 我想了好幾種可能,覺得以前在谘詢公司的時候幾率最大。項目上碰見的話我肯定記得,要是只是擦肩而過,就不說人家是商務艙我是經濟艙了,一個高管怎麽會留意我這樣的小兵?我越想越沒譜,把心一橫,放軟聲音:“潘德小姐——”

 “拜托,”她很誠懇地望著我,“叫我桑妮亞就好。”

 “桑妮亞,”我在她的示意下叫了她的名字,然後說,“告訴我,咱們到底在哪兒見過?”

 她一瞬間露出了惡作劇得逞的表情,只是很快就褪去,剩下溫和的笑意,說:“法蘭克福機場。”

 我眯了眯眼睛。我隻到過法蘭克福機場三次,一次是去年公乾,另兩次是從那兒轉機,當時我在漢堡當交換生。得到答案,這下子我更迷惑了。我直覺她沒說實話,至少這不是事實的全部,但一開始的追問已經花掉我全部的任性,這是高了我好幾級的合作方,再耍賴下去,我的專業性怕是得打個折扣。我故意歎了口氣,看向潘德小姐:“我的好奇心空前活躍。”

 “你的好奇心要學會自己尋找答案。”潘德小姐說。

 我們在地鐵站停下。她從手拎包裡取出一個口罩遞給我:“我想你不介意收下這個。”

 二月的新加坡,與國內不可同日而語,實際上她是除了老大以外我見到的第一個戴口罩的非華人。我沒想到她會專門分口罩給我,感覺自己說謝謝都說得有點兒哆嗦。

 “回見。”她說。

 “明天見。”我目送她往前走,這才折返回地鐵站。

 收好新口罩,我把白天的那個又翻出來戴上。她可真是個好人,我之前之所以沒戴口罩,就是怕她覺得我不禮貌,沒成想她還專門給我一個。但一想到這個好人來公司的意圖還摸不明白,我的心就又變得沉甸甸的。

 坐了二十分鍾地鐵,我在附近組屋樓下的食閣買了份炸魚薯條,又走了十分鍾回家。這套公寓是去年交付的,但因為一直在外出差,大部分家具電器買了也都堆在門口,我昨天回來隻把沙發的膜撕了,拖著沉甸甸的皮質單座沙發一直到窗邊才停下。鄰居心善,沒有投訴我。

 其實一拿到PR我就說買房,但太忙了,前年夏天額外買家印花稅再次上調的消息一下子成了新聞頭條,我才被提了個醒,緊趕慢趕抽空看了房。稅嘛,因為是首套房,雖然需要一次性付清,但數字總的來說不是太恐怖。具體是多少呢?

 新幣九萬二。

 這套兩居室承載著我全部的積蓄。

 我抱著電腦窩在單座沙發上,間或刨兩口飯,權當填填肚子。南美負責人一臉沒睡醒的表情,我若無其事地聽他介紹情況,想必他對我偶爾偷吃一口這個行為也會置若罔聞——當然這個時機要好好把握,雖然我躲在攝像頭外面吃,但如果急著說話一咳嗽,事情就露餡了。我這方面的技藝是很爐火純青的。要說為什麽,除了很有天賦以外,可能跟我常年來的訓練也很有關系。

 只是小時候上課偷吃是饞嘴,現在則是草草果腹。

 老黃這個人,要說他為什麽如此擅長給人挖坑,可能也是天賦。我一邊翻著白眼一邊接了他的電話,嘟囔著:“你還真會挑時間,我剛和聖保羅那邊開完會。”

 “在晚飯中途嗎?”老黃笑得賤兮兮的,我聽見他倆兒子彼此打鬧的聲音,知道他已經回家了。

 “呵。”我根本懶得搭理他。這孫子要真是個中國人,這會兒不說什麽“晚飯途中”,來一句:“吃著呢?”再配上他那誰聽誰想抽他的笑聲,我指不定能氣成什麽樣。

 又塞了口吃的,我說:“挖到什麽大金礦了?”

 “BCG的家夥不是有意讓我變成局外人,然而凱文和他們很有共同話題……”老黃沉默了片刻,“大部分時候我只是聽他們說。讓你失望了。”

 “別在意。你就想象自己是個監督員,我們的目的並非下場比賽,但至少不能讓兩個隊變成一個隊不是嗎?”我安慰道,“他們就是一幫西裝男相互吹捧,健身、聊基金和名表,在高空酒吧談談日本威士忌,都是泡沫。”

 “我也該做些套裝。你說呢?”

 “如果你想的話。”我話音剛落,就聽見電話那頭傳來輕快的笑聲。

 ……丫逗我玩兒呢,根本沒往心裡去!

 “好吧好吧,”他趕在我開口之前就順毛,“老實說他們沒聊什麽特別的,我也不知道是因為有我在,還是他們單純想要共度輕松時光——分別前我問了一民,他說他們會在這裡待至少六個月。”

 我一下子就警覺起來,六個月,這是個長項目了。想了想,我說:“新和一民來自大中華區辦公室,現在這個情況,要說BCG讓他們留在新加坡,我不意外。興許他們還有別的公司的業務。”

 “不,他那意思,就是待在我們公司。”

 我心裡透亮,這就不是什麽提供優化方案,而是要幫我們實施戰略落地之類的長線工程了。這可談不上是個好消息,我故作輕松地說:“乾得好。這是條很有利的信息,你親自和老大說吧。”

 “你去吧?”他不以為意。

 “最好是今晚就能給他打個電話,我不騙你。”

 他發出些許鼻音,沒立即說話。過了幾秒鍾,他說:“對了,我老婆知道你回來了,你周末能過來吃飯嗎?”

 “她人真好。”老黃的妻子是國內過來的,做得一手好菜,我老巴結她。頓了頓,我說:“不過最近一陣子,我們可能沒時間在家吃飯了。你有個心理準備。”

 掛掉電話,我歎了口氣。

 他們一個谘詢公司,做些輔助工作還有可能,正式出面作為收購談判的主力軍,這個幾率則微乎其微。集團在我司砸了那麽多錢,眼見到了收成的時候,這會兒套現離場,可能性就更小了——待六個月。我心裡沒底,在老東家的時候我沒跟過這麽長的項目,一般都是一兩個月就交付報告了,他們待這麽久幹嘛呢……而且帶隊的還是個合夥人。今天白天那個草率的會議到底算不算kick-off meeting我也說不好,組裡只有老黃事前收到風,開會時凱文他們那邊則只出了兩個人。

 谘詢要想把錢攥在手裡,第一件事就是唬人。雖然來的人級別高,人也唬住了,但這絕不是正常路數。我還是傾向於白天的隻算個簡單接觸,也許大老板是想通過這種方式提前給我們部門吹吹風……

 這麽說,BCG確實可能是集團請過來的。

 第二天一到公司,老黃就衝我擠眉弄眼的。昨晚老大在電話裡顯然跟他說了什麽,老黃一般是穿T恤短褲來,今天換了件棉質的休閑襯衫,褲子也改為長褲。我還是穿無領襯衫搭配半身裙,誰讓我們部門老是由我負責對外業務呢?

 接下來會是場硬仗,我帶了高跟鞋以備不時之需。但眼下最主要的還是越南那邊第三方的事務。那邊起步晚,單數少,整個運轉模式和新加坡有很大區別,需要因地製宜,大部分方案都要從頭做起。胡志明辦公室的頭頭是我們部門過去的,他才是負責落地和接洽的那一個,要煩心的事更多。只是越南模式畢竟可以套用到其它幾個東南亞國家上,大老板非常重視,平常問的也最多,那能怎麽辦,我和老大加班加點乾唄。

 一邊做著演示要用的東西,我一邊想,要是我能有BCG那幫人做slides的速度就好了。他們是不是有個萬能模板之類的,隨便改幾個主體名稱就能直接上場?

 右下角忽然彈出老大的提醒——好吧,來了。

 我和老黃相視一眼,低下頭,換上高跟鞋。部門裡小半人都收拾起來,我拿上電腦進了電梯,站最外面的小丁摁了十六層的按鈕。

 電梯門打開。許多人還不明就裡,老黃與我已如臨大敵。一行人走到樓層中部最寬闊的會議室前,我推開門,面帶微笑。

 “多好的早晨!”凱文與我平視,笑起來,精心打理的胡子下露出他花費不菲的牙齒,“姚,你說是嗎?”

 “誠如你所說。”我深表讚同,目光越過他,與面前伸來的手相握致意。

 “你好,姚。”

 “你好,桑妮亞。”我對潘德小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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