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在車上確定好了今天晚飯的預定。潘德小姐希望她的報酬能在下週五或週六的晚上兌換,我當然沒有不奉陪的道理,兩個人討論了一陣,最後還是敲定了國家美術館那邊的西餐。
他們那兒的酒很不錯,不會出現過分浮誇的產品,都是搭配極恰當的餐酒,餐廳比起客單價顯然更注意美食本身。
因為時間還早,我們去了附近的一個畫廊,那裏正在舉辦免費酒會。潘德小姐把車停妥,報了名字我們就順利入場,甚至都沒被查驗。
我心知她在這兒肯定花了不少的錢,就問:“你怎麼知道今天有免費酒會?”
潘德小姐倒是很低調,隻說:“因為我很喜歡免費的午餐。”
我被她逗笑了,低頭道:“很難想像你也會把出差時積累的房間點數都留著,趁自己度假的時候全兌換掉,然後,前臺還因為你的級別太高而給你免費升房型。”
“拜託,”她好像很認真地說,“那已經是我們這一行唯一的樂趣了!”
我笑出了聲,問:“那你有喜歡的酒店品牌嗎,比如出差時住喜來登,度假就都換成瑞吉?”
“坦白說,”她解釋道,“我不喜歡住酒店。大部分積分都浪費掉了。如果有假期出去玩,我可能更願意和背包客待在一起。”
“你是說青年旅舍之類的?”見她點頭,我回應得慢了那麼一兩秒,“很浪漫。”
“你的潛台詞不是這麼說的。”她倒很敢於自嘲。
“這裏的畫一般來自哪兒?”我分了杯無酒精雞尾酒給她,“我正在挑選放在起居室的裝飾畫,大概要三幅,如果有合適的,也想買一幅放在臥室裏。”
“一般是青年畫家的作品,本地的居多。偶爾會有來自別處的寄售,但都是畫幅很大的那種。”她介紹說,“如果不是在藝術圈特別有名的畫家,一幅適合擺在起居室的掛畫大概是四千到八千新之間。你感興趣的話我待會兒介紹主理人給你認識。”
我擺擺手:“謝謝你桑妮亞。我的預算不夠。”
“你在找什麼樣的畫?”她望著我。
“不一定非要是畫。”我想了想,說,“我也考慮過用刺繡或者紮染的紡織品,但這類專門店在這裏就像絕跡了一樣。它最好是那種帶著手工痕跡的東西,刺子繡圖案太單一——雲南你知道嗎?紮染非常有名,可是它又太強烈,跟起居室的整體風格有些衝突。我有一套黑色的皮質沙發放在起居室。”我把沙發的照片給她看。
“說到這裏,”她注視著我的沙發,“你有考慮過買一些粗紡的抱枕放在沙發上嗎?”
“是的。我買了,在路上。”我看著她,毫不掩飾我的吃驚,“你來得太晚了,桑妮亞。你早點出現在我生活中該多好?”
她跟我同樣驚喜,又好像有些不好意思,眼神閃爍了片刻,隻是說:“你聽說過Leheria嗎?那是印度西部很流行的一種紮染工藝,前幾年在日本比較受歡迎。我剛好有一條那時品牌出的紮染裙子,是白底的藍色圖樣……”
她又費了些許口舌向我解釋那種圖樣,因為是梵語發音,我過了好久才明白那是一種長得像唐草的金剛須彌紋,經常出現在紗麗上。
“可能需要找一下,我找到的時候帶給你。”她的笑容讓人無法拒絕,“希望能幫上你的忙,哪怕做點兒參考也好。”
週一去上班的地鐵上,我發現戴口罩的人明顯變多了點,但也很有限。新加坡情況一直控製得很好,目前發現的零星病例都是在外籍勞工宿舍那邊,而且溯源工作做得很不錯,大家感到放心也是很平常的。
電視上總是提醒,沒有感到不適的人沒必要戴口罩。但戴口罩和不戴口罩派的矛盾並不像大洋彼岸那樣尖銳,目前為止本地還沒有出現過一起因此而來的衝突。
大會上,BCG方用看上去就很貴的slides為我們做了演示說明。四月以前他們的目標是在“指導性方案”下通過大量的中層討論和內部會議確定目前所麵臨的“低下效率”的詳細原因,並爭取盡快拿出具體對策。
其中,低下的效率是個謊言;所謂的“指導性方案”則徹頭徹尾隻有朦朧的描述,我和老大分別追問了兩次都沒得到結果。現在距離四月還有兩周多一點兒,我很懷疑他們屆時究竟能拿出什麼水準的總體規劃。
潘德小姐偶爾拿筆做筆記。她是頭一回這麼幹,很多人都注意到了,當然也包括安寧。臨走前她還特意留了一小會兒在原地不動,目的恐怕就是看清楚筆的樣子。
我是真沒想到她這麼給麵子,本來想主動問問潘德小姐覺得手感如何,沒想到她先跟我搭了話:“就像你說的那樣,用筆做筆記很管用。”
她給我看了下那張列印紙。我當然不會仔細瀏覽她都記了些什麼,能給我看就說明上麵什麼有用的資訊都沒有。我隻是說:“你的字跡讓人眼前一亮。”
“謝謝。”她看了看我,忽然說,“我沒想到你學過藝術史。”
她仔細看過我的鋼筆包裝紙了。
我聳了聳肩:“我有兩個學士學位。”
盡管我的主修其實就是藝術史。現在做的工作跟這個沒什麼關係,我不願意提。
“看來你沒那麼多時間參加派對。”她似有所指。
“讓我們說,這種推測是合理的。”我沒正麵回答,隻是拿上東西,笑著說,“祝你今天愉快。”
“彼此彼此。”
——我的心情倒真的是很不錯。
當天晚上,凱文沉不住氣了。
相看兩生厭的人坐到一起容易連飯也吃不下去。凱文和我都非常忙碌,心裏多少也清楚對方想要什麼。他倒很講求效率,沒有約我吃飯,隻是假惺惺地說這周已經約滿了,希望能盡快找個時間聊聊。
我就隻有星期二中午有空,叫他一塊兒喝咖啡。
眨眼間,雖然他約滿了無法和我吃飯,但中午不知怎麼的又可以到公司樓下喝一杯了。
什麼叫虛偽?
這個就叫虛偽。
第二天,我剛走進咖啡館,就瞥見凱文微微皺眉,非常刻意地看手錶,顯然已經注意到我了。今天會上爭論得很激烈,稍微拖了一會兒,我遲到了大約十五分鍾。
對於我的道歉,凱文顯得非常大度。但他說著“沒關係”時卻一邊整理他俗不可耐的法式袖,凱文的袖扣是兩頭都帶紋樣的那種鏈條扣,現在已經很少見了——但還是很俗。
他每件襯衫都在接近克夫的地方專門繡了名字縮寫,生怕人家不知道這是定製的衣服。每當這種時候,我就覺得隻穿T恤衫的大老闆要和藹可親得多。
今天的主動權在我不在他,我甚至還有心情吃東西,要了一小塊起司蛋糕。凱文臉色很不好看,話幾乎像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所以魯德拉是不打算出麵了?”
“我聽不懂你的意思。”我呷了口咖啡,好像很享受的樣子。
這個世界上有沒有比美式咖啡更難喝的東西?
冰美式——我現在手上這個。
“很好!”凱文喝了一大口,也不知道他嫌不嫌燙。他今天好像抹了水基的發油,靠近太陽穴的一縷頭發固定得不很牢靠,此刻垂下來兩三根,倒與他此時的氣急敗壞相得益彰了。
過了很久,凱文說:“你想知道什麼?”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氣。我的雀躍很可能從眼神裏暴露了,盡管始終保持著撲克臉,但那一瞬間我還是看到凱文幾乎是咬牙切齒的神情。我斂了色,說:“早些時候,關於BCG的事,你顯然比我們先知情。我能知道你的資訊來源嗎?”
“你不會信的。”
“所以不是來自你的前同事囉。”我捏著吸管,好像心不在焉的那樣。
“不是。”凱文否認,接著說,“我們共事一年了,姚,我知道你的工作表現從來不會讓人失望——同樣的,你也應該對我的底線有所瞭解。我不會參與非法資訊交易的。”
我對凱文的認識,概括地說就是,他是一個道貌岸然、並且不太在乎“底線”的擅於利用規則的人。但他確實隻遊走於底線,從不越雷池一步,否則既不能在諮詢行業待那麼久,也無法被重金聘請來我們公司。
從這一點上來說凱文跟我是很相似的。
——我是指我們都很遵紀守法。
“這就是我們今天中午的活動嗎?你來比劃我來猜?”我停止了對吸管的虐待,“我還以為你接下來還有約見。”
凱文重申道:“我說了,你不會相信的。”
“好吧。”時間寶貴,我不想欺人太甚,便承諾說,“我保證相信你。”
凱文微微低頭,看向桌子一角,片刻道:“是大老闆。”
“什麼叫‘是大老闆’?”我緩慢地搖著頭,“你是說這是大老闆的意思,然後喬瑟琳告訴你的?”
“不。”凱文說,“是大老闆親自說的。”
第二十四章
我的嘴又重新回到吸管上。這回,不論冰美式再難喝,我都食之無味了。
大約過了五六秒鍾,我們之間才有人再度開口。是我說的話:“有趣。”
“對我來說不有趣。”凱文借著玻璃反射整理他垂下的頭發,“你知道吧,姚,我被設套了。”
“你看,”我舔了舔上唇,“向上管理還是很重要的,因為老闆的要求要是太超出常規,我們就很難辦。”
“對,所以現在你還跟我討論起向上管理了。”凱文對我的幸災樂禍顯得無心理會。我總覺得他仿佛一下子卸下了個擔子,也許這事是他第一次說出口。凱文道:“還有別的想知道的嗎?”
“這是由我向你提問的。”我先強調了一下立場,然後說,“你選好邊了嗎?”
凱文注視著我,沒有貿然接話。片刻,他問:“你選了嗎?”
我抱之以笑,說:“如果沒有老闆的賞識和好運氣,以我的年齡升不了這麼快。我對公司有感情。”
“而我,”凱文也說,“能跨行業來做一個部門的頭頭,跟大老闆的魄力不無關係。”
這是個信號。我決定試探一下。
“我很確定我們都希望看到公司有更好的發展。工作做出成果是件讓人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另一方麵,股票上漲,沒有人會對此不開心。”我說,“在東南亞我們已經沒有對手了,但什麼時候能打進隔壁公司的腹地,什麼時候能切入真正的紅海,這些都還未可知。如果公司陷入內耗,別說歐洲、大陸這些有待開拓的市場,能不能守住東南亞都成問題。”
“你說得很對。”
“我想你合同上的股份應該是我的至少兩倍。我可以這麼認為嗎?”我留意著他的一舉一動,“比起薪水,股價對你來說更重要。”
凱文洞察了我的深意。他頓了頓,說:“這很難簡單地回答。”
“那麼你就複雜地回答。”
“嗯,”凱文舒了口氣,“我不認為自己能有那麼大的影響,我隻是一個部門頭目,不是大老闆。”
我笑起來:“別這麼悲觀。”
凱文顯然被鋼筆一事形成的誤導搞得有些投鼠忌器,即便他選好邊了,如今礙於我立場的模糊不清,也不便於在我麵前輕易表態。
他能沉不住氣來找我,其實就已經自證清白。至少到現在為止,凱文還沒有要挑選另一支隊伍的意思。將心比心,被大老闆親自下套,凱文如今恐怕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我今天賣他個好,他自然會領情。
但換邊站這種事,隨時都可以做。我倒不至於因此就和他掏心掏肺了。
我說:“有任何事是你想要知道的嗎,凱文?”
凱文吸了口氣,搖搖頭。接下來,我們兩個人都沒怎麼說話。正當我以為快結束的時候,凱文道:“我們還有機會一起打高爾夫嗎?”
我警覺起來,說:“當然。另外,打球的人是你,我那天隻是在旁邊觀戰。”
凱文抬著眉毛點了點頭。
我心中一驚。真是不能小看他,凱文轉頭已惦記上我了。
事情有了成果,我當然要立刻向老大彙報。隨我一同出現在老大麵前的,還有鋼筆的收銀小票。按理說我該和喬瑟琳通個氣,不過這事兒是老大交給我的,大老闆的授意隻是我的猜測,我自是不會越級邀功。老大對這個結果很滿意,又詳細問了我和凱文談話的過程。
BCG的事,事前是大老闆吹的風,這條消息我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告訴老大。
這對我們來說是個意外之喜。消息如果為真,就等同於大老闆拿凱文當鼓敲給我們聽,凱文受罪不說,局麵還很明顯地傾向於我們——但這事又很隱晦,如果凱文不把事情告訴我,從外人的角度來看,這場拉鋸戰還是事前知情的凱文一方略占優勢。
大老闆顯然沒有讓我們知情的意思。這麼看來,凱文成了他與集團間博弈的舞臺。
我不能給老大一個誤導資訊,把凱文的話轉告給老大本身就說明瞭我的立場和判斷,而我確實是相信他說了實話。至於凱文與集團的關係,還是要打個問號。
最重要的,假設他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和潘德小姐吃飯都是討論些什麼呢?
他們都是諮詢人出身,共同話題也許很多。就算隻是閑聊,珠寶、首飾、服裝工藝、旅遊勝地,如果潘德小姐想的話,連航空公司裏程換什麼好,他們都能說得很開心吧?
問題在於,潘德小姐為什麼願意和他吃飯呢?
她對我的邀請總是很賞臉,偶爾還會主動邀我,雖然我們單獨會麵時幾乎從沒談到過具體工作,可一切緣由又好像是從工作而來。我對此不感到奇怪:別誤會,我不是覺得自己魅力無邊,以至於人才濟濟的諮詢行業都沒人能入潘德小姐的青眼,她非得到互聯網來與我一個客戶方的員工相談甚歡——我是我們部門對他們工作最配合的人,負責業務又極其重要,而且直接彙報給大老闆。我如果願意釋放善意,舉步維艱的BCG又有什麼理由不接納呢?
凱文不一樣。凱文職級比我高,如今可以說是身處風暴眼當中,比我引人注目得多。他因為剛被大老闆捅了一刀,與我們這邊,又隻維持著最基本的和平,要想做出些成績,他主動接近潘德小姐瞭解情況、探探口風,這可以理解。
但潘德小姐答應邀請,其背後的含義就很耐人尋味了。
包括小陳在內的幾個初級職員目前負責與BCG方的對接工作,我對這事全權負責,老大偶爾會過問情況,但不幹涉我的決定。考慮到是要在許新的指導下工作,級別上又得和凱文那邊對標,至少要過得去,我於是指派了一名經理雷蒙德來做組長。雷蒙德是老黃手把手帶上來的人,可以信賴。
這幾個初級職員的人選我是很費了一番心思的。以小陳舉例,陳一峰這個人學生氣重,心思淺,願意做事,但很少考慮大局。與那些研究生能做、初中生也能做的崗位不同,我們部門對專業受訓背景和聰明腦瓜的要求還是相當高的,國大畢業不一定待得穩,但在相關行業浸淫十餘年的低學曆佼佼者卻肯定沒問題。小陳是馬虎遲鈍了點兒,但我如果覺得他不合適,肯定早就讓轉崗了。
幾個進組的都是本地人,他們充分發揮“怕輸”的新加坡傳統精神,幾乎每一天都有新進展。盡管大部分都是無用資訊,但偶爾的,也會有誰撞了大運,帶回能對瞭解目前局麵提供有效參考的消息。
比如說,上海辦公室的兩個人確實是一月以前到的新加坡,事實上他們還在這兒過了聖誕節。
再比如說,項目的實際負責人許新是國大出身,畢業後先進的BCG新加坡,然後才調職到的上海。從年數上推算,他在新加坡辦公室時凱文也在那兒。
這兩個人曾經是同事。
我也想過要不要找喬瑟琳問問,求證一下凱文週二和我說的究竟是不是實話。但這太難了,且不說我有沒有把握去套喬瑟琳的話,這事大老闆他們秘而不宣,很明顯不是該我們部門知道的事情,我如果去問了,弄巧成拙怎麼辦?先前不知道這層關係還好,一旦知情,我就有些不安:假設他們那時關係很密切的話,萬一凱文的消息,真的是來自於BCG會怎麼樣?這是許新個人的意思,還是BCG新加坡的意思?
又或者,考慮到請來諮詢公司的就是集團,其背後如果是付錢的人在授意,又如何呢?
我裏外都不好做人,這幾個月事情又多,此事隻得暫時擱置。
週四下午,我剛去協力廠商那邊看了場地回來。大堂裏稀稀落落,除前臺和安保外連個人影也沒有。我走得有點兒慢,今天午餐是露天用的,曬了會兒太陽又緊接著在室內吹冷風,身體明顯不大舒服。
電梯間裏已經有人了,但到中途我才發現門一直開著,人家顯然在等我。我忙快走了幾步,到了近前——原來是潘德小姐。
“謝謝。”我小聲說。
她微微點頭,電梯門關上了。
她今天穿一件無袖的直身裙,裙擺很窄,幾乎直貼著曲線下來。我是第一次見到她穿連衣裙,太適合她了,麵料質感極其上乘,哪怕隻是借著電梯門的反射也能感覺得到。深色的法蘭絨上留下一道道粉筆條,線條極具張力的起伏與她未著一物的胳膊相對應,我很是艱難地才控製住自己不要轉頭凝視她。
鏡麵的反射是如此忠實,我與她在鏡中目光相撞,她也在看我。
電梯門的金屬拉絲成了水麵的波紋,一角的安全標識就像是倒影。景深在反複來回的映射中被拉長到失真,唯有站在電梯間內的兩人,我與潘德小姐,由於離門最近,才勉強暫時擺脫這樣的裹挾。
我在看她,她也在看我。
長此以往,這場裹挾我們在劫難逃。
水中她深邃的眼神變得溫柔繾綣,睫毛掀起的震動讓我分清金屬拉絲的間隔,我從鏡子裏一下被拎回現實。她的嘴唇分開,發出些微的響動,牙齒在唇下露出一個影子——今天她的唇色不事攻城,隻重防守,牙齒卻還一樣的白,帶有那種階級語言很強烈的規範了的齊整,就好像她的言語那樣,隱晦而秩序分明。
“所以……”沉默被她撕開了,“我有榮幸邀請你去聽個演奏會嗎?這週五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