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到副駕駛,拉好安全帶。潘德小姐先是轉過來確認了我的情況,又問︰“都好了嗎?”見我點頭,這才發動汽車。
車裡冷氣很足,剛剛開門時帶進來的酷暑頃刻被消解,陽光隔絕在玻璃窗外。潘德小姐上車後換了副方形偏光鏡,很適合她。她的輪廓很深,以至於以前我都沒意識到她有這麼流暢的骨相,連稜角分明的墨鏡也能駕馭。
潘德小姐的車比我想象中要大。我蒙中了黑色,也猜想到是轎車,但在這裡,這樣排量的車作私人用是很少見的——她的車裡連個兒童安全座椅也沒有,內飾乾淨,只有後排放著個紙巾盒。放東西到後備箱時我還看見了兩個小小的腰枕,也許她偶爾會在車裡午休。
她沒有戴婚戒,買這樣的車,多半是興趣使然吧。
印度裔喜歡買英國車,就跟我們喜歡買德國車一樣︰盡管咱們買德國車許多時候是出於“安全”,或者說一種與安全有關的營銷暗示,而印度裔就是……喜歡。但這太刻板印象了,我對車也懂得不多,於是起了個別的話題︰“全新加坡的人周末都在打羽毛球,真沒想到你能訂到室內場。”
“我只是走運。”她解釋道,“剛好有人取消了下午兩點到三點的預定。”
“打一個小時?只有我們兩個人嗎?”
“中途累了可以休息,放輕松。”她笑起來,“我還帶了些在家做的小零食,也許能給你補充一點兒能量。”
我非常驚訝︰“你會做飯?”
她轉過來掃了我一眼,墨鏡擋住了她的眼神︰“我從七年級起就生活在美國。麻省沒什麼亞裔,你知道,當時我和一個日本女孩兒住同一個宿舍。寄宿生裡只有我們兩個亞洲人,拜她所賜我現在非常會做炸豬排。”
“哇喔。”她說的肯定不是超市裡那種半成品,炸豬排從頭做起是非常麻煩的。我有些佩服,感嘆道︰“那段時間對你來說一定辛苦又充實。搬到地球的另一邊生活,文化沖擊還有不同的授課方式……你能自己做飯非常了不起。”
“那沒什麼特別的。”她仔細地通過一段岔道,“你一定認為我是那種從小在英國長大、被一群僕人圍著,每年回一兩次新德裡、連市中心都不出,就說著‘我愛我的祖國’的印度人。我不是那種類型。”
我愣在那兒,她還在專心開車,沒看我這邊。我決心說實話︰“坦白來說,考慮到你的年齡和職位,而且你又在一個英聯邦國家,我有時確實會那麼猜測。我為這種刻板印象道歉。”
她轉過來片刻,笑容看上去饒有興致︰“別在意。你比我想象中有趣,姚。”
這算是一種誇贊嗎?我沒有貿然接話,只是說︰“我只是試圖保持坦率。”
“我很敬佩。”她說,“但跟我保持坦率不是你該做的事,也許乾脆放棄這種嘗試比較好。”
我腦子裡的弦一下子繃緊了。
這時,她又緊接著說︰“不過我確實沒想到你會說實話。”
我說︰“這就是當我嘗試保持坦率的時候,你能聽到的內容。”
“好吧。”她笑了笑,“我不會鼓勵你那麼做,但偶爾能聽到一句實話,我很高興。”
我就這麼戰戰兢兢地到了羽毛球場館。
今天很明顯是一次私人會面,雖然兩個立場有點尷尬的合作方頻繁私下見面是件很容易讓人多想的事,我還是沒料到,她會直接從閑談當中把我拽出來,讓我面臨現實。
這是在敲打我?威脅我?警示我?
還是說,這只是一個帶著黑色幽默的玩笑?
潘德小姐把她做的零食從小冰箱裡取出來,裝進保溫袋。我一隻胳膊挎著我們倆的球拍,另一隻胳膊拎著兩袋衣服。
她沒有執意要各自拎各自的,只是揚揚眉說︰“很紳士!謝謝你,姚。”
“也謝謝你紳士地為我們準備了零食。”我說,“我現在希望待會兒上去打五分鐘我就累了。”
這句玩笑話讓她很滿意。看來潘德小姐對自己的廚藝是很有信心的。
我等著她開了儲物櫃才去隔壁那列開了自己的櫃子,潘德小姐興許是沒有注意到,又或者她體貼地理解了一個東亞女孩兒的靦腆。總之她沒有多問什麼,我倒是松了口氣,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總不能真的推到東亞刻板印象上去吧?我們已經要承擔開車爛、數學好的標簽了,我可不想在這個基礎上再加個什麼奇怪的東西。
感謝我媽是南方人,我沒有像普通北方小孩兒那樣被帶去過澡堂子。
換上運動衣後,潘德小姐扎了個高馬尾。她的額頭全部露出來,微卷的頭髮整齊地束在腦後,與她平時那副優雅從容的模樣大相徑庭。我突然感覺這是個勁敵,拍子在手上轉了兩圈,決定跟她猜拳爭奪發球權︰之前我是打算讓給她的。
是的,雖然心肺功能和反應速度都不比巔峰時期了,但我打羽毛球很有一手。
潘德小姐是好運的寵兒。第一個球由她發。
她比看上去還要擅長運動,而且絕對是常年保持鍛煉,一局下來仿佛剛熱了個身。我在熱身時心率就已經很高了,這會兒出了不少汗,輸了兩個球,其中一個是讓的,另一個是真沒接到。
站在場邊喝了兩口水,她挑釁地望了望我,我鬥志一下就上來了,擦了擦手握緊球拍,沖她勾勾下巴。
剛才的表現吸引了幾個排隊中的球友,第二局開始時場邊已經有了觀眾。
我原本打算也在中段讓她一兩個球,但心跳明顯比第一局要快,腿的反應也沒有之前那麼靈敏了,放水的結果很可能就是慘敗。我讓她贏是一回事,要是真的輸了,在我心裡可就是另一回事,這局又有觀眾,我們明顯比上一局要投入許多。
這一投入,第二局打了半個小時才收場。剛拿到局點就被追平,如此反復,贏她這兩個球比最開始做越南的方案還難。
訂的時間沒剩多少了,一比一平也不算太丟人,我們把場子讓給了後面的客人,坐在板凳上休息。
“你很厲害。”我說。我做拉伸的動作非常勉強,這會兒小腿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動,明天肯定慘了。
潘德小姐只是笑著看我,沒說話。她脖子上有一層細汗,隨呼吸起伏漸漸聚在一起,額頭左右的汗把零散的頭髮打濕了,偶爾有一兩縷貼在太陽穴旁邊,讓人忍不住細看。我的手捏緊藏在身後,以免一個不經意就理起她的頭髮來,那太不合適了。
這時潘德小姐忽然靠近。
我一動不動,她的手拂過我的耳後,將碎發聚攏。
她的聲音和她的香水味一同包裹我︰“你也很厲害。”
“謝謝。”我低著頭把馬尾拆了,重新綁了一圈。
“你知道——”
“什麼?”我應聲應得太快了,不小心打斷了潘德小姐的話。
她忽然笑起來,眼神裡有點惡作劇得逞的意思,說︰“你知道,這是我第一次做這種小三明治。如果你有什麼建議的話我會很樂意知道。”
我盡量冷靜下來,拿了一個放進嘴裡。番茄好新鮮,冰冰的,這會兒吃意外地覺得很爽口。我把剩下的一半也吃掉,評價說︰“醃黃瓜的缺席讓它離完美又近了一步。”
“記下來了。”她看上去有些不解,“你討厭醃黃瓜?”
“這就是為什麼我當初會接受蟹殼的邀請來新加坡。”我克制著翻了個小小的白眼,“醃黃瓜基本上算是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