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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愛爾蘭麻襯衫的女人》第二十章
我一直把那支鋼筆隨身攜帶,但遲遲沒見到收禮物的人。

 原本以為最晚到周四,潘德小姐就會出現——我的如意算盤落了個空,一民他們這個級別又肯定不知道她的具體行程,貿然套話容易打草驚蛇。

 我在周五開最後一個會之前給她發了個消息︰“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你。”

 那時已經是六點半了,剛好介於工作與私人時間之間。會開完我也沒得到回復,心裡有了點數,想著筆或許無法在下周派上用場。這周很忙,原本的工作不說,我們部門跟BCG方乃至凱文他們那邊打太極全是我領頭在做,實在無暇分心於大老板給的任務。因為見不到本人,我也只是試試,沒抱多大希望。

 剛好吹頭髮的時候,手機震了。我拿手機的時候還有點兒怕,結果摁開一看,雖然也是綠圖標,但消息並不來自我害怕的那個倆氣泡對話疊在一起的logo,圖標上只有一個電話聽筒——

 “潘德小姐發來了一張圖片”

 潘德小姐︰“偶爾你需要抬頭看看星星。”

 她的圖片上是市政廳附近的一家預約製精釀吧的內景。原來還在外面談工作,我看了眼時間,已經十一點半了。

 雖然時間很尷尬,但我沒辦法不回,打字道︰“別忘了光汙染。我抬頭能看見的只有啤酒,沒有星星。”

 發出去的消息後面跟著的兩道小勾瞬間變藍了,她正拿著手機。

 潘德小姐︰“那你還沒有徹底找過‘任何地方’。我在啤酒後面。”

 我得快點兒回,因為我也沒關已讀回執,她應該已經注意到我看到了。但這應該怎麼回?我很不擅長這個,應該說沒有人擅長這個,只要能見面,談工作就絕對不會用郵件,這方面大家應該都一樣。是因為我不擅長理解文字嗎?為什麼她的話看上去那麼俏皮?

 但由於無法知道表情,我又不能揣測太多。

 我擠了兩分鐘,隻憋出一個emoji。想要打字補充的時候上一條消息已經變藍了,我飛快地鍵入道︰“過分熱情的客戶和過分單純的啤酒,很棒的周五。”

 潘德小姐︰“我討厭精釀啤酒。”

 她回得好快!沒等我說些什麼,下一條消息已經到了︰“客戶已經走了。我在應付過分單純的啤酒。”

 我有點兒意外。她確實是在跟我閑聊——在周五的午夜。我回復道︰“為什麼不棄置掉你討厭的東西?”

 她隨即發來一張圖片。我留意了一下數量和出廠品牌,不禁感嘆他們的奢侈︰當然店鋪的存貨也很驚人,精釀啤酒小眾就小眾在產量少,主理人顯然很有門路。這會兒潘德小姐應該是在忙著簽存酒單。我在想她肯定是剛完成和非常講究排場的潛在客戶的會面。

 “你喜歡普通的啤酒嗎?”我是指和精釀啤酒相區別的工業產品,就是大家隨便走進一家店就能買到的那種。因為成本很低,原料上當然就不會“過分單純”。

 潘德小姐︰“比如?IPA?淡皮爾森?”

 這可能是在討論什麼啤酒的釀製工藝?我打字道︰“百威,喜力,諸如此類。”

 她還是回得很快︰“更正︰我討厭啤酒。”

 “啤酒”甚至大寫了。

 我回復說︰“令人尊敬。你比我懂啤酒得多,但更討厭它。”

 潘德小姐︰“你弄錯了因果關系。也許正是因為知道得更多,我才更討厭啤酒呢?”

 “不。”我鍵入得很快,“你先是討厭它,然後才了解了更多。令人尊敬的谘詢人,就像我剛說的那樣。”

 潘德小姐︰“哈哈。”

 她的“哈哈”以句號結尾。肯定是念去聲的那種“哈哈”——去聲的“哈哈”等同於“這一點也不好笑”。

 她沒給我時間細想。新消息內容是︰“猜對了。想要什麼作為你的獎品?”

 “我能去‘任何地方’嗎?”我即刻回復。消息後面的兩道灰色小勾也即刻變成了藍色,這下撤回也來不及了。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發了什麼,一開始我只是想試著首尾呼應,畢竟今天開始對話的消息就是這個——這樣單獨拎出來看也太輕佻了。她們直女是這樣說話的嗎?還是我想太多了,其實人家不會想到別處去的?我心裡有點亂,正在猶豫要不要引用一下自己最開始的消息作解釋。

 潘德小姐︰“能找到我的‘任何地方’?”

 好吧。她懂了。

 我試圖回憶自己知道的所有詞,什麼SAT、GRE詞庫的高級詞匯此刻都不管用,最後只能乾巴巴地摁下Y開頭的幾個字母︰“是的。”

 我又趕緊補充︰“如果你有空的話。”

 她已讀了。

 謝天謝地這不是見面聊天——不,見面聊天我根本不可能犯這種低級錯誤。這個軟件到底為什麼要開發已讀這種讓人降低智慧的功能?我以為除了想要壓榨全部剩余生產力的壞蛋之外不會有人做這種事。

 潘德小姐︰“你可以直接問。獎品應該是什麼實物。”

 問你什麼啊!問你要不要跟我出去嗎!

 我感覺氣血都在往頭上走,這時英語是不是母語的差距就體現出來了,對於母語使用者而言天經地義的表達,我們後天習得者則多多少少會聯想到那些固定搭配。有時多想是好事,多想些可能性能讓你得到更多引申信息——有時則單純是降低你的智慧,跟已讀功能一樣。我最後挑了個跟羅曼蒂克完全無緣的詞約她出來︰“我如果直接問,就有可能被拒絕,但那永遠不會發生在得獎者身上。總之如果能安排一次會面的話我會很榮幸。”

 潘德小姐︰“我們的同事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地方嗎?”

 我趕緊改口︰“不是那種會見,我是說一起出來玩。”

 潘德小姐︰“所以你在約我出去。”

 我……

 我打字說︰“我是說,我沒有要做你的朋友聚會的不速之客的意思。但如果你有空的話我會非常樂意和你一起度過周六。”

 這樣措辭就既回避了商務會談又回避了約會的概念。

 潘德小姐︰“我這周六沒有計劃。”

 這是同意了嗎?

 潘德小姐︰“你可以再想想獎品。”

 我順桿往上爬︰“我們明天去做什麼?”

 潘德小姐︰“羽毛球怎麼樣?”

 我哪兒有不同意的份,隨即就立刻響應了。

 她沒有再發來別的消息。我腦子還亂著,乾脆把電腦從休眠中喚醒,看了看今晚老大抄送給我的郵件和下周開會要用的材料——我這周寫了二十頁slides,都是利用晚飯後到睡覺以前完成的,人的潛力真是無窮。睡前又翻了一遍和潘德小姐的聊天記錄,這會兒我很冷靜,發覺其實也沒有我當時感覺的那麼糟。

 但我想要見到她的事被暴露出來了。

 我今天完全是毫無緣由去主動約她的,如果沒個什麼具體原因,明天我把鋼筆給她將會顯得極為突兀,這東西不僅容易送不出去,還可能讓局面變得非常尷尬。

 我發誓我再也不會在周五的午夜和合作方發即時消息。

 第二天早上天剛亮不久,我就開始翻箱倒櫃。次臥被翻得更亂了,我關上門的時候真想裝作那不是我家的一部分——因為東西那天全挪到了次臥的緣故,客廳現在看起來已經相對整潔,雖然我暫時還沒有時間掃地。它不是家裡完成度最高的區域,但如果聲稱是獨居女性的起居室,已能讓人買帳。

 我家完成度最高的地方是衣帽間。我把剛剛翻出來的運動衣一股腦倒在地毯上,這樣最遲明天換衣服時我就會忍不住收拾,而一旦我開始收拾,我就有可能把地拖了,順帶完成次臥的整理——對,越仔細推敲越覺得這個計劃簡直完美,果然對待生活還是要有對待工作的態度才行。

 我的速乾衣顏色很單調,黑白灰來回切換,問題在於進體育場館前穿的外套。我做著肩部伸展運動,心裡沒底。在我壯觀的收藏當中到底有沒有那樣一件外套呢?它得很新,我沒有在潘德小姐面前穿過,休閑一點兒,最重要的是面料要很有內容,方便讓我借題發揮……

 我的目光掃過角落裡那一排西裝。

 潘德小姐開車到公寓門口等我,她提議時,我因為好奇她會開個什麼車,完全沒想過要拒絕。這邊很少有人買私家車,五到十萬新幣之間波動的擁車證價格、比車價還貴的稅費都是勸退理由,另一方面,新加坡很小,公共交通又很發達,如果不是有什麼剛需,一般都不會買車。公司裡有車的,我知道的只有老大和兩位同事,他們都有好幾個孩子。

 她就等在門口。今天太陽很大,我快步過去︰“為什麼在這等著?太曬了,你還好嗎?”

 “只是剛剛下車。”潘德小姐不以為意地搖搖頭。

 她扶著一邊手臂望向我,看了兩三秒鐘,才道︰“你看上去容光煥發。布雷澤很好看。”

 “謝謝!”我不由笑起來。潘德小姐從來都是那樣賞心悅目,讓我自動自發地就忍不住誇贊她︰“而你,比我記得的還要迷人。”

 如果我想的話能一連誇她三十句不帶喘氣,但今天我要比平常真誠那麼一點兒。

 就一點兒。

 她打開後備箱讓我把球拍和衣服跟她的放在一起。我下意識就把球拍和球拍放在一塊兒,衣服和衣服又緊挨著——潘德小姐就站在我旁邊,看到這一幕歪了歪頭,發出些許鼻音。

 “你為什麼笑?”我有點疑惑。

 “沒什麼。”她望著我,“我只是很期待。”

 “呃,關於打羽毛球?”

 “不是。”潘德小姐說,“關於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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