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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愛爾蘭麻襯衫的女人》第一章
萊佛士的塑像一如往常圍繞著許多遊客。

 今天太陽太大了。橋下粼粼的波光晃得人眼睛生疼,我拿文件夾擋住車窗,直到通過那一段。

 河對面是大片白牆淺瓦的南洋傳統建築,低矮的橙色房頂連綴到很遠。舊國會大廈隱約藏在其間,那背後則是新加坡最貴的辦公樓群,此起彼伏,因為過強的日光反射而顯得晃眼又不大真實。周圍已有越來越多人正往同一個方向趕,偶爾見到穿長袖襯衫的,也只是配一條低克重的淺色西褲,皮鞋則打磨出鏡面效果。我快走了幾步刷過門禁卡,趕上了這一班電梯。

 “姚,這件衫真好看!很襯你。”慧琳靠過來與我小聲交談。她穿著件橘色的短袖T恤,胸口印有我們公司的logo。

 我吸了口氣。天,我又忘了!

 “我還得靠衣裝,不像你,穿著公司T也這樣光彩照人。”我幾乎是大笑著和她說話。沒了下半張臉來表達,光靠口罩以上的眼睛和眉毛,要想傳遞出善意就更為困難。當然往好處想,我可能少吸入了那麽一點兒密閉空間中四處交互的香水味。

 “謝謝!說到這個,你打算之後再換嗎?”

 “我正要和你說呢……”我跟她一起在HR的樓層出了電梯,雙手合十,“幫幫我——”

 慧琳一愣,笑起來:“我得找找。你知道,今年的新T恤剩得不是很多,我不確定能有適合你的尺碼。你今天要發言嗎?”

 “是的。真對不起,總得麻煩你。”我一邊賠著笑,等在外面。今天是開大會的日子,不在外地的職員都要趕來公司——每次我們的公司文化大會,規模都弄得相當大,這可能也算是現金流過於健康的互聯網企業的傳統?今年因為情況特殊,總算,我們沒再租下濱海灣的什麽高空餐廳,只是簡單在公司內舉辦主題活動。

 我因為昨天才忙完回來,匆忙之下竟然忘了要穿公司T恤這件事。也有可能我是選擇性忘記:去年的記憶實在稱不上美好,一群勉強還算是有點業務水平的精英,統一穿著大橘色的短袖,又一道出現在體育館……甚至還有燈光秀……

 慧琳拿著個包裝袋出來了。她的眼神略帶歉意:“可能不大合身……”

 “不,這已經幫了大忙了,謝謝你慧琳!”我閃進電梯前對她眨了眨眼。

 現在,電梯間裡只剩下了我們公司的人。有些眼熟的與我打了招呼,我也一一點頭致意。出了電梯,同組的老黃才開口問我:“好久沒見到真人的你了!被困在雅加達的感覺怎麽樣?”

 “不怎麽樣。我在酒店都不敢摘口罩。”我極快速地低聲和他交談,“聽說上周末小印度的卡特中心又排了長隊?”

 “是啊,我老婆和我排了一個多小時才買到兩盒一百隻。不過公司每天會發一隻,我以為慧琳告訴你了。”

 “你看到了?”我笑著回話,晃了晃手上的T恤。他點點頭。

 我意識到老黃有話想跟我說。他剛才一定是在某處等我。

 我們繞去小會議室。現在才早上九點,找到一個空出來的會議室很容易,老黃坐下來裝模作樣地打開電腦——因為牆壁和門都是玻璃製的——一邊說:“那天開完會我不是告訴你說,最近有股魚腥味嗎?”

 我示意他繼續。

 老黃的表情怪怪的。因為他這個人本來就怪怪的,我說不清他到底是個什麽意思。只是聽見他說:“我在十六層看見了BCG的人。”

 “你確定?”

 “我不能更確定了。”他抬了抬手,讓我想起唐納德·特朗普,“這裡是新加坡,沒有人會穿西裝的,我們公司法務部的也不會。你想,一隊正裝男女,生面孔,出現在十六層,除了谘詢公司的還能是什麽人?再說我上周正好碰見他們和凱文一起喝酒。”

 凱文是隔壁部門的老大,跳槽過來前在BCG新加坡工作了八年,還有兩年紐約辦公室的經驗,老谘詢人了。

 我不置可否地發出個鼻音。

 “醒醒,姚!”他忽然拍了個掌,“打仗了!”

 我看了看老黃,隻說:“今天會是很長的一天……也許我們該先去辦公室。”

 “你說得對,但我還是覺得我應該先和你說。”他煞有介事敲了兩下鍵盤,“我還沒有告訴老大。”

 我回過味來。

 這孫子!

 “別瞪我,”他還是光顧著盯屏幕,“我只是覺得這件事要先讓你知道。你看,雖然說是打仗了,但那是凱文和老大的仗——”

 他沒說後半句,不過意思已經擺在明面上了。

 老黃真的一點都不像新加坡人。這邊常見的黃姓寫法是“Ng”,很難聯想到是“黃”字,他可能確實是被外國人認錯了太多次,以至於第一次被我認對時多少表現得有些驚喜——除此以外,真的一點都不像新加坡人:比如他會坑我,先放個小道消息,再等著我去和老大說。

 再比如他也會給我小道消息,盡管主要目的是坑我。

 回到辦公室時,幾乎所有人都到了,老大的外套搭在最盡頭那張小辦公桌的靠椅上,人沒見著,可能去了十六樓。我把在蘇加諾哈達機場買的土特產放進了茶水間,又出來跟同事們說了會兒閑話。我的辦公桌在老大的反方向,與他遙遙相望,像兩個座椅單獨被拉出來擱置在教室一角的後進生。這樣的特殊對待,有時會讓我覺得所謂的扁平化管理只是某種人們心照不宣的遮羞布,連新入職的小朋友都知道單獨置在邊角的就是主管負責人,那這種扁平還有什麽意義呢?

 是的,像某些大廠一樣,我們內部是不顯示職級的。盡管我覺得這在有時候給負責對接第三方的部門帶來了許多負面影響,但頂頭上司似乎感到很驕傲。

 ——我和老大就來自這個受到負面影響的部門,並且,我倆的匯報對象,剛好就是大老板。

 在我看來請谘詢公司的人來攪攪渾水,其實不見得是壞事。

 雖然是間成立不足十年的新公司,但我們背靠的集團可謂東南亞的超級巨頭,在機遇與資金的雙重加持下,先進入到這個領域的我司近兩年把競爭對手死死摁住,風頭一時無兩。這倒是讓國內同行的互聯網巨頭佔了個便宜,隔壁被該巨頭收購後,很快又有了大筆資源搞流量戰,高峰時期幾乎每個周都有同事鬼鬼祟祟地請假去隔壁面試。當然,有的模式不可複製,去年一整年,我司的股票甚至逆風上揚漲了百分之四十,倒也算是員工福利了。

 大老板喜歡說,這是我們“系統上的勝利”;我看到的,則是賣給集團之後這幾年,愈發尖銳的派系衝突。

 就是不知道谘詢公司這些人是來當攪屎棍,還是真要扮作被借來的殺人刀呢?

 馬上就到十點,但我只是匆忙處理了大部分郵件。我跟同事打了個招呼,提上化妝包閃進衛生間——這件T恤確實太大了,我這才發現它是XXL號,恐怕只有一米九的人才能穿。換上這T恤的我在鏡子裡看上去就像、就像——就像是個大號的橘色購物袋。我都可以在裡面游泳了!

 這顯然已經是慧琳竭盡全力的結果,我沒什麽可抱怨的。我將衣服塞進裙子裡又扯出來,反覆幾次,最後還是只能把下擺都聚攏到一邊,打個結了事。

 這麽穿T恤的我有點扮小年輕的嫌疑,今天大會上我隨時可能會被大老板捉去討論事務,考慮到這一點,我在整理衣服上又花了太多時間。等到草草補完妝出來,外面已經只剩下老黃了。

 這老哥顯然是故意等著我。

 活動地點就在十五樓,大部分人沒去等電梯,都從樓梯過去,我們當然也不例外。一邊下樓,我一邊聽老黃給我挖坑:他的眼睛倒是心不在焉地往樓層出入口瞟,那裡正好對著每層的會議間。就像之前提過的那樣,我們公司的會議室大多是玻璃外牆,雖然聽不到聲音,但看看誰在和誰開會,倒也算個好習慣。

 下到十六層的時候,老黃忽然發出一種類似整蠱成功的聲音。我聽到那十分戲劇化的“啊哈!”在空曠的樓道裡回響,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只是順便往出入口的窗戶望去。

 十六層最靠邊的會議室裡果然有人。兩個西裝男坐著背對著樓梯口,還有個人影靠在窗邊。

 “我就說今天有動靜,你之前不是就在谘詢嗎?怎麽樣,看著像BCG的人吧?”老黃難得表現出了些許得意。

 隔了兩層玻璃,那倆西裝男的衣服都模糊成色塊了,談不上質地如何,不過看他們入時的髮型、與橘色購物袋格格不入的穿著打扮,確實不像我們公司的人。落地窗前的人手捧著咖啡杯,只是望向窗外,也不知道那些報告有沒有傳進她耳裡。那是個很高挑的女人,穿炭灰色的闊腿西褲,長發披散著,好像在度假。

 她的穿著可一點兒也不像橘色購物袋——準確地說,她穿著件亞麻襯衫。

 “那是桑妮亞·潘德。”老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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