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點頭,目光收回,接著下樓。過了幾秒鍾,我說:“她很有名嗎?”
“她很美。”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還有你會被投訴的,我們HR可不像我一樣善解人意。”馬上就要到地方了,我停在樓梯轉角處。
老黃笑著將口罩重新戴好,顯然沒把我的話當一回事。他一邊掖著口罩上緣一邊說:“我有個哥們在BCG工作。他顯然訓練有素,但幾個模糊的關鍵詞就夠了。我畢竟也有我的秘密渠道嘛。”
谘詢公司有非常嚴格的服務保密協定,我不太相信老黃在這兒故弄玄虛,隻說:“什麽渠道,領英嗎?”
他明顯愣了一下,說:“是啊。我把可能的高管都查了一圈,當然其他幾家的也看了,沒想到真的中了獎。你怎麽猜到的?”
“瞎蒙唄。”我說了漢語。我知道他聽不懂,又緊接著補充說:“我也有我的秘密渠道嘛。”
他果然是沒聽懂,似乎又想扳回一城,頓了頓,說:“那你知道她是什麽級別嗎?”
老黃這麽得意,這肯定是條大魚。但她實在是很年輕,我把心裡想的職級又往高了一級猜,問他:“D開頭嗎?”
老黃搖了搖頭:“P開頭。”
我的吃驚很難掩飾,合夥人,公司這回恐怕真是下了血本。我拍了拍老黃:“這個情報很有價值,你在領英的摸魚沒有白費。”
老黃作勢要把肩膀上的我的手拍開:“嘿,我可沒有允許你和我有身體接觸!我可能會投訴你哦。”
插科打諢了沒幾秒鍾,一出樓梯間,我們又不約而同變了面孔。十五樓簡單地做了布置,盡頭的舞台上有好多盞燈,讓人幾乎以為這是個小型的室內演唱會現場。燈光師穿著黑色T恤正在舞台邊上做最後溝通,此外就全都是橘色的人潮——我一眼就看見了老大,他和大老板還有凱文站在一起,三個人都在T恤外面套了深色的西裝外套,如果非要形容的話,就是醜。
我不由自主吸了口氣,盡量小聲地、慢慢地吐出來,以免它聽上去像是在歎氣。往好處想,至少今年應該是沒有燈光秀了,而且人浪在這麽窄的空間裡也施展不開,橘色T恤配西裝完全是可以原諒的。對,完全可以被原諒。
反正我又不穿。
“噢,老大在那兒!”老黃也看見了他們,“我們過去嗎?”
“我和組裡的小朋友聊一會兒,你先去吧。”我才不會上奸詐老黃的當,光是看見那三人組我就腦袋發昏,這會兒過去不是往槍口上撞嗎?不過這事確實要和老大先通個氣,有沒有用是兩說,可不盡早匯報,吃虧的反而是我自己。今天興許是大會的關系,會議室並不難訂,忙完這個,我悄悄站在了安寧旁邊。
安寧其實是做數據的,只是臨時被借調到凱文的項目組,辦公區又跟我們部門相鄰,常和部門裡的華人一起吃飯。她是我一個本科同學的妹妹,大學也在美國念的,我們以前就認識,不過這事公司裡沒什麽人知道。她見我過來,很熱情地打了招呼:“李姚,好久沒見到你了!”
我笑了笑:“之前你說回國過了年,吃好喝好了吧?”
“啊。”她也跟著笑,“就是回來隔離弄得夠嗆,取咽拭子樣本太難受了。”
我很讚同地點了點頭,說:“對了,中午我訂了點吃的請大家吃,你要記得過來。”
“哇,你請客那肯定是好東西了?這麽夠意思啊?”
“只是點網紅蛋撻什麽的,談不上什麽好東西。”我壓低了聲音,“剛才我路過十六樓,看見會議室裡放了一打附近那家咖啡店的外帶,那倒是真的很夠意思。肯定是大老板自掏腰包的。”
安寧瞬間來了精神:“什麽人啊?”
“不知道。看樣子不像我們公司的。”
“哎,你可別跟別人說啊,”她碰了碰我的手肘,壓低聲音,“我們今年好像請谘詢公司來幫忙做優化了。”
我皺了皺眉:“我們沒這慣例啊?”
她眼睛朝上看:“好像是集團那邊下來的意思,我偶然間知道的。之前內網上好像還有貼子,但是很快被刪了——我們組都傳開了!我聽他們說的。”
我跟安寧交換了一下眼神。她職級不高,又是外部門借調過來,顯然不算凱文的心腹,這件事如果連她都知道了,那老黃那兒的“小道消息”肯定是虛晃一槍,也不知他從哪裡聽說的。我正猶豫這事要怎麽跟老大提,安寧忽然又說:“牛車水那邊新開了一家賣本幫菜的,小丁他們去過了說很好吃,你想不想去吃呀?”
我有些錯愕,沒想到她會邀請我,隻好說:“最近剛回來,太忙了,不巧又要忙房子裝修的事。之後我想辦個喬遷party,你們來我家玩好嗎?”
“好!”她看上去很高興。過了會兒,活動開始了,我又聽見她小聲說:“你這樣穿很好看。”
“謝謝。”我摘下口罩衝她笑了笑,準備上台發言。
計劃趕不上變化,還沒等到大會結束,我之前訂的會議室就提前取消了。這事兒壓根沒來得及向老大匯報,大老板還是一貫地精力充沛,活動甫一結束,便領著穿公司T恤的幾人一同上了十六層。
那些人果然是BCG的。
我們寒暄了可能有三句——還是五句?——便即刻進入正題,老大臉上看不出什麽,但凱文他們絕對是事前知情的。我毫無準備地就被要求介紹情況,別說slides,就連電腦也沒帶上來,這讓我久違地找回了做乙方的感覺。而背對著真正的乙方和幾個上級,我也只能硬著頭皮拉出白板,拿油性筆在白邊上隨便劃拉了兩下,一邊組織語言。
好歹也是被前東家那套電梯理論系統培訓過的人,我倒不至於陣腳大亂——不如說看凱文吃了癟的樣子還蠻好笑的——老大偶爾會幫我補充幾句,一邊投來讚賞的目光。可能是讚賞的目光——說實話,我只見他那麽看過他們家的狗。
接著是桑傑,凱文旗下的大將。他很顯然為這次演示做了充足準備,這種充分不僅體現在他的slides上,也體現於他的著裝:我真不知道這是哪兒來的時間管理大師,他居然就趁著上樓的這個空隙換掉了T恤,牛仔褲配襯衫雖然談不上有多正式,但總比我,一個穿著橘色購物袋的人,看起來要專業得多。
潘德小姐倒沒有表現出過多的傾向。我知道他們心裡肯定樂開花了,谘詢公司這幫勢利鬼恐怕從來就沒見過我這陣仗。她幾乎沒怎麽說話,聽介紹時顯得很專注,不時在電腦上做記錄,提問則多由兩個手下完成。與早上匆匆一瞥相比,她那度假中的長發挽了起來,亞麻襯衫也被一件與褲子同色的無領西服遮擋住,比我們橘T恤配黑西裝的大老板要像大老板多了。
讓人意外的是,她操美國口音。我本來以為她這樣年輕的合夥人該是在英國長大才對。
她之所以令老黃印象深刻,顯然事出有因。潘德小姐確實非常美。別誤會,由於情況特殊,比起一般人,我從讀書到工作,實在是接觸過太多的高種姓印度裔,因此我絕不是出於什麽跨種族的顏值濾鏡才說她好看——她就是真的能讓人類達成共識的那種美人。
我的心情沒有因此變好。相反,正是因為她很漂亮,我感覺更糟了。沒有誰願意以這樣一個滑稽的姿態出現在哪個優秀的同類面前,人都是有攀比心的,何況我感覺BCG的這幫人來者不善。
哪怕是凱文那邊故意給我們使絆子——哪有客戶就這麽給谘詢的人先做演示的?就算如安寧所說,谘詢公司是集團請來的,要請他們做優化,總不會讓他們直接幫公司決定哪裡需要優化,內部的大量事前工作與會議肯定少不了,以我的級別來說,不至於一點兒風聲都收不到。
桑傑還在講。有些內容之詳細,顯然不是第一次會議就應該拿出來說的東西。越聽他講,我心裡越沒著落。一種不祥的預感漸漸蔓延開來,我也不知道老黃和老大他們有什麽感覺,我們坐在同一側,很難自然地通過眼神交換意見。只是這種預感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強烈,我不敢相信,但事情仿佛真的往那個方向去了——
他們怎麽像是來收購我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