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們的立場乾脆了許多,再也不像以前保持著業務合作、她又尚未申請利益回避時那樣,試探與刺探、交鋒與爭鋒,總是沒完。
直到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潘德小姐對“優化”本身的熱情。她顯然喜歡那些效率極高、架構優雅簡潔的東西,受困於現實中張牙舞爪的角力、萬不得已的平衡,真正的優雅似乎只能存在於紙面上。
我讓她看到了優雅的可能。
我們是一家技術型的、核心競爭力為產品的互聯網企業,讓資本掐住脖子、被派系鬥爭裹挾著往前,正常,但又不正常。業界的普遍情況並不能簡單套用到個體身上,以我們的底氣,為包袱減負、成為一家真正的專業人管專業事的公司,這樣的未來還是有可能開創出來的。
再說大老板也初步認同了這個方案。
潘德小姐與我一致認為,這是針對泥淖中的我司奮力自救的最好辦法。
談完正事,已到了後半夜。我們倆精神奕奕、像剛從一個長長的睡夢中蘇醒過來,洗漱時還有閑心打鬧。到了床上,潘德小姐問我:“今天你和我談到這件事,是出於你的個人興趣?”
“BCG的項目仍在進行當中呢。”我自然是說實話,“我只是想給你一個交代。”
她扶著臉望過來,慢慢說:“然後,再讓我適當地給你們集團的少數派帶去一些新鮮空氣嗎?”
我笑起來:“我女朋友好聰明。”
潘德小姐看我的眼神不太友善。
我立刻往床邊躲。
她的手落了空,竟在下一秒就道:“你過來。”
“我不過來。”
“你過來。”她指著我。
我猛搖頭:“我不過來。”
潘德小姐揚起下巴:“你過不過來?”
我咽了咽口水:“之前做臥推的時候我的肩膀有一點痛。而且我的手臂也還在疼,你知道的,昨天是手臂日。”
她很淡定:“我不會碰你的胳膊或者肩膀的。”
“我的背也疼。”我趕緊說。
潘德小姐點了點頭,抿著嘴道:“你過來。”
我小心翼翼地挪回去一點兒。
潘德小姐沒有動靜。
我又往床中心的位置靠近了一些。
潘德小姐還是不動。
我坐回去。
她兩隻手捏住我的臉:“這一下是為了你的聰明智慧。”
還好。不是很痛。
我還是齜牙咧嘴的:“好。”
她松開片刻,忽然發力:“這一下是為了你的依從性。”
我從牙縫裡擠出幾個詞:“我的依從性很好。不管是口腔醫生還是健身教練都喜歡我。”
“你這句話的目的是讓我生氣,還是想讓我轉行做牙醫?”她手上未松。
潘德小姐的眼神太富有壓迫性了,我好半晌想不出招來,到了口邊的又都是頂嘴的話。
“痛。”過了幾秒鍾,我這麽可憐巴巴地說。
她放松了一點兒,神情無奈,好像拿我沒有辦法:“好吧。總之我很高興你能提前知會我,這對我們團隊接下來的工作也有一定幫助。BCG不會擋住你們的路。”
“集團會給你們帶來麻煩嗎?”我問。
潘德小姐搖搖頭:“別擔心。”
她話鋒一轉:“主席先生會很不高興,這一點倒是真的。但我仍然不覺得我們會有大麻煩——取決於他究竟如何看待企業,單純的量產機器還是人類智慧的結晶。”
我心神一動:“你有辦法說服他?”
潘德小姐只是笑,不動聲色:“無可奉告。”
我知道再往後問也收獲不大,於是體面地停在了此處。潘德小姐對我的知趣和今晚的主動告知似乎很滿意,此時將手拿了下來。
我一邊看她一邊揉揉我的臉。真疼啊,都說小孩子才怕臉頰被捏,不想我這樣一個深諳社會醜惡的人,也能被揪下堪比長城厚的臉皮。
於是在她面前便隻像個赤子。
我指了指我的嘴,說普通話:“嘴一個。”
這三個字分開來,她應該都能聽懂。當然,漢語是博大精深的,潘德小姐如在雲裡霧裡,但還是親了親我。
“那是什麽意思?”潘德小姐微微皺眉,“一個嘴?”
我糾正道:“一張嘴。”
潘德小姐果然張著嘴:“張……”
我努力地給她解釋著量詞區別。好在她有日語基礎,理解這個學習難點根本沒花什麽工夫。
然而她的注意力仍舊死死地咬住了我們的討論重點,不愧是頂級谘詢公司的合夥人,只有她忽悠人的份,沒有別人忽悠她的份。潘德小姐問:“顛倒語序之後,它成為了某種具有引申意義的俗語嗎?口頭獎勵?”
我有些佩服她的想象力,隻說:“意思是‘親親’。”
潘德小姐摸著下巴:“所以這是個很可愛的說法。”
我忍著笑:“我同意。”
“你怎麽說‘抱抱’?”她問,“手一個?”
我噗嗤笑出來。
潘德小姐不高興了:“錯得很離譜嗎?”
我摸摸她的胳膊:“我們今天就先學這一個短語怎麽樣?下次我教你怎麽說‘抱抱’。”
她有些懷疑地看著我,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真可愛啊。
立冬之後的那一周,隔壁巨頭派到新加坡的團隊落地了。目前,國內已經是這場風暴中最安全的地方,他們僅需一周隔離時間。這次他們是秘密到訪,正式會面前的一整周又都待在隔離設施當中,可周五時凱文還是氣急敗壞地找到了我。
我心裡覺得奇怪,卻不知道放出消息的究竟是誰:是隔壁的人,還是喬瑟琳有意為之。
面對凱文的質問,我早有準備。
在這件事上我具有天然的正當性。凱文不可能找到任何證據,他的所有懷疑都僅僅是懷疑。再說,盡管只是一部分,可我確實給出了他所要求的東西,資料不全,邏輯上講,也不算我的錯,他要怪只能怪安寧:畢竟我不是沒有給她機會。我的態度又死又硬,凱文原本就將信將疑,志氣便短了一頭。
虛張聲勢,看的就是誰更有底氣。他即便隻表露出一瞬間的對自己判斷的動搖,認輸也成了板上釘釘。
凱文調轉槍頭,說起子公司的事。我一一聽著,偶爾給他挖坑,為錄音證據增添一份材料,心裡暗想:他的願望不會有成真的那天了。
周六是排燈節。對於印度裔而言,這似乎是個特別重要的節日,往年小印度那邊常常有活動,神廟的參拜者更是絡繹不絕。我對寶塔街上那個神像層層疊疊堆著的建築印象頗深,但它留給我的記憶,璀璨多過莊嚴,再加上畢竟是異邦的文化,我從沒有想過要到裡面去一探究竟。
今年,排燈節對我來說不再是多了一天假期那麽簡單。寺廟和其他公共場所一樣,目前仍有嚴格的人員進出限制,盡管潘德小姐也是無神論者,我還是在她主動提起以前去查了相關的條例,確保我們可以趁著節日進去逛逛——如果她想的話。
她不想。
不僅不想,潘德小姐還明言,這周末我不可以去她家找她。我覺得有點兒奇怪,因為她和我說的時候語氣非常高調,明顯不害怕傷害到我的感情——我從她一反常態的強勢中,察覺出極細微的心虛來。
她是要和父母說什麽嗎?也許是打算出櫃?
我沒有問她。我不好意思問,假如真的問出了口,不管事實是否像我所猜測的那樣,我都覺得有點兒自作多情。向父母出櫃在我看來是一件對於人生來說非常重要的事,有些人基於情感不願說,有些人為了規避危險不能說,還有一些則困在了對利弊的權衡當中。潘德小姐是個很成熟的女人,我想要尊重她的判斷。
但我大錯特錯了。
周日早晨,我收到一張來自拉吉夫的圖片。自加上好友之後我們還沒有發過消息,冷不丁看見發信人是他,我緊張到瞬間清醒。
潘德小姐穿了紗麗。
我太后悔了。我太后悔自己那麽乖地聽了她的話,我悔恨於我的扭扭捏捏,悔恨於我的不好意思,悔恨於我自作多情的自作多情:不,別誤會,我不是要把自己的女朋友物化為什麽帶有異域風情的女郎。
我反覆細看截圖於視頻聊天窗口的模糊的潘德小姐。
座機拍攝一般的像素耽誤了我的工夫。
我給潘德小姐打電話:“你穿了紗麗!”
她的聲音有活力極了,明顯是在練舞中途。她隻停頓了不到一秒鍾:“煩請你轉告我哥哥,姚,我要燒了他的所有郵票收藏。”
我置若罔聞:“我想看!”
“不行。”
我重申立場:“我想看!”
“不。”
我變換主語:“你能給我看看嗎?”
她拒絕的聲音慢了一拍:“不能。”
我乘勝追擊:“求你了。”
潘德小姐果然拍了照片。
我現在宣布全世界最支持我的直男,在三十分鍾內,暫時從黃修文換為拉吉夫·潘德。
坦白說,興許是因為沒去在意,從前的我並未意識到紗麗的美。我對紗麗的欣賞浮於表面,以為那僅僅是一塊或紋樣繁複、或質地樸素的長條的布,以為它限制人的行動,又毫無裁剪可言——我真傻,真的。
正因為它只是一塊布——正因為它只是一塊布,撐起如此奪目身姿的,才唯有潘德小姐的曲線。額頭的首飾,絢爛的紡織,不過印證了富有。這塊紗麗無疑是工匠的炫技之作,換作平常我可能早就轉而研究面料細節……我確實在研究細節。
關於她的細節。
我幾乎是一寸一寸看她,從潘德小姐的手臂望向她的腰間,最後沉迷於眉眼。照片上的她神情看上去有點兒別扭,我很少見她露出這樣害羞的神情。她像被父母勒令換上正式服裝——事實上也可能如此——的少女那樣,又期待,又無端想要反抗,最後矜持地對鏡觀察。而她不是少女。她比少女更有底氣,更柔韌,帶著風浪過後的溫暖,歷久彌堅,不能忘懷。
我心智大亂。
我對她已走火入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