洽談會的規模很大,絕大部分高層都需要出席。這是隔壁巨頭的有意要求,盡管不符合常規安排,又或是各懷鬼胎:公司作出了相應的調整,但在具體的主講人上,自然有所權衡。
為了避嫌,這一系列的會議上我都希望能淡化自己的存在感。大老板認同了我的判斷。
我不出面,老黃自然就得親自上場。會議開始以前大約半個小時,我從部門的臨時小會中脫身,下到十六樓找喬瑟琳。最近我們的單獨溝通特別多,老黃見怪不怪,倒是一句也沒多問。公司裡肯定是有傳言的,具體傳些什麽,我不太清楚,安寧偶爾會捎帶一兩句或尖銳或溫和的內容給我,與我的判斷大致接近——但我並不信。
現在,我已默認她同我說的每一句話都另有目的。看在瞿芝芝的面子上我對她能忍則忍,以安寧目前的段位,也不敢做什麽過火的事。
然而,如果我給她這個過火的機會,她要怎麽選,我閉著眼睛都能想得出來。
隻願一切盡快了結,這樣我們不至於走到那個地步。
喬瑟琳跟我簡單講了講對面的情況。她是真厲害,普通話能聽個大概、但不會說,竟也在短時間中觀察到大量細節,對談判者主次與性格有了基本把握。
他們一行中,有人隱藏了職務混在小兵裡邊兒。
喬瑟琳的這個判斷僅僅是基於一個遞水的細節,遞的還不是杯子,是瓶裝礦泉水。我將信將疑,可是喬瑟琳說的話在我心裡分量極重,即便沒有親眼目睹,我也不能貿然斷定她的判斷站不住腳。
會議室定為公司裡最大的那一間,我和喬瑟琳走著過去,一邊低聲交談。走廊裡空空蕩蕩的沒有人氣,我們的高跟鞋落在地板上,此起彼伏,像行進中的鼓點。
演奏裡出現了雜音。
走廊盡頭是第三雙高跟鞋。
我眯了眯眼睛,這個人很眼熟,但我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她穿著件無領的灰色襯衫,裙子很長,氣質極佳,不太好分辨是哪裡的華裔。
四目相交,來者腳步略遲了一個瞬間,立刻加快速度。衝我來的?我微微皺眉,心中一動,偏了偏頭。
喬瑟琳認識這個人。
我愈發疑惑,又看向遠遠朝我們過來的女人。
這能是誰呢?
我加入公司以前的老員工嗎?
突然,喬瑟琳拉住我。
我轉過頭去,從她眼中看到了恐慌。
我咬緊了牙關,生怕自己罵出髒話來。我說:“你現在回大老板的辦公室。這邊情況穩定之後我通知你,你再去開會,我試著在會議中途加入你們。”
喬瑟琳點點頭,不再往前看,高跟鞋聲往反方向而去。遠處的人立刻加快了速度,我忙往上迎,隔壁巨頭的人已經到了,現在不能出一點兒差錯,她要是嚷嚷起來可就耽誤了大事——我為我的想法感覺到惡心,這時,在大會議室對面候著的保全留意到我給的眼神,往門上敲了敲,立刻行動。
門打開來,保全團團圍住幾乎要衝過來的她。
我朝負責人點了點頭,上前解圍,看清她眼中波動的情緒,隻覺得惡心與慚愧更甚。我幾乎是要吐出來來了,壓著聲音道:“崔女士您好,我是李姚。咱們到會客室談談吧?”
這是大老板的妻子。
我不能置信——
但喬瑟琳的眼神已然說明了一切。她和大老板真的有牽連。
將人半強製地帶到會客室後,我發消息通知喬瑟琳過去開會。崔女士什麽也不喝,但我還是給她倒了杯水,溫的那種——我怕她待會兒潑我——然後我把外套脫下來放在角落——主要還是怕她待會兒潑我。
我總還是要去開會的。
我留了兩個人在門口守著,其余人還是回去待命,以備不測:很難說哪邊才是真正的“不測”,我只是暗自慶幸,從她出現到被帶來這兒,她一句話也沒有說,沒有叫喊,也沒有寒暄。
有的只是……有什麽呢?我是沒有資格領會一個素未謀面的傷心之人的想法的。
大老板辦公桌上有一塊雙面相框,正面是他們夫妻連同孩子一家三口,背面是孩子的單人照。大部分時候我能看到的都是孩子的照片,但偶爾他會把它倒過來。
她比合影裡看上去成熟許多,衣料考究,可舉止間看不見她的底氣。我感覺崔女士是今天才知情的——我別過目一兩秒鍾。
我催促自己鎮定下來。
“您好。”我看著她,“再做個自我介紹,我是李姚,木子李,女兆姚。我在……”
“我知道你。”她的聲音和我想象中差別甚大,好像力氣被什麽給抽空了,氣若遊絲,“你幫了老林很多忙,本來我們還想請你吃飯的。”
我怔住一瞬,謹慎地點了點頭:“謝謝您。都是我的分內之事。”
崔女士抬頭看著我,像在觀察些什麽。她神情間有種意味複雜的淡淡的笑意,此時她鎮定得很,至少比我要鎮定得多:但我竟覺得我在為難她。
我本來就在為難她。
崔女士開口了:“你叫我崔姐吧。沒想到第一次見面會是這種情況。”
她沉默了一會兒。我總以為後邊兒還有一句半句沒說完的話,但她的力氣似乎就在“情況”處耗盡了。正當我以為該自己接話的時候,她又道:“我不是過來鬧事的。老林已經一周沒回家了,電話又不接,我打給喬瑟琳呢,喬瑟琳又各種推脫。”
她說到喬瑟琳的名字的時候輕輕歎了口氣,叫人覺察不出憤恨來,有的只是無奈,百般無奈:仿佛喬瑟琳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她所喜愛的小玩意兒,可又恰好在錯綜複雜的結團裡充當了紗線中心的死結,成為一場災難的扳機。
“她以為我要找她算帳吧,今天溜得那麽急。”崔女士垂下頭,竟微微一笑,“老林在開會?你的反應可真快。”
我的詭異的感覺應驗了。她提起喬瑟琳,更像是提起尚未成器的小孩兒,有待雕琢的玉器,仍需調/教的仆從,但斷不是一個與她平等的人,一個某種程度上的……對手。
我心中一滯。
是了,她對她沒有敵意,但似乎也瞧不起她。
“最近公司的核心業務面臨整改優化,林總非常忙,聽說常常歇在公司。喬瑟琳剛才是要送備忘錄過去,我主動過來招待崔姐,還得您賞臉,不然以我這級別……”我笑了兩聲,“大堂的同事是該重新定一下績效了,一點兒準備時間沒留給我們,我連去樓上拿個吃的過來的工夫都沒有。您這會兒有胃口嗎?我備了些低鹽餅乾在辦公室,有一款味道很不錯,想讓您也嘗嘗。”
崔女士輕輕托著臉:“難怪老林看重你。”
這是不接招啊。我心裡一沉,做好了被為難的準備——但我的感受又極為矛盾。
這能叫被她為難嗎?分明是我要為難她。
然而今天的會議至關重要,可以說是整個計劃的生死線所在。消息是要放出去的,但必然是通過COO與凱文等人往集團傳,可不是將事情一股腦鬧大了,讓整個業界都知道我們公司出了這樣的家醜,再順帶的將股權變動的風吹到集團的股東耳中。不論如何我今天都得把人留在這間小小的會客室裡面,任憑我對她多同情,對喬瑟琳的選擇是多麽不能理解,又如何看輕大老板的回避——此乃私德。
保住公司是我的工作。
我略斂了色,說:“公司今年的處境很難。業績雖然確實很漂亮,但在內部,特別是內部管理上,我們還是遇到了挺多挑戰的。您看,處在我的位置,都有這種感覺,更何況是林總呢?”
“我知道。”她輕輕點著頭,“我也沒有別的意思。你是難得的既能主內又能主外的人……老林該給你加工資啊。”
我垂著目:“公司有固定的調薪流程。”
不知為何,崔女士被我這句話逗笑了。她扶著額笑了好一會兒,末了,抬起頭,眼中有了些許光彩。她的底氣慢慢找到了依憑,在滿目的脆弱裡,崔女士的精神扎下了根。
她望著我,一直到我們對視,才說:“我今天要見到你們林總。喬瑟琳面對不了我,我理解,大家十幾二十年的朋友了,我也不想在這種事情上為難她——你要把人給我弄來,今天午飯之前我就要見到人。”
我瞥了眼腕表,現在距離午間休會還有兩個小時,午餐會由喬瑟琳頂替大老板應酬、再由我這樣一個漢語母語的人來替喬瑟琳做觀察工作的話,應該能給大老板中途開溜處理私人事務留下一定余地。可這哪裡是我能安排的事?盡管可以給大老板列出個一二三的執行方案來,說到底,拍板的人是他,我沒辦法也沒能力做這個決定。
我賠著笑:“崔姐您看,我只是林總的一個下屬……”
“我和他是夫妻關系。不論關系存續還是破裂,在有的事情上,我都是很有發言權的。”她看了我一眼,神情很溫和,“我們可不像那些時髦的富豪家庭那樣,簽過什麽財產協議喔。”
我默默吸了口氣:“我會盡力確保您可以在今天結束以前見到林總的。”
“是今天中午。”她的話軟綿綿的,仍舊不帶什麽攻擊性。
我低了頭,改口道:“今天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