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瑟琳倒酒倒得很克制,仿佛我們是在哪個威士忌吧或是精釀啤酒屋品味人生。我也不知道她平常是否就這麽喝,不過,把酒倒出來之後,喬瑟琳並不急於暢飲。酒瓶放回櫃中,她單手握著玻璃杯微微晃動,反而是我先淺淺呷了一口。
真是難喝。除了“難喝”之外我都找不到第二個形容詞去描述它的味道。
我的喉嚨在下一瞬就熱起來,血管仿佛一下子打開了。我的疲憊沒有消散,而像是終於變成了個可以卸下來的沉重的包袱,此刻被我甩開來一腳踢到角落,只要背過身去,我就可以將它暫時忘懷。我躺在椅子上,讓靠背分擔脊椎的壓力,拖著聲音:“漫長的一天。”
“是啊。”喬瑟琳扯了張紙擦掉口紅,輕輕抿了口酒,繼而又灌下一大口,“但我們應該多看看陽光的一面,往好處想,最難的部分已經過去了。”
“你一直都在辦公室悄悄喝酒嗎?”我看了看她。
“加班的時候我偶爾會喝一點。”她似笑非笑,“而且這也不算那麽鬼祟的行為,利松知道的。”
我垂著眼皮:“你們的關系應該很親近吧。”
“共事十六年,從無到有,從零到一,太親近了。”她點點頭,又看著手中的玻璃杯發了會兒呆,“我和他老婆來自同一所學校。他們甚至是我介紹認識的。”
我抿了口酒,沒說話。
“你一定很瞧不起我。”喬瑟琳低著頭笑,不無自嘲之意。
“我不想要評判任何人,”我說,“那是他們的個人生活……”
喬瑟琳抬起眼皮,眼神叫人說不清深淺:“你那麽正確,姚,你不會累嗎?”
我灌了口酒:“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那麽做。喬瑟琳,我不是說大老板沒有魅力或者——好吧,我不想要談論細節——他結婚了!”
我盯著她的眼睛,重重歎了口氣:“你完全可以有比這好得多的選擇!”
“我也是這麽跟我自己說的。”她望了望我,視線隨即錯開,“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怎麽想的……算了。我無意為自己辯解什麽。”
我也跟著沉默了片刻。我不想去追問她,可就以前的了解來說,大老板完全不是喬瑟琳的類型——我知道她喜歡同比較注意自己外在形象的、而且是相對年輕的男士約會。吃窩邊草根本不是喬瑟琳的風格,更何況她多少要比我更在乎外界的風評一些:她畢竟是異性戀者,某些保持灑脫的資本是喬瑟琳不具有的。
“我以為你不打算結婚。”在最後,我說。
“我仍然沒有結婚的打算。”喬瑟琳捂著額頭,長時間不語,末了,才道,“那是一次性的事。好吧,誠實地說,發生過兩次,我壓力太大了,利松根本意識不到外部條件的變化……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核心團隊遭遇危機,他永遠覺得是理念問題。哪有那麽多理念問題?這個世界不是圍著理想轉的。”
我抿了抿嘴:“關於崔女士知情的途徑,你有任何猜測嗎?我總有這種感覺,她是今天或者最近才知道的。”
喬瑟琳看了我一眼,深深吸了口氣,但我幾乎察覺不到她歎氣的聲音。喬瑟琳說:“我還沒有求證,但應該是利松自己說的。”
我微微皺眉。
現在太關鍵了,不論大老板是出於什麽心理選擇在這種時刻坦白,我都感到無法理解——他要是真那麽做,甚至稱得上是不可理喻。
喬瑟琳再度扶著額頭:“他……他就是那種人。”
我把杯子放下:“他不知道你只是隨意作樂?”
喬瑟琳好像有點兒尷尬,微微別過目:“我說過了,他不信。”
我一手扶在鼻下看她。
喬瑟琳眯了眯眼睛:“好了。現在你絕對是看輕我了。”
我抬起兩隻手:“我沒有。我只是驚訝於你在工作和私人生活上處事態度的反差。”
她端起杯子:“這是你政治正確的發言,還是你的真實想法?”
“你知道,有時政治正確也是一種人心所向。”我說。
喬瑟琳沒再追問,默默喝了口伏特加。她在攝入酒精的時候完全沒有表現出享受或是痛苦,那模樣仿佛就是在喝礦泉水。
換句話說,她是在攝入某種人類維持日常生活的必需品。
想了好半天,我還是決定問問她:“你覺得大老板會選擇離婚嗎?”
“我不知道。”喬瑟琳答得極快,歎了口氣,片刻後,又鄭重地說,“但她肯定會。”
“崔女士?”見她肯定,我稍感驚訝,但也沒有立即否認。別說喬瑟琳與崔女士相識已久,即便是今天才與崔女士初次見面的我,短短的接觸也讓我隱約有了這種猜測。
那哪裡是個會忍耐、會“犧牲”的人?盡管人們選擇留在一段婚姻關系中的原因有很多,也不是所有人在遭遇性不忠的情況之後都想要離開,可我還是感覺到,那位說話溫柔、態度堅定的女士,並不會為了利益,就選擇委曲求全。
不管那是多大的利益。
我定了定神,道:“這場離婚案會極大地影響到公司的發展。如果它必然發生,那就應當被推遲到不得不發生的時候。”
喬瑟琳望著我:“現在你就拋棄你的正確了?”
“我沒有‘正確’。”我說,“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
她想了片刻,輕輕扶著腮:“你說得對。但這始終是他們夫妻的事,我們可以站在公司雇員的立場上給出建議,不過,也只能做到這兒。”
“我能……”我晃了晃手,“站遠一點嗎?”
喬瑟琳又端起杯子淺淺抿了抿,半晌,道:“我理解你的想法。讓我去說吧。”
我點點頭。片刻,我說:“我還想問一個有些冒犯的問題。”
“你今晚有豁免權。”
“你們是在聖淘沙見面……”我望著她,話沒說完。我實在不知道該在後面接什麽詞。
喬瑟琳連忙搖頭:“怎麽可能。除了跟車的情況我很少去那邊,最近這一個月去得多一些,但都是在酒店區,有些集團的事不方便在辦公室裡談。外面有消息?”
她反應好快。
我應了聲:“有些傳言,說是在聖淘沙看見過你和大老板。”
“能找到是誰說的嗎?”喬瑟琳動了動眉毛。
我閉著眼睛輕輕搖頭:“你知道我不擅於此道。”
她微微點頭,沉默了一秒鍾,忽然問:“你和凱文之間,是不是有個中間人?”
我不動聲色,看了看她,晃晃酒杯:“我還以為這是我們下班後的‘快樂時光’呢。”
喬瑟琳一怔,笑起來:“當然了。”
血液裡流淌的酒精讓我的恐懼推遲了。我與她碰杯,默默咽下一口酒,又一口酒——這時喬瑟琳將伏特加的瓶子又從文件櫃中拿出來,她為我和她一人斟了正好四分之一杯。這個量有些太多了,就算不是純飲,平常我都不一定能喝得下:但我偏偏沒去阻止。
喬瑟琳還是像喝水一樣喝著她的酒,那樣子實在奇怪,不像她在喝酒,倒像她在品水。可漸漸地,我又感到她那模樣十分妥帖,仿佛本就應該如此。
喬瑟琳說:“謝謝你跟我提起這個。我會試著去查一下會不會是集團那邊特意放的假消息,但,我的位置你也知道,這類似的流言從來沒有斷過——我也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從某種角度證實它——”
我笑起來:“那會成了從結果反推原因的。我很少有機會能聽說原始版本的傳言,但我很肯定,其內容會是為權、為利,唯獨不是為了感情,或者為了性/愛本身。”
喬瑟琳今天的笑點也很低。酒精讓我們暫時性地變成了兩個快樂的傻瓜。
她很肯定地回應我:“你說得對。盡管這讓我們失去了一些可靠的消息渠道……有時我還是有一點兒高興:你也是謠言女人俱樂部當中的一員。”
“你說為什麽就沒有謠言男人俱樂部呢?”我摸著臉。我的臉好燙:這時幾乎是下意識地,我又喝了口酒。
喬瑟琳搖搖頭:“他們太醜了。”
我哈哈大笑。
她很認真地說:“人類為了追求美付出一切,迫害一些特定的人,或者乾脆閹割人性。最奇妙的是,就連這種‘閹割’都是經過挑選和包裝的,是帶有選擇性的,階級的區分帶來優越感,帶來滿足,可是滿足從來不是美。為了追求美,為了成全對自我的美的幻想,有些人就變得扭曲,變得距離美越來越遠——變得成為‘醜’。他們太醜了。”
我不知道麻痹我的是酒精還是她的話。我雲裡霧裡,最後說:“你是文科出身嗎?”
“我學金融工程的!”喬瑟琳再度笑起來。
她的思維跳躍性地又回到了原本的話題當中:“總之,呃——你不用過分擔心,可能只是個巧合。站在我們的位置,永遠都有從四面八方射來的箭,你得學會辨認方向,學會分辨輕重利害,必要的時候,相信直覺。”
我點點頭:“崔女士來公司也是個巧合嗎?偏偏是今天……”
“取決於告訴她這個消息的人究竟是誰,利松,還是陰影中的什麽人。”喬瑟琳說話的速度漸漸慢了,“我已經查過此事。前台認識她,但據說她主動阻止了前台的女孩兒打電話向我報備。”
她衝我挑了挑眉,略帶深意,開口道:“說是‘有一個驚喜給利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