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發白。臥室的羽絨被攏了半邊,潘德小姐的腿藏在被子裡,頭枕在我膝蓋上,由我用毛巾將她的濕發仔細擦乾。
對此她自有一套說辭,似乎不管什麽樣的吹風機都會傷害頭髮,而且即便是用毛巾擦拭,也要順著同一個方向。她平常那麽忙,哪裡會有時間做這樣耗時的日常護理,我權當她是撒嬌,並不反駁,隻默默照做。
我身上也有了她沐浴露的味道。香氣隨水滴浸到了襯衫當中,帶著一體的親密感,我摸了摸她半乾的頭髮,輕聲問:“要不要吹幹了睡一會兒?”
“沒有意義。”潘德小姐翻過來,眼睛半閉著,“就算睡著,一個小時之後也要再起來。那會難受得像做完HIIT一樣,並且持續一整天。我不要。”
她奇妙的比喻讓我有所共鳴。我的拇指撫了撫她的臉,說:“你是老板,晚一點去也不要緊。”
“我也希望……”潘德小姐伸了個懶腰,蜷成一團,慢慢扶著我坐起來,“上午有一個很重要的會議,而且還得去拜訪新客戶。你想要休一天假嗎?”
我很誠懇地點了點頭:“我想。”
她動了動眉毛,笑容中帶了些許疲憊:“但是?”
不知道為什麽,一注意到她的疲憊,我就又開始神遊。潘德小姐與我對視,立刻察覺了我的深意,半是埋怨半是含情地望過來,道:“別那樣看我……”
“你昨天也是這麽說的。”我湊過去。
“不行不行不行。”她幾乎沒花什麽力氣就將我輕松推開,“我一定得在十點以前出門。你要穿我的衣服去上班嗎?”
“我自有準備。”我環住她。
潘德小姐動了一下,輕輕歎息了聲,沒再掙扎。
我將頭髮撥到一邊,吻了吻她耳後的皮膚。就連她的呼吸聲都被我聽出了變化,我的心不由跟著一顫,但克制著沒有任何動作。
我慢慢吸了口氣。下巴靠在她肩膀上,從我這兒只能看見潘德小姐小半邊臉。她閉著眼睛,肌膚細膩,又有歲月沉澱之後的光澤感。在她嘴角藏了幾絲蜜意,跟隨雙唇飽滿的弧度,又流淌到我這裡。
我說:“我現在沒有和別人約會。”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我也沒有。”
“嗯。”我酷酷地應了一聲,卻又止不住笑。
潘德小姐稍微側過來一點兒,但因為離得太近,她也看不到我的全貌。她只是瞄了瞄我的眼睛:“你說‘嗯’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囉。英文裡的第十一個字母,國王,鑰匙,還有‘嗯’。”我發覺自己還押了個韻,“就是我感到很滿意之類的。”
“對於我沒有在和其他人約會?”她毫不體貼地挑明道。
我拿額頭在她肩膀上蹭了蹭,悶悶地答了一句,雙手摟得更緊。
我真不擅長主動開口提這種事,平常要我出面單獨批評哪個同事已經是我能力發揮的極限了,“是”或“否”的句式中,我唯一願意說的可能就是通知別人升職的消息。我要怎麽去講呢?我也不是怕看到別人的反應,也不是怕她拒絕——我就是不知道怎麽和潘德小姐開這個口。
又或許我兼而有之。
我怕她消極應對,我怕她直言拒絕。
潘德小姐對我忽然孩子氣起來的搖頭晃腦無比包容。她像是沒有一絲不耐煩,相反地,還抱著我的手臂一起搖晃。她扶著我攬緊她的手肘,兩個人像郊遊時同坐在大巴上的小學生。
可耳邊什麽也沒留下。嘰嘰喳喳的討論也好,喝了半口柴油一般發動機工作的聲音也好,它們都被遺留在了幻想鄉。左右晃動的並非郊遊在即歡呼雀躍的童趣,而是等候已久、遷就著我的潘德小姐。
自我童心外顯的那一刻,她對我就與他人不同。
我還怕什麽?
我停下來。潘德小姐果然也止住她的來回搖晃,盡管看不見她的眼神,我卻從她的篤定中感覺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氣息。就像是院長名單上的常客,通宵後坐在校園的長椅上,等待著第一節課:跑步過去的健身房常連,晃晃悠悠的派對醉鬼,還有剛趕完八百頁閱讀、從圖書館離開的文科生。她開放了她的長椅。
這長椅叫作安全。
“你——”我咽了咽口水,“你在大學時主修什麽專業?”
潘德小姐僵住了,沒有說話。我在沉默中不知所措,結果把她摟得更緊:會不會把她弄疼了?我下意識松開來,反而是潘德小姐抱住了我的手臂。我的胸腔先於耳朵感覺到了她的笑聲。
潘德小姐雙肩微微顫抖,道:“我學文。本科選了很多新聞學方向的課。”
這回輪到我愣住:“呃。很酷!但是……你的博士是跨專業的嗎?”
“或許吧。”她笑意中藏了些許捉弄,頓了頓,才說,“我是比較文學方向的博士。我做比較文學和藝術。”
我反應不過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問:“所以你只花了四年時間就拿到博士學位?”
“是那樣。”
“比較文學的博士?”
“對。”
“在哈佛?”
潘德小姐終於對我呆板的問題有了不滿。她的指甲在我小臂上輕輕刮了刮:“我就那麽像商學院的學生嗎?”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來由笑起來,“只是,嗯,我相信這樣的話你聽到過無數次了——但你真的非常優秀。”
她的聲音有些沒精打采:“是是,我知道,文科出身,三十歲的合夥人,諸如此類。”
我大笑起來,靠在她肩膀上,說:“不!”
潘德小姐不懷好意:“讓我聽聽李博士能有什麽獨到的見解?”
“喔。”我感歎了聲,“聽你這麽一叫還真受用。”
因為不在學術體系當中工作,谘詢行業重出身輕學歷,互聯網公司英雄不問出處,我除了畢業那一年,幾乎沒這麽被稱呼過。
“快編。”潘德小姐說,“不要拖延時間,你只有五秒。”
我聽她這麽說笑著更起勁,險些把自己嗆到了。她好像真的有點兒生氣,我湊過去看她,但潘德小姐竟然扭過了頭。原本我們就離得近,難以看清彼此神情,此刻連個參考的標準也沒有,我心裡愈加忐忑。
然而她又任由我靠著。
我朝她貼得近了一些,說:“你們當時的系主任是達姆若什博士,對嗎?”
她轉過來看了看我,沒什麽表情,隻道:“他現在也還是系主任。”
我點點頭。潘德小姐沒再接話,她肯定是等著下文呢。
“你知道我有一個文學學士學位。我的一個同學,跟你方向相同——她最後去了耶魯——非常受意向的導師歡迎,但拍板的人是系主任。她試了不下五種辦法,展示自己是多麽符合資質要求的候選者。真的,在我記憶當中就沒有達姆若什博士那麽難拍馬屁的人。
“作品集他也不看,績點他也不看,出版物也基本像不存在一樣。我那時覺得哈佛的比較文學每年錄取的那十幾個人肯定都是靠捐款進去的。”我趕在她有所反應之前就立馬補充,“真有人能入他的青眼嗎?”
她不置可否,往後一倒,靠著我。
“所以我們決定幫助她。”我說,“當然了,按照當時那種單一的邏輯,我們都覺得問題出在身份上。假如她是一個需要用到無障礙停車位的少數群體,或者至少她的姓氏裡能帶一點‘斯基’啊‘伯格’啊、這類的後綴,錄取的幾率都更高。但她不行。她真的從照片、名字到履歷都能看出來是非常典型的WASP。”
潘德小姐眯了眯眼睛:“你還有這種時候?”
“是不是特別慶幸到現在才和我約會?”我笑吟吟的。
“嗯……”她的手在眼尾撓了撓,“你確實和我想象中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到現在我還沒聽到你的見解呢。”她話鋒一轉,“你們做了什麽嗎?”
“噢。對。”我摸了摸她的胳膊,“當時我已經被導師看中了,作為知名的‘無事可做小姐’,我以貝蒂·弗裡丹平權協會代表的身份給那位系主任寫了一封控訴信。”
“我不知道貝蒂是你們學校的校友。”潘德小姐有些遲疑,“你們甚至有一個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協會嗎?”
“沒有。”我故意沉默了片刻,“那個協會是我為了名正言順而編造出來的。”
潘德小姐緊皺著眉:“你以前好壞!”
我笑起來:“那是迄今為止我乾的最後一件壞事。真的!”
而且我隻算共犯之一。當事人老白甚至還幫我做了個協會logo,助紂為虐。
——不對。好像她才是紂?
“你有收到回復嗎?”潘德小姐一手托著下巴。
“收到了。”我垂了垂眼皮,“實際上他並非不看重量化指標。相反,我同學的出版作品和績點都讓他很滿意。達姆若什博士決定把她放在等候名單上,是因為在他收到的第二封郵件當中,她把《迷失東京》的編劇寫成了索菲婭·柯普拉。柯普拉,就是Copula函數那個——”
“噢。”潘德小姐吸了口氣。
“所以他經常會這樣?文字潔癖?”
“嗯……取決於你怎麽看待這種筆誤。”潘德小姐似乎在斟酌她的用詞,“也不能說是‘文字潔癖’,那太難聽了。但準確性對於做文學研究的人真的非常重要……”
我頓了頓:“他不會是你的導師吧?”
“不是。”雖然作了否認,可她的表情十分猶豫,就好像不忍心看別人出糗一般,“但,因為我提前了一年畢業——讓我們說,我給達姆若什博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事實上前一陣子我們還互發了郵件。”
我怔住,開懷大笑:“對,你確實像那種畢業十年以後還和每一個人都保持著聯絡的社交高手。”
潘德小姐坐起來,不再倚著我:“這就是你的獨到見解嗎?關於我的優秀之處?”
完了。
“不,當然不!”我連忙道,“我想說的就是——就是——你知道,你在這樣一個冷門的專業有所突破,但你又放下那些成果,不把過去的努力當作是生活的負擔,進入新的行業、從事完全不同的工作,並且取得十分漂亮的成績,我覺得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最重要的是,你非常勇敢。”
“是這樣嗎?”她的聲音有點兒小,“謝謝你,姚。”
“不客氣。但你為什麽這麽說?”
“你沒有質疑我的專業性。”潘德小姐說,“每一次當人們知道我是文科出身的時候,他們總喜歡……總喜歡表達自己的‘高等教育白人主義’。”
我啞然:“這個術語很漂亮。你現編的?”
她點點頭:“但至少很貼切。”
“我能理解。”我沒說什麽假大空的安撫的話,“我在本科主修藝術史。不過這件事我甚至沒寫進自己的簡歷裡。”
“是藝術史課程的同學?”
“南亞文學的。”我道,“想不到吧!”
潘德小姐有些吃驚地笑了笑:“南亞文學?”
“但我隻上了一學期的課。”我在她誤會以前就解釋,“到現在《羅摩衍那》我都只看了四章,所以我可能沒辦法立即和你討論印度文學的發展史這類崇高的話題。”
潘德小姐若有所思,摸了摸下巴:“我可以知道你的同學的名字嗎?”
“安妮特·懷特。”我說,“她現在在加州教書。”
潘德小姐吸了口氣。我知道她肯定是聽說過老白的名字才會有這種反應,果然,片刻後,她道:“我知道她。我讀過她所有的非虛構作品。她沒來哈佛是哈佛的損失。”
“所以你現在同意你們系主任有文字潔癖了?”我問。
她睨了我一眼:“這是兩回事。”
天色已全亮了。我們還在說著不著邊際的閑話,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但潘德小姐半點催促的意思也沒有,她的頭髮幹了七八成,只有發尾與深處還積著夜裡的水露。我一陣恍惚,今天竟然真的不想去工作了。
但即便我從會議中臨陣脫逃,在最後一分鍾疏遠我的崗位——我總不可能獨留於此。
潘德小姐終究是要去忙的。
然而她卻全無整裝待發的覺悟。潘德小姐略顯疲倦的嗓音中,又有種貪戀著什麽的線索,她的聲音在我耳邊擴散,讓我不願掙脫:“坦白說,我沒有什麽特別交心的白人朋友。但你和安妮特——你們甚至在錄取過程中聊到那麽尖銳的話題。我想你們一定是非常親密了?”
我噎了口氣:“——對。”
說完話自己都笑了。
潘德小姐當即就聽懂了弦外之音:“現在很少聯系?”
“對。我……”我說,盡量揀著好的詞,“我是那種很‘獨立’的朋友。”
她挪開了一點,轉過來,握了我的手說:“我相信人們的友誼可以長存心底。”
我沒看她:“親情也是嗎?”
“取決於具體的人。”她像安慰似的拍在我手背上,“有時距離也是安全感的一種。如果哪一天,有我在的環境也讓你覺得是安全的,我會很願意聽你講你希望傾訴的一切。”
我抬頭望向她。
潘德小姐吻住了我。
“但很難說這是不是件值得慶幸的事……”她慢慢道,“我是指我們現在才約會。”
我回憶了一下本科時期的我自己:“你不會喜歡我的。”
“你不知道我以前什麽樣。”她眯了眯眼睛。
“但我知道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我說。
她可能沒料到我也有說話這麽直白的時候,怔住片刻,笑著說:“我很高興。”
潘德小姐又慢慢地開始講:“現在線條已經很短了,我有兩個同學直接認識安妮特,而安妮特認識你。假設先鋒谷那次沒辦法挽救,但她剛好來波士頓找你玩,我和我的同學又跟你們偶遇的話……”
我忍不住笑。
“喂!”潘德小姐拍了拍我的胳膊,“你為什麽又笑了?我在很認真地說呢。”
“你知道,”我說,“領英上我們有二十幾個共同人脈,其實不用繞那麽遠的。”
“他們當中一半是我的同事,一半是客戶,都是工作以後認識的人。”她看了看我,略帶了點兒情緒地說,“算了。你根本就不明白。”
我故作思考,道:“我明白了你喜歡我。你也喜歡我,對嗎?特別是現在的我?”
“我當然喜歡你了。”潘德小姐望著我,“你為什麽會懷疑這一點?”
她那些微的情緒已然消退。
仿佛什麽也動搖不了她的心意,她的本質:潘德小姐和她安全的長椅。
我說:“你能只和我約會嗎?”
她頓了頓:“你說,像是排他性的約會關系?”
“對。”我答得極快,但聲音很小。
顯得底氣不足。
“我很願意。”她笑起來,“最開始你就是想說這個?”
她看出來了。
我強作鎮定:“呃,呃,也不是。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
“在……”潘德小姐的捉弄之意隨處可見,“工作日的早上?
我低下頭:“好吧。最開始我就是想問你這個。”
她雙手握住了我的右手,微微弓起身子,捕捉到我垂下的視線,才說:“那你感覺好一點了嗎?現在我們是一對一約會了。”
我忽然覺得自己像個鬧別扭的中學生。我悶悶道:“嗯。”
“過來。”
我靠過去。
她的擁抱真溫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