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之後,我好好過了一遍凱文的履歷。
拍馬屁也是要講究技巧的。拍到馬腿上,這當然是最次的一種情形,然而我和他匯報線相同,他雖高我兩級,但阿諛奉承得太露骨也難看。我自己還要不要這個面子,姑且不談;我是靠業務能力立足的,不是靠扮花瓶。要是光展示務虛的一面,將來凱文大權在握,豈不是棄我如敝履。
他不是那種會輕視女人的人。正因如此,才麻煩。
凱文的歐美背景有限,本科是在南洋理工完成的,從年限上觀察,到斯坦福念的這個MBA很可能是BCG為之買的單。他這燒包的個性從哪兒養出來的?雖然他做事很谘詢、談吐很谘詢、愛好也很谘詢,我還是覺得跨行業來了我們公司做高管的凱文並不完全認同谘詢公司那一套。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我又有什麽可以被他利用的地方?
那天凱文通過BCG的人叫上我吃飯,本身就很值得琢磨。說他在釋放友好信號吧,當晚架子可是擺足了的,我要是不“安守本分”,說不定就被他架在高台上下不來了;說是打壓打壓我吧,這又是私人場合,他在公司有的是機會,這麽做完全沒有必要。
潘德小姐說了什麽嗎?
我還是盡量不往她那邊去想。
老大的離職在台面上還是個謎,對於目前的局面,凱文想必十分得意。假如潔西卡譚背後的人真是他的話,這一切都可以看作是凱文的戰果,他一定是覺得勝利的天平倒向他了。
換作我在他的位置,我也會考慮拉攏我自己:如今畢竟還談不上什麽定數,貿然與大老板對立絕非良策——既然如此,就要有分量足夠的人為他唱這出戲。
這個人就是我。
我眼皮垂了垂,將凱文的個人頁面關上。他來找我,太過合情合理了。我幾乎是唯一的人選,而且也可以認為,我與BCG之間的合作,必然是通過某種形式讓凱文知情了的。正因如此,我才更有可能做凱文的替身,站在對立的位置為他做那些他不能做、或是不願意做的髒活兒。
但我的感覺不好。很不好。
像有人織了密密的網,等候在迷宮的最後。不論我去往哪條岔道,不論我在錯誤的路上反覆折返、試探多少次,到最終,我也只能落網。
是錯覺嗎?
是錯覺吧。
我咽了咽口水。
希望是錯覺吧。
周一的大會上,凱文變本加厲了。
這種態度的更變也不僅僅局限於凱文。經過一周的發酵與反芻,各方終於也都跟上了大勢。如今我們部門群龍無首,都知道這邊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BCG也好、外部門的同事也好,什麽小心眼都敢使。
換作平常,我是不會如此弱勢的。但如今我要給凱文服軟,要扮演各方與部門間的潤滑劑,那些言語間的打壓只能生生受著。
輸,從來都是從口頭上開始。
但我還能怎麽樣,老大已經不出席與BCG間的會議了,我如果也和老黃一樣在前衝鋒,誰來坐這個陣?凱文似乎看準了這一點,在問及相關問題時,像招呼他的哪個經理那樣隨意指示我代為回答。他接二連三拋過來的都是十分棘手的問題,平常大家都避之不及,可惜在我的位置,又不能敷衍了事。
這是要借我宣戰嗎?
我好像沒得選。
大會快結束的時候,我已銳氣全失,身心俱疲。
他像埋伏已久的狼那樣,不疾不徐露出了獠牙,故技重施:“這個數據我記得在上周的匯報中聽到過……姚,是你匯報的對嗎?可不可以給大家再講一遍?”
他問的是某個集團大會時用到過的數據,東西是我給大老板準備的,那麽久的事,我自己都不記得了,虧他還記憶猶新。我當即說:“如果可以給我一分鍾……”
“之前才提過的事你就忘了嗎?”凱文的聲音略高了幾分。
“當然,毋庸置疑地,這是一個非常關鍵的數據……”我看也沒看他,極快地在電腦裡找到了他要的東西,報了出來,“相關的文件我會在會後抄送到各位的郵箱當中,請注意查看。”
凱文慢慢地點著頭,展示他的紳士風度。會議室裡誰都大氣不敢出,我絲毫沒敢放松警惕,果不其然,他又有動靜。
“我很確定在我辦公桌上有一份這樣的紙質文件。”凱文緩緩道,抬頭看我,“姚,你記得放在哪兒嗎?”
我垂著眼皮。
忍一下。忍一下。忍一下。
我極慢地吸了口氣,幾乎看不出動作,抬眼望他,問:“你希望我去取過來嗎?”
我話說得很慢,但確保屋子裡的每一個人都聽清楚了。
凱文沒有立即接話。他看了看我,目光一轉,又掃過別人,口罩之上有幾不可查的得意。末了,他又顯露出些許的驚訝,有些意外地說:“不不,當然不。但我希望之後我們能討論一下這個問題。”
“好的。”我的神色沒有變化,態度恭溫。
老大的工作交接已經提上了日程。他的總監工作由凱文兼任,具體業務則由我和老黃各自分擔,暫未給出明確歸屬。興許是考慮到老黃會跟著他跳槽,業務分配很明顯地傾向於我:當然放到大老板那裡又有另一套說辭,不外乎是如何重視我、看好我的套話。
世上如果有什麽萬不能相信,那一定是老板給你畫的餅。
這周我的外勤特別多,公司的重心主要在人口更多的東盟市場,有的新加坡本土第三方我從沒接洽過,都是老大聯絡。項目負責人要進行更換,再怎麽說也得提前拜訪,周三這天我一口氣跑了兩家第三方。
小朋友們先回公司了,我推脫不過去,和一家公司老總吃了頓虛情假意的工作午餐——中午就吃牛排,饒是我也沒見過這陣仗。
回程時我略有些犯困,口中還有肉香,連同腹內因高熱量而得來的滿足感,頭腦短暫地感到疲倦。不論火是誰帶來的,哪個在森林裡探險的先祖,還是傳說中的普羅米修斯,人類總得感謝火。而今我們熟知的美味,填滿靈肉的脂香,無一不需要火的烹調。
走進電梯間的時候,遠遠地,我又感覺到一陣熱意。大堂入口處有道高挑的身影,穿光澤感幾近於無的細膩的棕色套裝,不疾不徐朝我來了。空曠的大廳中濺起火星,是她的鞋跟踐踏過的土地,是她的倩影,是奪目光彩的余暉,是她活色生香的痕跡。
我按住電梯的開門鍵,潘德小姐走進來,看到我並不意外。
我們心照不宣,對了對眼神,沒有打招呼。門隨我的意志合上。
那原來是種很細的亞麻料。也許還混紡了些別的材質的紗線,匆匆一瞥,我沒發現她套裝上有任何明顯的紗結。潘德小姐是真愛穿亞麻啊,偏偏她又能保持線條的工整,好像那原本是盤散沙,但在她的指揮與訓誡下竟也一絲不苟了,維持上位者的體面。
亞麻易皺,卻也妥帖,有種化攻為守的生活感。從一般印象上來說,這分明是不適合她的,但為何我會在第一眼見到的時候,就感覺無比貼切?
她會度假嗎?
那不過是她的假面——她只會殺人誅心。
潘德小姐站在電梯間的內側,半邊身體藏在我的身後,那距離已然不可捉摸,唯有緊閉的門陳述著物理距離與情勢之差。
在錯覺中,她既像是擁抱我,又仿佛將我綁架:好像她遮掩的那一半又全然是未知的,此刻悄悄劃過我脊背的,既有可能是她的食指,而一旦不如潘德小姐的意,又會轉瞬間變作利器,置我於死地而不為人知。
她怎麽這麽大膽?
我眯了眯眼睛,瞄著監控攝像頭的位置。她就這麽有自信剛好找到死角了嗎?
透過鏡面的反射,潘德小姐將我的一動一靜悉數捕捉。笑意從遠處漸漸漫上來了,像頂級捕食者玩弄她困獸猶鬥的獵物,舉手投足間都帶有全盤掌控的底氣,眼神裡藏著好整以暇的漫不經心。
仿佛是枯木的墳地,退路全被土壤中邪惡的種子一點一點拔去,而她恰如幽幽的火種,面對一望無際的樹林,提前知曉了它們的潰不成軍。
抵在我背後的,不是她的手。
門的世界裡波動的,是虛假的反面,是在背的芒刺,是不作偽的濃情,是被規訓與職責重重包圍的、鎮定自若的她。
我沒來由感到一陣餓。
但我的饑餓感不再是莫須有了,那些若隱若現的,俱都得到明確的指向,我在鏡像的世界中反客為主。
潘德小姐的面容離我很遙遠,但聲音極近。她幾乎是在耳語了:“別那樣看我……”
“怎麽看你了?”我沒回頭。
她在鏡中皺了皺眉,如蚊聲說:“你知道的!”
語氣顯得氣急敗壞。
我看看我,再看著她。她果然在看我。
潘德小姐已然追隨我而動。
我道:“我會負起責任。”
“怎麽負責?”
我微微側過頭:“你會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