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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愛爾蘭麻襯衫的女人》第一百四十章
“是這條路嗎?”潘德小姐問。

 我點點頭:“它不是那種很精致的餐館,實際上只有大概這麽寬。”我比劃了一下。

 “在食閣裡?”

 “嗯。”我看看她。

 她也不知是強裝的,還是當真不介意,隻笑著說:“現在我知道,你為什麽要阻止我穿這個了。”

 “而且它甚至是開放式食閣。”我似笑非笑,“後悔嗎?我們隨時可以折去別的地方,我有幾個備選。”

 “我可不要錯過能滿足你的味蕾的美食。”她走在我前面一點兒,頓了頓,又等著我,“也許還是讓你走前面吧。”

 我忍不住低笑。

 “海灘路。”像是為了岔開話題似的,潘德小姐念著路牌,神情如常——我敢說她是裝的——問,“你怎麽用普通話說‘海灘路’?”

 我剛要張口,她又抬起手:“什麽也別說。”

 我默默吸了口氣。

 她開心就好。

 看得出來潘德小姐正在試圖描述“海灘”,皺眉苦思、手還試圖握住點兒什麽一般的樣子,讓我想起努力分辨著詞性的說德語的我自己。她的教材我翻過目錄,很確定跟“海”相關的詞只會出現在第三冊的下期,她離那兒還遠著——也許能說出個“水邊”之類的?

 但這也意義不大。

 因為這條路的中文叫“美芝路”。

 趁潘德小姐正在此冥思苦想,我一邊帶她往左邊兒走,一邊猶豫待會兒要不要誇獎她。誇獎人也要講究技巧,小孩兒尚且不能亂誇一通,更何況她已是個大人,我話說得過了,難免顯得膚淺不用心。

 然而,我對學漢語的困難,了解程度相當有限,她現在的水平比起兩歲小孩兒不如,還興致勃勃地唱著那樣“膾炙人口”“論壇裡每個人都會唱”的數字歌,要有側重地進行精準的誇獎,著實有些挑戰性。

 潘德小姐碰了碰我的手背:“你怎麽說‘海灘路’?”

 她的神情看得我心都化了。

 我想摸摸她的臉,可隔著口罩,做這樣一個動作難免顯得奇怪,於是抬起的手只是輕輕拂過她耳邊的頭髮,說:“是‘美芝路’。”

 她跟著重複:“美芝。”

 我趕緊補充:“‘美芝’可不是海灘的意思,海灘是另一個讀音,我想它應該很快就會出現在你的課本上了。”

 “那什麽是‘美芝’?”

 我想了想,發覺自己並不知道怎麽說靈芝,也說不出“芝蘭之室”的“芝”究竟是白芷還是某種別的香草。但我很確定這是個音譯名,便道:“也許在閩南語或粵語裡,‘海灘’的諧音就這麽讀。漢字的意思是‘美麗的芝士’。”

 她又露出了那種奇怪的、欲言又止的表情,說:“嗯,‘美麗的芝士’聽上去是個很有創造性並且具有衝擊力的名字。”

 “好吧。”我歎了口氣,“我不知道它為什麽叫這個。”

 潘德小姐忽然笑起來。

 我早已忘記自己剛剛還在心裡打趣她,先是笑她不識路,又為她的音樂品味感到困惑不解,這會兒已完全淪為了她歡笑的材料。想到這笑容是為我而起,我又沒來由地少了那麽點兒尷尬,道:“是什麽讓你這麽開心?”

 “你知道的。”她動了動眉毛,還要往前走。

 我朝左邊的食閣入口偏了偏頭:“走這邊,我的女士。”

 她雲淡風輕地轉了個九十度的彎,動作極其自然,佯作熟門熟路。

 時間尚早,現在就我們一桌客人。雞飯的攤位旁邊就是賣飲料的,這邊物價比我和她家周圍的食閣都要低很多,大杯的鮮榨果汁,價格低的,只有她家那邊的三分之一。潘德小姐眼神中帶著好奇,悄悄打量店家置在一邊、用紅漆漆了漢字價格說明的紙牌,還有紙牌邊帶上些鹵味顏色的米桶。

 等我付了錢過來,她小聲說:“姚,你的漢字是不是寫得挺漂亮的?”

 我啞然失笑:“還行。”

 “這種呢?”她把聲音壓得更低,給了那張紙牌一個眼神。

 “這種字跡可以觀察到寫字者對漢字的熟練程度,不過從審美立場出發的話,我會說還有一定的上升空間。”

 潘德小姐摘下口罩,撇了撇嘴,顯然對我含蓄的評價感到不滿意,但又無從挑剔。她做這種孩子氣的動作總是很可愛,讓我能回味好半天。

 我問:“你學日語的時候沒有練過書法嗎?”

 她搖了搖頭。

 這時雞肉剁好了。

 我等著潘德小姐吃第一口。我要的外賣包裝,她將油紙打開,看到樸素的淺褐色米粒與疊在其上平平無奇的白斬雞,似乎有些意外。餐廳裡賣的海南雞飯通常都會配一些花裡胡哨的東西,這畢竟是南洋華人的傳統美食,各個老店賣點不同,許多店的店招牌都是雞肉,有的則配上了與雞飯很合得來的一些爽口蔬菜。

 我見她握著一次性的塑料小杓無從下手,便道:“那種醬汁有一些辣,也許你可以考慮先嘗嘗飯。”

 潘德小姐依言行事,眼盯著我,又帶著些警告、又有些撩撥人地,將一半杓子送入口中。

 她眼睛睜大了,看了看我,又盛了一杓。

 我笑起來,趁她吃飯時一邊說:“算不上什麽正統的概念,但我始終認為雞飯的精髓在於飯。米的選擇是一大難點,另外口味的輕重平衡也非常重要。有的店會選用飽滿大粒的米,我想應該是——呃,粳米,”我不知道該怎麽用英語說“粳米”,乾脆用了漢語,但她好像完全沒注意到這個忽然塞進來的外語詞匯,“再配合上較重的風味,反過來襯托米香和咀嚼米飯時牙齒得到的一種奇妙的關乎於彈性的反饋……”

 她點點頭。就說這麽幾句話的工夫,潘德小姐那份雞飯已經少了整整一個角。

 這很正常,我一個人來這邊,通常買三份,兩份在店裡吃,一份就這麽拎著帶回去。不過,看到她如此喜歡,我心裡還是有種借花獻佛的滿足感。

 能做這麽好吃的雞飯的老板,應該每天都過得很開心吧?

 “雞肉當然也是一個難點。我不知道印度的情況,但你有沒有發現美國的有機雞肉口感真的非常好?”我繼續說,“這邊有名的做雞飯的店我都去過了——其實SCC的雞飯也小有名氣,不過要不是你帶我去,我恐怕沒機會進入到那樣的俱樂部裡——總之,如果你是一個對肉質要求比較高,而且有一個挑剔的舌頭的人,應該很容易在這樣做法的雞肉當中察覺到腥氣。

 “這家店的雞肉幾乎沒有這個問題,又因為特製的醬汁和滋味豐富的米飯,你真的很難判斷它用了什麽品質的雞肉。從成本上來考慮,我會說這是一種高超廚藝的生動體現,因為食材的質量在烹飪中無形地消解了。”

 潘德小姐抬起頭:“我們可以什麽時候去吃SCC的雞飯,只要你有空。”

 我吸了口氣:“你聽到我剛剛說的是什麽了嗎?”

 “我知道,你說它好吃。”潘德小姐又往口中送了一杓子米飯,她的飯已少了小半,雞肉則只動了兩塊,“你為什麽不開始吃呢?”

 我忍不住地笑,緩了好幾秒鍾,說:“我一旦開始,可能就沒空說話了。”

 潘德小姐極快地解決了她的那一份午餐。我提議要第二份,但她看起來非常糾結,左右為難了好久,兩隻眉毛擰著,最後還是說:“我真的很想要來一份,但不行。我不能吃太多複雜碳水或是鹹的東西。”

 “我能理解。”我又確認她是否需要額外的飲料,接著起身為自己買了第二份雞飯。

 不知為何,我感覺潘德小姐看我的眼神,帶著些許幾不可查的哀怨與憎恨。

 但她不可能恨我。

 我心安理得地打開了包著雞飯的油紙。

 “說起來,在‘斷路器’實施之前,我就提議說什麽時候我們可以去SCC那邊喝下午茶。”潘德小姐抱著手臂,“你為什麽從來沒有約過我?”

 我把杓子放下:“我以為你只是隨口一提。你知道,當時我們的私人接觸有限,而工作來往中,又實在有一種過分……過分緊繃的氛圍。”

 她皺了皺眉:“我開車到你家接你,和你單獨見面,一起打球,還一起吃晚飯!”

 我抿著嘴。

 完了,反應慢了。

 潘德小姐睨了我一眼:“所以你當時約我完全就是為了套取情報。”

 “嗯……”我拖長了聲音。

 “算了,反正我也不是很驚訝。”她一隻手撐在發際,將碎發往後帶,“說真的,那裡確實是個放松的好去處。也許哪個周末?”

 “當然了。”我連忙說,說話時,又配上我最真誠的笑容,“我總是很願意和你分享周末的時光。”

 潘德小姐眯了眯眼睛,到底沒有過多怪罪,似乎打算饒恕我。

 這時,一隻黑羽黃喙的鳥跳到了隔壁的桌子上。這對於不是全封閉、周圍綠化又好的食閣來說非常常見,我本來沒當回事——

 桌對面的人忽然抬起了手,肌肉連同皮膚都繃得緊緊的,立馬站起來,離我兩米遠。

 我有了新發現:潘德小姐怕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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