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很有默契地先後去衝涼,沒說額外的話。最開始我以為她對於今晚要談些什麽多少有數,但一見到人出來,我卻又不敢那麽想。
她看上去毫無防備,幾乎是任由我宰割。
潘德小姐的頭髮濕漉漉的,發梢還在往下滴水。她就這麽一邊擦著頭髮一邊走到床邊,穿一件寬大的竹節棉T恤,面料很薄,讓我看得透徹。
換作平常,我們早已貼在一起。
但今天不行。
今天我得知道自己究竟在與什麽人……爭辯高低長短。
我跪著為她擦拭頭髮。彼此的皮膚有意無意蹭過對方的,她輕輕抱著我的腰,好像下一秒就要親吻我。我只是克制,試圖保持冷靜,還有不間斷地忍耐:我感覺內心中漸漸湧起一股無名之火,並且愈演愈烈。
頭髮擦得半乾,我一手揪著浴巾,偏過頭吻在她耳側。她抱緊了我,她的柔軟與驕傲,她的骨與肉,俱都與我貼合。竹節棉被身體的熱度浸到濕潤,她無形中感染我,融化我,讓我著魔。
潘德小姐仰起頭。
我們下一秒就要接吻了。
“我們需要談談。”我閉上眼。
她的手松開一點:“好。”
眼皮揭開,潘德小姐還是手無寸鐵。我根本說不出話來,悄悄拉開了她的手臂,轉而和她坐在一個方向,但稍微離了些許距離。
潘德小姐的表情變了,轉過身來:“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嗎?”
怎麽反倒是她如此受傷呢?
她利用我因私情而放松的警惕,對我故弄玄虛,叫我麻痹大意。她給予我暗示,又與凱文裡應外合。她蠱惑我,像玩弄一隻罩在玻璃碗中的蒼蠅——她越過雷池,將我的軍。
我固然是不願相信這一切的。我固然是希望凱文口中的一切都純屬虛構,希望我這周六的一開始就待在這裡,待在我以為的真相當中。
她怎麽反倒還是受傷的那一個呢?
我定了定神:“你設計我。”
她似乎很難以置信,微微皺眉:“對不起,你是在說什麽事情?”
“第三方的資料。”我別過目,“瑞傑根本沒有要求過第三方的資料。我以為這是什麽讓他安心的問題解決方案,他想要我的手變髒一點……我想過了,我考慮了很久都不明白,為什麽他會要求一份自己有權限接觸到的東西。這似乎是唯一的理由,一個根本不存在的理由,我只不過是在愚弄我自己。”
“瑞傑?嗯,姚,你在說什麽——”
如果不是她反覆勸說、又施了連環計,我絕對不會給出去的。
“也許這不是一個扮演清白的好時機。凱文告訴了我許多事……而我既無法相信他,又不能說他講的是假話。是我能力不足嗎,桑妮亞?”我搖著頭,沒有看她,“為什麽我找不到支持你們素無瓜葛的證據?”
她頓了頓:“凱文究竟跟你說了什麽?今天你是因為要見他才來得這麽晚嗎?”
“我以為你不希望我說謊。我以為你再討厭遵守規矩,也不會試著違反我們之間定下的第一條關系守則——”
“姚,親愛的——”她強行跨過來,要捧我的臉。
我不肯,死死梗著脖子。我沒想到她會對我用強。
潘德小姐扳正我的臉,怔了一瞬,但還是強硬道:“姚,看著我。”
我抽了抽鼻子,眼睛轉向一邊。
“李姚。”她叫了我的全名,“看著我。”
潘德小姐的神情讓我恍惚覺得,真正受傷的人確實該是她才對。她語氣放軟了,拇指撫著我的臉頰:“對不起。你為什麽流淚?是我弄疼你了嗎?”
我知道她只不過是在問我的臉的情況。她口中的歉意不過是針對我皮膚的表淺,她談論疼痛而非傷害,她不過是在修複她的體面。
我的手穿到她的胳膊和我的臉頰之間,手背蹭過她的小臂內側,不再動彈。
她收回兩隻手。
我拿胳膊胡亂揩掉眼淚。
潘德小姐坐了回去。她現在離我有些遠了,可又好像觸手可及,好像我只要往她那邊倒一點點,她的溫柔就會對我即刻撫慰,她的眼神就會對我施加治愈,像填平傷口的萬能膠水。
我反而離她更遠。
我最恨懷柔之策。
“姚。”她環膝而坐,下巴擱在胳膊上,“我們能好好談談嗎?對你剛剛說的話我感到很困惑,我真的不是故意弄疼你。你能不能原諒我?”
“我不是因為那個生你的氣。”我看著她,眼神也許說不上多麽體貼,“你可以問,關於任何你感到困惑的地方。”
她想了想:“凱文到底告訴了你一些什麽?”
“我很確定你手頭現在有我交給他的第三方資料。”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潘德小姐說。
我心中又冷一分:“你也沒有回答我的。”
她吸了口氣,望著我,慢慢說:“我希望能得到機會解釋——你的推測是正確的,我確實拿到了那份文件。可這並不是一個圈套……”
我聽不下去了,抬起手。
潘德小姐噤了聲。
我想說話,但發覺自己連呼吸的聲音都是顫抖的。我沒想過我會有如此喪失顏面的一日,好半天,竟講不出哪怕一個詞來。
我的心仿佛受著命運之手的擠壓,已無法保全原本的形狀——那並不存在的命運啊。假如不是它在玩弄我,我又是因著什麽在備受折磨,我又因為何處的惡意,而肝腸寸斷?
“姚。”潘德小姐怯生生的,“我能得到一個解釋的機會嗎?”
我從沒聽過她這樣的語氣,於心不忍,又不知是哪裡來的莫須有的希望正作祟,最終點了點頭。
她語速極慢:“凱文是為我工作。然而我們之間這種隸屬關系是非永久性的、是動態的,你得知道這一切的前提是,我們都為客戶服務。我的工作要求我對客戶負責。我得承認,為了拿到這份第三方資料——並且我要保證它來自於你——我確實要求了凱文對我保持配合,並在必要的時候引導你。”
我一手扶額:“誰是你的客戶?”
她愣住了,脫口而出:“你們的集團啊。”
“還有嗎?”
“對不起?”潘德小姐緊皺著眉。
“還有嗎?”我又重複了一遍,抬起頭,看著她。
潘德小姐眉頭未松,有兩三秒鍾都沒說話,只是與我對視。她眼中的意味複雜極了,末了,道:“你都聽說了些什麽?”
我忽然笑起來:“你不敢答。”
她的表情讓人說不出究竟是憤怒還是心虛:“我簽過很多保密合同,姚,不是所有問題我都能回答你的,我權力有限。”
我垂著頭,吐了一口長氣。我太累了,短短數分鍾時間,我卻覺得像過了好幾天那樣長。我問:“你還有什麽要解釋的?”
她看了我很長時間。最終,潘德小姐道:“我沒有設計你。”
“誰是你的客戶?”
她眼神一滯,好像複凍的春水上薄薄的那層冰:“你剛剛到底有沒有聽到我在說什麽?”
我心如刀絞。
但憤怒與巨大的懷疑終究佔了上風,我隻得忽略她幾不可查的委屈,又問:“還有誰拿到了文件?凱文,BCG,還有誰?”
她望著我,神情倔強,不答。
我仿佛在自己割自己的肉。我深深吸了口氣,聲音極小:“看起來你在失去你解釋的機會。”
“我別無選擇。”
“什麽叫你別無選擇?”
潘德小姐環抱自己,別過了目:“我必須盡快確認新公司CEO的唯一候選人。那是最安全的位置,重組以後,情況將出現激烈的波動,而且你有成為CEO的素質。可從人選的角度上來說,你是一個很激進的選擇,我需要拿到證據說服其他人……
“我試著直接向你要了,我試過了……”她的右手全都陷進了頭髮裡,“但我沒有辦法打消你的疑心,姚,我真的沒有選擇。你得理解,在工作合同與我們兩個人的約定之間,並不存在充裕的自由。我在利用很狹窄的自由。凱文是最好的渠道,你的表現也超出我的預期,以極小的瀆職代價和完全合法的手段交出了這份文件——我不應該跟你說這些的,而且我也沒有辦法在項目徹底結束以前做出進一步的解釋了。姚……”
潘德小姐轉過來,錯愕又失落。
她的手離開了發間。她握住自己的手臂,輕輕顫抖,已然失語。
我叫她失望了吧。
我全數的體面、全數的溫柔都已作為代價支付出去,我即將崩塌的理智,依憑著愛意,只能堪堪維持。
大腦像老舊的磁盤,接收到外部信息的反饋後,一點一點擦寫,重重疊疊覆蓋。
到最後,我只能相信我聽到的話——我根本不敢相信,望著她,聲音含糊得不像話:“你想讓我做子公司的CEO?”
她點了頭,眼圈紅了。
我忍住差些就脫口而出的話。我試著體貼,我盡力包裝,我想要我的感受聽上去能溫和哪怕多一點點——
“你就不能,”我如鯁在喉,“你就不能待在你自己的車道上,離我的工作遠一點嗎?”
到頭來,只是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