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小的路燈點亮了精心照料下的大片草坪。潘德小姐輕快地從正門而出,朝我迎過來,比任何一場夢中都要動人。
夜色下的光影為她覆上一層柔柔的水霧,潘德小姐好像剛從電影濾鏡裡走入生活。我心神忽地一滯,她已撫上我的臉。
“氣色很好。”潘德小姐眼中溢滿了光,“像是被好運親吻過的臉頰。”
我把包脫下來拎在手上:“那是我的底妝。還有腮紅——我今天用唇釉上的。所以結果大約該是我親吻了我自己。”
“怎麽不看我?”
她這會兒穿著一件織得松松的奶酪黃針織衫,領口有些寬了,露出肩膀來,顯得身形愈發纖細。溫暖的織物間,若隱若現的是在海濱方可一睹的絕倫曲線。
潘德小姐穿了白色的比基尼。
我哪敢說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了。
我輕輕搖著頭:“只是在看路。你剛剛說,在晚飯的烹飪中途?”
“對。彼得是主廚,他還在準備肉醬,晚上我們的主食是意大利面。”她看了我一眼,“沒有醬汁,嗯,不過我調了一點青檸和蘋果醋混在一起。”
我頓了頓:“配意面?”
“對。”她笑起來,“你還是可以吃彼得的肉醬啊,他準備了很多。”
我輕輕歎了口氣,哭笑不得。伸出一隻手攬住潘德小姐的肩膀,我低聲道:“舞者真不容易。”
“等一會兒。”
“嗯?”
她摟著我的脖子,在臉頰兩側分別親吻一下,口吻顯得十分滿意:“現在好了。”
我反應了一瞬:“所以你就是好運本身嗎?”
“只是覺得這樣的神情更適合你。”潘德小姐挑了挑眉,“剛剛你看起來就像是剛從暴風雨中穿行過來一樣。”
“今天下了大暴雨。”我打著她聽不懂的啞謎,“而且早一些時候,我確實在大雨中穿來穿去。”
她反而摸了摸我的頭:“聽起來很辛苦。”
並且,潘德小姐還趕在我批評她以前開了門。
這套別墅面積不大,但分了佔地可觀的前後院,甚至還有中庭,有種奇妙的禪意。建築一看便知是由專人設計重建,而且很接近於潘德小姐公寓的軟裝風格。
她熟門熟路得很,將我帶到二樓一個房間放包。櫃門打開的衣櫃裡躺著潘德小姐的包,又掛了件她的外套。這裡確實沒什麽生活痕跡,整體看起來像東南亞度假酒店的豪華套房,但我還是覺得不對勁。
去廚房的路上,我說:“你確定這是你朋友的房子?”
潘德小姐看了看我,眼神又心虛又俏皮。
我心中有數,她的朋友也近在眼前,我便不再問了。
今天還是那些老熟人,彼得、翁可欣、舞蹈教室裡的一對搭檔,還有“亞洲最強”。他們很隨意地和我打招呼,亞洲最強似乎不擅料理,邀我過去一塊兒打遊戲。我與他們寒暄著,好像自己原本就屬於這個團體。
潘德小姐今天撒嬌撒得不動聲色,套上圍裙,揚揚頭,也不多說話。我低頭隻笑,過去為她系好了綁帶,打了個漂亮的結。
可欣一副見了稀奇的樣子,大張旗鼓在那兒上下打量。我自問沒做太過親密的舉動,就道:“怎麽,太成年人嗎?”
我念大學的時候要是看到朋友給彼此系圍裙,可能也覺得奇怪。那會兒有個斯隆商學院的FTM(Female To Male)在和同宿舍的學姐談戀愛,薇薇安和老白常來我們那兒串門,我們很少跟他主動講話,偶爾會讓他覺得格格不入。他後來經過學姐找我們深入地談過一次,以為是我們對跨性別者有什麽誤解:但完全沒有。
對於還不到二十歲的我們來說,成日西裝革履的他簡直像在月球背面生活的人。
老白當時陰陽怪氣的台詞榜首就是:“你甚至還有份工作?呃!”一邊說一邊配上講八卦時白人女孩兒必備的那種勢利眼表情。
並不那麽成年人的翁可欣拉回了我的思緒:“不,你很好,你就是剛剛好,姚。”
我微微皺眉:“嗯……謝謝?”
說著,我走過去和她站到一起。翁可欣從水槽裡拎出一大包約有五六片雞胸肉的封裝袋遞給我,一邊說:“桑妮亞太過了。”
被點名的太火辣小姐立馬抬起頭:“她不會做飯,不如留一會兒我來處理吧。”
我也不確定是不是“太火辣”。也許是“太敏銳”女士?
“我會切東西。”我小聲說,“我反覆切它直到切成泥狀,然後交給你們做雞肉球,對嗎?但我看到那裡有破碎機。”
“不不——”
“不不不,”彼得和潘德小姐幾乎是同時開口,“那樣的肉會很機械,失去活力。”
我呆呆的:“那就用菜刀?”
潘德小姐笑著走過來,拉著我的手:“為什麽你不去打遊戲呢?”
“我在和可欣閑聊。”我乖乖把肉還給她,賴在流理台角落,“讓我在這兒待一會兒,我保證不搗亂,好不好?我保證。”
她悄悄吸了口氣:“好吧,如果你堅持。”
說完轉身回去與他們一同料理,隻留給我一個瀟灑的背影。
我去高腳椅坐下。翁可欣可能是小聲地說:“她們這算不算PDA?”
我說“可能”是小聲,是因為在廚房的這三個人應該都能聽見她的聲音。
“什麽是PDA?”彼得問。
“‘當眾親昵’的縮寫。”翁可欣搖著頭,她削皮速度好快,我完全不明白她是如何一邊說話一邊保證速度的,“現在我要收回前言,你也是,姚。”
我都不敢晃動我的腿了,一臉難以置信:“我什麽都沒做。”
翁可欣語氣非常奇怪:“是哦。”
潘德小姐道:“你就不能不接她的話?”
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麽,翁可欣又插話道:“我說真的。”
我想問詳細情況,又不敢張口,尷尬地咬著下唇。
彼得出言相救:“她說桑妮亞今天渾身都帶著浪漫的氣氛,隨時都在瞄手機,還露出那種愚蠢的笑容。”
潘德小姐扭過頭來,笑容流暢,微微抬起一邊眉毛。
我和彼得一前一後迅速埋下頭。
翁可欣可能是瞥見了我在笑,甚至在聽了彼得的解釋後,我還笑得更明顯了,於是不無感歎地說:“愛情的鳥啊。”
看來年紀輕確實也有好處,這種場合,人人都閉了嘴,她還敢煽風點火。
不過,今天中午轉飛行模式之前,我特意和潘德小姐打了招呼。明知我這邊不會有消息,她還在和朋友聚會時頻頻查看手機做什麽呢?
因著白天的事,我不由多想。
我實在有太多問題想要問她。
晚上的食物,老實說,非常寡淡。看人烹飪往往是最容易被勾起食欲的時候,可即便如此,我內心中也沒什麽感覺。冰箱裡倒是有一瓶無糖黑椒汁,並不像潘德小姐先前說的那樣,什麽都沒有;但我拿出來的時候他們都像躲瘟神一樣看著那個瓶子。
懷抱著對大眾智慧的敬意,我又將它放回去了。
亞洲最強他們那邊的遊戲對決尚未結束,我們決定晚二十分鍾用餐。幫忙擺盤時,我開玩笑說:“我是不是不該來?”
“嗯?”潘德小姐抬起頭。
“剛剛數了一下,算上我,訪客剛好多了一個。”我像做賊似的故意往左右探頭探腦,“你的鄰居不會投訴我們吧?”
她笑著搖搖頭,說:“你又不是訪客。”
我反應過來她話中的意思,聲音含糊地應了一句,耳朵發燙。
這時身後傳來幽幽的一聲歎息。
翁可欣抱著臂:“PDA應該算作一種對他人施加的精神暴力行為,你知道嗎?”
彼得乾脆裝沒聽見,折回廚房拿了一手臂長的超大胡椒研磨器出來。
我看了看令得“克格勃”都不得不裝聾作啞的興風作浪之人。
潘德小姐真寵她啊。
要是我小她一歲,而不是大她一歲,她會不會也這麽讓著我?
晚餐時我一直在想些有的沒的,飯後他們又要一起玩抓鬮猜人的遊戲,每每我的思緒朝公事飄去,就剛好有什麽又將我拽回來,拽回到活生生的、與朋友們笑作一團的潘德小姐身邊。
我仿佛形神分裂,一半神遊物外,一半留在此地周旋。
然而這又當真是一種周旋嗎?
上次和誰圍著會客廳的地毯玩遊戲,有的人盤膝而坐、有的人擠在沙發上,大家只要彼此作伴就覺得輕松快樂,還是十年前的事。
我怎麽可以懷疑她呢?
我怎麽可以覺得,哪怕是在某一個瞬間,她曾對我心懷惡意呢?
回房時我走在前面一點兒,一邊勸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可在壓抑的反面,我內心中雜亂的思維幾乎正以幾何倍速增長。
世上分明只有一個我,卻憑空多出好多隻手來,一雙兩雙,競相奔著我的脖子而去,要叫我聽令行事,要叫我做懷疑的奴隸;又或者我本來就因多疑而保留了這樣的奴籍。
我竟懷疑她嗎?
像百十次重複過的那樣,潘德小姐又輕柔地用手背撫上我的臉。我含住她的肌膚淺淺吻了下,四目相對,她的眼中卻彌漫了從前未曾有過的擔憂。
是什麽讓她如此傷心?
是我嗎?
是她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