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之間沉默了可能有兩三秒鍾。按說時間是很短暫的,可那種詭異的感覺怎麽也驅散不去。它突兀的程度讓人無法忽略,我們必然是知道彼此都在極速計算著什麽的。
潔西卡譚的事是凱文安排的,這是我猜的,沒有證據,也不一定是事實。我想過BCG那邊可能會知情,盡管凱文興許有凱文的私心,但在歐洲部門贏面更大的情況下,凱文想對老大做點兒什麽,提前報備,BCG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在外圍打個配合也說不定。
但內部調查是何其機密的事,整個證據鏈條我都不知道全貌,僅僅是那天被慧琳叫下去時看過一次資料,潘德小姐怎麽知道核心內容是什麽,其手段又是怎麽樣的?
參與此事的都是喬瑟琳欽點的可信之人,大老板親自部署,什麽事能說什麽事不能說,這個輕重緩急,想賣消息的人該是心裡有數的。除非BCG本就是幕後黑手——這從時間線來說就不可能——那麽,告知這個內幕的,就只有潔西卡以及她背後的那個人了。
還有更值得深想的事。
“創造”證據。
我和老大都以為,潔西卡譚靠的是移花接木。假設證據是“創造”而來……
不,不。最有力的證據都是一開始查出來的,如果後期有發現,梁首席沒理由跟我說謊。當天又是慧琳親自叫我下去,假如疑心我而有所防備,這麽個安排就更沒必要了,純屬增加額外的辦事成本。
她詐我。我看向潘德小姐。
好啊,又詐我!
“你在暗示我什麽嗎?”我抿了口水。
此刻我的眼神一定極富侵略性,潘德小姐的臉頰微微染紅了,好像剛回憶了一出抵死纏綿。
她在想什麽呢?她會不會和我一樣興奮?
“我很願意聽聽你的理解。”她不動聲色。
“根據你所說的,和今天以前我所掌握的,”我兩隻手放在桌子上,“你的話聽起來就像是在說,對於整個調查過程,你的項目組一直知情。”
她微笑著眯了眯眼睛:“我有點兒困惑。我們從何處知情?”
“是啊。我也想問這一點呢。”我盯著她,“你想告訴我什麽?”
這件事背後有凱文的影子?這個我早就猜到了,路人丙被辭退,有我的手筆,潘德小姐不可能忽略這一點,她沒必要專門再來給我提個醒。
那麽就是凱文那邊了。凱文在事前或事後將這件事告訴了潘德小姐……我們部門真正礙事的人是老黃,對他構成實際威脅的是我,老大在正面拉鋸中幾乎隱身,凱文即便是想要爭取BCG某種形式上的支持,也站不住腳啊。
我腦中電光一閃。
這是凱文本人的意志?
我沒來得及細想。面對潘德小姐我是斷不敢分神的,她單手托腮,似乎已隨夜色變得沉寂而無辜,又如同穿上了霓虹燈般混淆視線的幻影。她又輕輕道:“就像剛才說的那樣,我希望你知道,我對候選者一視同仁。你假設中的情況並不存在。”
她將話題又兜了回來,仿佛剛剛只是出現了一個不足一提的失誤。
我頓了頓才想起來先前我們正說什麽。我那音色並不怎麽樣的蒙皮大鼓……
對她真是半分警惕也喪失不得,稍不注意,無傷大雅的謊、漫不經心的太極,就像紙糊的鼓面,一戳就破。
“看來是我有所誤會。”我當即選擇了示弱,“至少目前而言,我和凱文還是處於同等地位的——對於你來說。”
“我很高興我們能達成理解上的共識。”她露出個不帶有什麽私情的公式化的笑容,偏過頭沉思了片刻,似乎是在回憶我們原本的話題,“如果之前的表述讓你覺得冒犯,我感到很遺憾。但我仍然希望你能解釋一下,自己為什麽沒有向我報告魯德拉的事。”
我們回到原點了。
與最初相比,她的態度截然不同。她的友好示意總是如此自然、流暢,仿佛本應是這樣,好像先前的劍拔弩張不過無事發生。
但我知道她掩藏了她的怒火。
只有我知道,她還有埋伏。
我垂著睫毛:“如果你還記得的話,其實在今天以前,你並沒有正式地問過我。”
“你應該主動匯報的。”潘德小姐的聲音聽上去有種帶著親切的距離感,很奇妙,“我覺得你清楚這一點。”
“我不清楚。”我說。
她臉上還有笑意,但眉頭微微一沉,幾不可查。
潘德小姐在我說話的那瞬間露出了怒火的馬腳。她還在生氣。
不。比剛才更生氣。
這個發現讓我那股隱晦的興奮幾乎要形於表面了。我捉弄她,就好像剛學會使用武器、伺機反撲的獵物那般,默了默,才接著說:“那時我們剛開始約會。根據規則,我們不能在以私人身份相處時詢問工作上的事。我不確定我們關系的轉變是不是在初期給你帶來了一些適應上的挑戰……但整個內部調查期間,你確實沒有就潔西卡譚的事詢問過我。”
潘德小姐仍在偽裝。而她的眼神中已無可避免地帶著銳意了:“這仍然無法解釋你隱瞞了魯德拉跳槽的計劃。”
“嗯,你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在笑還是沒在笑,“魯德拉其實和我有很好的私人關系,他有點像我的指導者。我的重點更多在於某種……期望落空的感覺,當你和你的導師理念不同又必然走向不同的路,我的心情很容易想象。實際上直到你提出來以前,我都以為這更像是魯德拉的個人選擇。對於公司的整體發展,這種個人選擇的影響似乎是微不足道的。”
但我的囂張無疑挑動著她。
並且,一定是挑逗著她。
潘德小姐輕輕吸了口氣,嘴唇微微張開。她的眼神在一瞬間松動了,隨之而來的強勢熟悉得像她的條件反射。
我是那個條件。
她絕對想到了此時此刻不該想的事情。
“做判斷的人不是你。”出乎意料地,潘德小姐的距離感更強了,“魯德拉是一位關鍵位置的高級管理人員,他的去留在輿論作用下甚至能夠影響到公司的股價。魯德拉的個人選擇對公司整體發展能造成何種程度的影響,能下這個判斷的人不是你——至少不應該是你。”
我望過去。
因我僭越的憤怒在她眼中顯露出端倪。
“但我以為那更多的是一種私人的……”
她打斷我:“我來判斷那是不是私人的,不是你。我們隻約定不讓工作影響生活。”
——而沒有說過不讓私生活提供便利給工作。她的潛台詞像是下意識地就鑽入我腦海當中。
我眯著眼睛:“你真的很專橫。”
“我就是你老板,姚。”她警告我,“注意你的態度。”
我與她對望片刻。
她真的一點都不怕我。潘德小姐眼中倒映著我的威脅,她分明是看清了我的挑釁,新生出的獠牙,與我難以克制的興奮,但她不怕我。她並非居高臨下,也不是心血來潮選擇輕敵:她就是不怕我。
她在管教我。
我笑起來:“我能為你做什麽嗎,老板?”
潘德小姐略怔了怔,忽然放緩了語氣:“你是客戶公司的員工,不需要叫我‘老板’。”
她似乎沒預料到我會如此容易就放低姿態。
“今後我會注意,不會再出現那樣的疏忽。”我也沒說清楚究竟是哪樣的疏忽,“現在,有什麽是我能做到的嗎?”
我說了什麽根本不重要……她也沒在聽。
潘德小姐好像一切如常。談業務時,她的雙手總像現在這樣交叉著,身體微微前傾,專注,並且讓人覺得受到尊重。她的眼神也是如此,大部分時候都在無形中拉近著談話人的心理距離。
但不是現在。
她的眼神正抗拒我。
我的服從不過是個陷阱。她對此該有警覺的,隻轉眼間我就知道潘德小姐已志不在此。她只是不斷下滑,目光從眼睛跌到嘴唇,再克制著與我對上。
她哪裡是管教我……
分明是要吃我。
我不知道潘德小姐是否還有心工作。我已經過於憤怒了,並且,在見識到她的怒火以後,我就隻想要尋釁,隻想要她低聲求饒。
不可調和的巨大的矛盾僅僅憑借本能就找到宣泄的出口,而大腦保持它的理智,保持視而不見:偏偏我們又在彼此面前。
潘德小姐拒不示弱。她總是比我技高一籌的,眼神中迷蒙的水霧即刻就被數據瓦解,仿佛使她暗淡下去的不過莫須有的光影,現實在恢復清明的瞬間就光明磊落。
她在掙扎。
像一片浮木對抗著大海。
“我希望你能回憶起自己的職責所在。”潘德小姐仍舊建構著她宏偉的城池,“另一方面,你們部門的第三方月度報告總是在細節上存在著表述不清的問題。你能試著讓局面變得更為明朗嗎?無論從哪一方的角度來說,這都更節省時間。”
我望著她的嘴唇,願望無法消解。
潘德小姐微微揚眉,等待我的答案。
“今晚到我那兒。”我用了命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