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德小姐心情不佳。幾乎是一進門我就感覺到她的低氣壓了,悄聲與相熟的侍應生要了杯水,我快步過去,落座前朝她點點頭:“桑妮亞。我沒有遲到吧?”
“請坐。”她沒接話,臉上全無笑意。
我眉梢一挑。
現在總算明白老黃所謂的對於美的感歎與面對威脅的畏懼同時出現,是怎麽一回事了。
潘德小姐的眼神冷得像寒夜裡的刀。
氣壓越低,沸點越低。
她在毫無疑問地表露著她的憤怒。我做了什麽嗎?
“你的臨時約見在工作中很不常見。”我隻維持著最低程度的溫和,以備調整攻勢,“有什麽是我能為你效勞的嗎?”
她望住我片刻,像鎖定獵物那樣緊盯著不放。但我們已如此親密,我又怎麽會簡單地被她嚇退?我立刻就鎮定下來,而她的嘗試戛然而止。
潘德小姐開了口:“魯德拉辭職了。”
原來是因為這個。
“是啊,”我略帶遺憾地接了話,“今天早上他發了離職郵件。我還打算晚些時候見面同你說……”
“停。”她打斷我,語氣沒有任何起伏,“你知道我討厭你說謊。”
我望向她,盡量掩飾我的情緒。我還不至於不打自招。
她又看了我一會兒。她想看出些什麽呢?我還以為我的一舉一動都在她意料之中。
潘德小姐仍是那種不帶有情緒的語氣:“魯德拉要去綠超人了。他不可能不提前告訴你。”
我略怔了一下。好快!
她哪來的消息?
就在這時,潘德小姐合上了眼睛,睫毛微微顫抖。與方才截然不同,盡管只是細微之處的變化,我卻感覺潘德小姐完美的臉上一下子有了波動。她的嘴唇緊抿著,蘊了薄怒。
她在生氣。她的怒火似乎被什麽扳動了閥門。
再睜開眼的瞬間,潘德小姐的目光便從虛空中將我牢牢抓住,讓我無法分神。
“不要撒謊,姚。不要向我展示你的演技。”她說,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我斂了色,沒有解釋什麽,隻說:“我說過會盡可能地對你保持坦誠。”
“魯德拉找過你嗎?”
“找過。”
“你為什麽不說?”她的眼神緊接著逼過來,“還是你要告訴我,基於你作為一個專業人士的判斷,這種重要信息是微不足道的?”
“那你又為什麽不說?是基於你的判斷嗎?我,作為給凱文鋪路的棋子,對於整體局面最好是保持一無所知?”我毫不退讓。
她對我的話似乎感到很吃驚。我也不知道她震驚於哪一部分:我掌握的信息還是我的態度。但她的眉毛無疑是度過了憂鬱的一天,在上挑後又當即緊鎖,像恍惚間就從高台跌下的失意之人。
潘德小姐的聲音壓得越來越低了:“你的無端聯想讓我很驚訝。”
“怎麽,”我抬起眉,“你的判斷就是合理推測,我的判斷就被理解為無端聯想?”
她一怔,嘴角有了笑意。
好。這回是真動怒了。
潘德小姐變換了坐姿。忽然之間,我就不在我的主場。好像這裡不再是臨近打烊時分的咖啡館,我並非此地的熟客,她坐在她寫字樓的大班椅上,而我是哪個等待處刑的鐐銬中的囚徒。
仿佛她生來就身處上位。
我不合時宜動了以下犯上的私情,竟在沉默中的某個瞬間自亂陣腳。
“姚,讓我們說得清楚一點。”潘德小姐再度開口,“你的工作是協助BCG的資源整合項目在公司中順利推行,相對應的,在事後,我會確保你拿到應得的那一部分。在這個基礎職責上,你感到有存在爭議的地方嗎?”
我微微搖頭:“當然不。我知道我的工作內容是什麽。”
“好。有一件事我也希望你能明白:我們之間並沒有達成什麽信息互通的協議。也許在過去的某個時刻是有這樣的機會的,但你謹慎、保守的行事風格——不,”她眯了眯眼睛,“你的合作態度讓我感覺,那不會是一種真正平等的信息交換。”
說得就好像我們之間有公平可言一樣。真是冠冕堂皇,我心想,我的約會對象和這個工作狀態下的合夥人完全是兩個人。
易地而處,她或許也這麽覺得。
“請允許我對你描述中的細節進行一點糾正。”我說,“我的工作風格叫作,合法。這基本上是我唯一的底線。”
潘德小姐笑得有些冷:“好。”
她今天穿了一件無領襯衫,原本正好可以展露出脖子漂亮的線條,可惜全被她精心打理的頭髮遮蓋住了。但即便是再去性別化的裝束,也難以將她的美全數製約。
潘德小姐左手戴著那塊秀氣的古董勞力士腕表。皮扣比照著手腕將她約束,好像體面與地位那樣迫使她戴上嚴絲合縫的假面。她的矜貴僅僅是從細節中都顯露無疑,但重重規矩之下,又是她從不安分的心,是她線條流暢的手臂。
潘德小姐身上的線條無一處不流暢。仿佛她的美就是造就的:也確乎有著這種可能,我想起她修長緊致的四肢,想起她足以入畫的背影,她的肌膚,她的音色,她的溫潤……
“別。”潘德小姐語氣中帶著明顯的告誡,“別那樣看我,姚。”
我錯開眼神:“對不起。”
她輕輕搖了搖頭。
我坐了片刻,她也沒再講話。這時我又請侍應生續了一杯水,一口氣喝掉小半杯,才借著取紙巾擦嘴的間隙,悄悄做了次深呼吸。
再與她對視,我鎮定多了。
就當是個藕人吧。
“關於我獲準掌握的信息范圍,”我說,“有什麽是你想要補充的嗎,桑妮亞?”
她垂下的睫毛顯得極長:“你是在暗示自己知道得比你希望的要少嗎?”
“可以這麽理解。”
“就像我剛才提到的那樣,我們間從未有過類似於公平信息交易的保證。實際上,我也不希望你那麽去理解。”她看過來,“你是為我工作。”
潘德小姐再度強調了我們間的地位之差。
“至少我要知道自己的身份,我要對我所扮演的角色有個明確的定位。”我沒否認什麽,只是頓了頓,說,“我沒那麽容易搞定,桑妮亞。”
“我明白。”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容在她臉上匆匆浮過,即刻就消失不見,她顯然聽懂了我的雙關。然而潘德小姐絕沒有公私不分的意圖:“你想知道什麽?”
我十指交握,看了眼遠處,語速很慢,但顯得很有底氣:“今後當我需要為凱文做事的時候,我希望自己不要再像從前那樣,毫無目標地滿頭亂撞,而這需要足夠的信息。我希望你能給我這樣的信息。”
至少我試圖讓自己看上去很有底氣。剛才那番話完全是意氣用事,可不拿凱文這事出來當擋箭牌,我根本不知道怎麽交待。單純是辭職的事還好說,鬥爭失敗了,外面有的是機會,老大調整調整換個方向,很正常;但潘德小姐不知哪來的消息,連試探的意思也沒有,徑直將老大跳槽綠超人一事挑明了放在台面上。
我要說自己完全不知情,壓根騙不了人。
這件事至關重要,恐怕很難大事化小。按說潘德小姐今晚找我的重點就應該是這個,但哪有上來就扔炸彈的?竭盡全力那是百米短跑,我們漫長的博弈如同馬拉松,現在正是保存體力的時候才對。
她很平靜,緩緩說:“如果我產生了誤解的話請你指出來——你所說的給我一種感覺,似乎你認為在BCG的衡量當中,我們將你視為了類似於凱文副手的存在?”
最開始我以為是她已恢復以往那樣溫和但注重分寸的態度。
我們之間畢竟不同了。
我看出她的怒火潛伏去了更深更隱蔽的位置,同時她還在變得更警惕,潘德小姐越警惕,語氣越放松,也就愈加地顯得公正無瑕。
我心裡一沉。剛剛太冒險了,我發脾氣發得過分突然和刻意,她已經緩過了神來。
“你覺得我的這種理解有偏差嗎?”我盡量減少著自己的攻擊性,說話時沒像先前那樣一直看著她。
我得快點想個別的說辭。她要識破我,也比從前容易得多:我們之間畢竟不同了。
潘德小姐注視了我一小會兒,似乎在審視,又像是專注於與我的對談:“這件事在我們達成合作之初我就詳細闡明過,今天重申一遍。我在為一間新公司尋找合適的CEO,而不是CEO的助理。”
我放緩語氣,但態度很堅定,不容她回避:“這很讓人困惑。你的解釋讓之前發生過的一些事難以得到合理的說明,巨型隊伍模式的整個討論期間,我在你的授意下為凱文做了不少配合式的工作……另外還有潔西卡譚的事。我相信如果公司沒有進行及時的處置,你的項目組應該還會在這個問題上展開很多活動。”
“那不是我們做的。”潘德小姐當即反駁,手指一曲打了個引號,“我不‘創造’證據。”
我揚了揚眉。這事她果然知道內情,先前還來詐我。
不對。
潘德小姐的目光與我陡然相逢,她也略略一怔,旋即平靜如水。
“創造”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