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她的話我略怔了怔,她那語氣也太隨便了,說得就好像是用娃娃機幫我抓我看中的玩偶一樣。
我笑著又搖了搖頭:“謝謝你,但我恐怕不敢收。”
“為什麽?”她的語氣又像開玩笑,又像是動真格的,但我兩隻眼睛都放在路況上,沒法兒從神情判斷究竟是哪一種,“你不想要嗎?”
“嗯……不是那麽想要。”我變了個道,“沒有使用需求,而且不合算。算上擁車證,我能看得上的車至少得花去三十萬新幣,而我如果把同樣的錢換成我們公司的股票……”
“你們公司的股票確實很值得投資。”她好像只是在閑聊,“但我會說,三十萬的車配你也不算太過分。如果要買車的話你會選什麽?保時捷?AMG?”
“我沒想過。”我瞥了她一眼,“我念博士時才買了自己的第一輛車,八萬英裡的雷克薩斯RX,簡直是噩夢。以前還在A社的時候我有考慮買新車,當時的備選是森林人。”
潘德小姐笑起來:“太姬了。”
“什麽啊,我不說別人不會知道的。”我與她碰了碰眼神,“到新加坡以後我還沒考慮過車的事。也許就像你說的那樣,一輛運動系的車會是很棒的選擇。你的車給我的印象也很好,但我負擔不起,而且以我現在的職位而言,還是不太適合這麽奢侈的轎車。”
“你完全可以。”潘德小姐說,“很快你就會用得上一輛足夠好的車。”
我頓了頓,沒接話。潘德小姐顯然意有所指。
她可能看出來我臉色有所變化,但仍繼續道:“如果你能稍微乖一點。不管是我買給你,還是你自己簽帳單,我會說一輛三十萬新幣的車不至於讓你為此思考太久。”
我換了擋。
握著她的手松開了。
“我以為我們已經說好了,不會在私人時間談起工作上的事。”我盡量保持語氣的平靜。
潘德小姐還是半躺著。她的兩隻手指像模仿人走路那樣,從我的左手慢慢跳步到了小臂上,到了肘關節,興許是距離太遠,輕輕點了兩下又退回去,最後停留在了我的手背。潘德小姐的指腹溫柔地撫摸著我,但我克制著沒有給任何回應。
“你生氣啦?”
“我覺得這是很易於理解的。”
“很好。”她的手忽然離開,“現在你知道我是什麽感覺了。”
她突然的冷淡讓我的火蹭地冒了上來,再怎麽壓抑也於事無補。雨勢越來越大,我打了方向盤,將車停在路邊,說:“你是什麽感覺?”
“你是什麽感覺?”她反問。
熄了火,我還是沒有看她,潘德小姐似乎已厭倦了賞雨,她的椅背彈回原本的位置。
我道:“我感覺到怒火。”
“這是個開始。”
“我感覺到不受尊重,感覺到被挑釁,”我雙手交握,忍耐我的感覺,忍耐一切,“感覺你在拿我重視的東西開玩笑,感覺你……玩弄我於股掌之間。然後我就開始無法阻止地感覺到興奮。”
她點點頭:“還有呢?”
“還有記憶。很多很多的畫面一下子隨憤怒回到注意力聚焦的地方,記憶中我感覺到的,我聽到的——全都被放大了。好像我僅僅用想象就可以剝掉你的衣服。”我解開安全帶。
“你會因此生自己的氣嗎?”
我沒有回答她。
熱帶的暴雨總是瘋狂的。
一開始我們根本不能算是在接吻。潘德小姐幾乎就是衝著咬我來的,她明知道我不可能設防,偏偏就在我最脆弱的時候啃噬我。甜腥味轉瞬之間溢出來,她舔過我的傷口,又咬了我。
這回她輕了許多,帶著安撫的意味,但更像是宣告著自己的所有權。
潘德小姐的口紅有種奇妙的巧克力味。
我不知道她是否發泄了她的怒火:我沒有。應該說我的憤怒在不知不覺間就被同質的什麽東西給替換掉了,覺察到時,隻余下蔓延中的危機感。
好像有誰與我爭奪著最後一口氧氣。
又好像根本沒有那個敵手——只是我自己,早已沉溺於亢奮當中。
她的手指緊緊貼合我的髮根。這一瞬間的潘德小姐是溫柔的,但沒有人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我隱秘地感覺到一陣緊縮,就好像沙丘上不知去向的沙礫拂去風的影子。
秘密的水路在沙漠中穿行。
她趁我之危。
我放火打劫。
分開的時候兩個人都在喘氣,車外的雨來勢洶洶。我將松開的襯衫紐扣都扣好:“好一點了嗎?”
她系上安全帶:“開你的車。”
稀薄的空氣裡流動著無聲的答案。
剛才那不過是飲鴆止渴。
第二天我請假了。
周五是哈芝節,放假一天,我與潘德小姐原本計劃好要去聖淘沙過周末的,有個朋友借了套帶沙灘的別墅給她。可惜她臨時有工作,我難掩失望之色,暗暗給潘德小姐記了筆帳。
說起來有點兒丟人,但為了保證完美的比基尼效果,我這周一口高碳水食物都沒吃。
老黃抽了口氣:“我好像還是第一次看你吃薯片?”
“有可能。”我說著話,又塞了一大片到嘴裡,“你說卡佳會不會生氣?”
卡佳是老大的二女兒。我每次到他們家,她都會請我吃零食,還會給我院子裡摘的花——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但我以前從沒真的拆過她的零食。
“不至於吧?”
“魯德拉好像制定了一套非常嚴格的零食管理措施,而且卡佳現在正在正畸,可能很難得到零食。”我看了看他,“你不明白嗎?裝作是給客人的禮物,以這個名義買了,然後送給絕對不會吃掉的客人……”
老黃搖了搖頭:“沒在我的童年裡發生過。”
“我也沒經歷過。但你就不能試著共情嗎?”我晃了晃還剩小半的袋子,“要不要。”
老黃的頭像撥浪鼓似的猛搖:“我在‘乾淨增肌’。”
我嘲笑他:“乾淨增肌是狗屁。”
“乾淨增肌很科學的!”
“好吧,讓我換個說法。”我翻了個白眼,“乾淨增肌會讓你沒有朋友。”
老黃囁嚅著,很是掙扎了三五秒鍾:“你說得對。給我一片。”
他悄悄背過身去,趁著嫂子不注意吃掉了。
今天太陽很大,我們躲在露台的傘下乘涼,只有不怕曬的老大正在院子裡熱火朝天地準備著他的燒烤架。孩子們都在室內打遊戲,今天老大的大女兒去找朋友了,沒人當“孩子王”。原本我是想舍生取義犧牲一回的,結果剛打算冒頭,老大的妻子就已自告奮勇。
這大概就是活菩薩吧。
老大的妻子在石油公司擔任技術專家,平常出差極多,比老大還忙,今年可能是她最閑的時候了。換作我是她,面對一口氣看五個半大不小孩子的機會,肯定避之不及。
真是英雄母親。
另一位英雄母親正背對著我們加班。我估計嫂子已經聽見老黃咀嚼薯片的聲音了,真愛就要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在新加坡,有地住宅是奢侈品。像老大他們家這樣帶院子的獨棟就更少了,大多數有地住宅的門口都是停車位,連個蒔花弄草的余地都沒有。他家倒好,停車位露天的不露天的各兩個——雖然車只有兩輛——此外還有珍稀的私家草坪三百平方英尺,專為老大家的愛犬而鋪設。
草坪上這會兒就有一隻土黃色的吉娃娃滾來滾去。我也不知道它為什麽那麽激動:也許是因為它繁忙但時刻留意著它的主人。
老大對吉娃娃投去了可能是讚賞的眼神。
憑印象來說,老大的愛寵應該是個拉布拉多——再不濟也得是臘腸這類忠實可靠的犬隻,而非……而非吉娃娃。
我其實已經漸漸從三年前第一次見到老大和他的吉娃娃的那種巨大衝擊中恢復了。
真的。
太陽太毒了,老大一邊欣慰地望著在草坪上撒歡的愛犬,一邊朝我們這邊過來,老黃忙從冷藏櫃裡取出一罐啤酒遞過去。
“你們覺得那輛車怎麽樣?”老大朝門口停著的郵政綠跑車努了努嘴。
那是輛頂配的捷豹F-TYPE,他妻子送他的新工作紀念禮物。
“很性感。”老黃說。
是挺燒包的,不說我還以為是凱文的車。
“很浪漫。”我說。
“很適合換成孩子們的大學學費。”老大說。
我們三個人都笑起來。
老黃手肘碰了碰我的胳膊:“你不問嗎?”
“問什麽?”老大說。
我吸了口氣,瞪了一眼老黃。他又來這套,剛剛主動過來就車的事情嘀嘀咕咕的明明是他,這會兒卻說得好像只有我在好奇一般。
但老大都開口了,我總不可能將他架在那兒與老黃理論。我有點兒不好意思,小聲說:“嗯,魯德拉,車頭掛的那個是什麽?”
“金盞花啊。”他像是很理所應當一般地說,“你沒見過嗎?”
“很少見到穿成花環的……”事實上我是第一次見。
那輛漂亮的敞篷跑車前臉,有一整串黃白相間的金盞花懸掛在中網格柵處。感覺有點像夏威夷之類的海島地區,由當地人獻給尊貴客人的那種花環——只不過是給汽車的版本。
怎麽說呢,一看就很印度。
“噢,”老大恍然大悟,“這輛車昨天才送去廟裡做完普伽。沒做普伽我下周是不敢開上路的。”
普伽。我根據上下文語境領悟了這個詞。
“給,給汽車做普伽嗎?”老黃結結巴巴地問。
這時吉娃娃汪了一聲,興衝衝跑過來。
“是啊。”老大將吉娃娃抱起來摟在懷中,很難說哪一個更吸引眼球,吐著舌頭幾乎要挨著老大臉頰的吉娃娃,還是被吉娃娃身上的泥水浸濕、髒了小半邊的老大的短袖,“就是給汽車加持之類的。你們不做嗎?”
我和老黃緩緩搖了搖頭。
黃修文這會兒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我硬著頭皮,說:“還沒做過。我沒有車。”
抱著愛犬的老大心情非常好。他少見地笑起來:“你會有車的。”
遠處的汽車花環十分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