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覆兩次之後,潘德小姐終於在彼得那兒過了關。翁可欣的熱身已經完成了,這會兒正和彼得一塊兒“趕牛”。
潘德小姐擦著脖子上的汗,朝我走過來,眼睛在笑,笑裡有光。
我說:“怎麽不過來一點?”
她輕輕搖了搖頭,並不坐下,只是一邊拿毛巾掖著脖頸一邊說:“我出了好多汗。”
“我不介意的。”
她側過頭,仍在笑,或許有點兒害羞。她的T恤後背位置確實已經被打濕了,潘德小姐一面和我說話,不時地又往他們的方向看。
“你是可欣的指導者?”
“曾經是。”她點點頭,“我時間太少,她進步太快,一共隻教過她兩年。”
“很難相信你那麽忙,竟然還有空做兼職。”我回憶了一下自己的整個健身荒廢旅程,基本就是從頻繁出差和開會伊始。最開始,下班後我還會假模假樣地去酒店的健身房,但我們工作性質特殊,有時必須在凌晨去第三方現場查看情況,久而久之,鍛煉的事也就擱置了。
潘德小姐又不知道在笑什麽,肩膀輕輕顫動。過了一會兒,她才說:“事實上的老師是彼得,但我跳女步,有一些經驗可以跟可欣分享。那時我們就像今年這樣,她把自己的練習視頻發給我,我看過以後,再錄製視頻給她。連即時溝通都很少——她有很多補習班要上,而我剛進入這行的時候,幾乎找不到整塊兒的私人時間。”
“她年紀很輕,對嗎?”
“是的。可欣在國大學生物,下個學期才進入第三年。她是彼得的第一批學生之一。”
才大三。我望過去:他們倆節奏感都很好,動作幾乎一致,上半身的穩定尤其出色。
“這也是某種與牛有關的舞的基本舞步嗎?”我硬憋了個詞,“追牛舞?”
潘德小姐猝不及防咳了兩聲:“對不起。”繼而又喝了口水,才問,“是什麽讓你覺得他們在追牛?”
“他們兩隻手固定的高度?”我總不可能說彼得看起來像在趕牛。
“這是桑巴的律動練習。”
“噢。”我沉默了一會兒。提到桑巴舞我想到的更多還是身上背滿羽毛的巴西民間舞蹈。
潘德小姐大半注意力仍在他們那邊。她觀察得很仔細,而後又拿出手機錄了一小段視頻。視頻被她局部放大、反覆慢放了好幾遍,我有點兒好奇,但彼得和翁可欣的動作在我看來別說是要吹毛求疵地挑出些什麽毛病來了,連一致性都極高,僅憑我肉眼必然觀察不出什麽。
“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嗎?”我問。
“你覺得他們上半身的穩定性怎麽樣?”
“挺出色的。”我說,“兩個人的手一直在變換動作,但肩膀和脖子就好像背了十字架一樣,特別是頭,動也不動——我在想這是不是挺難的?看起來好像很輕松。”
“這是拉丁舞的基本功。”潘德小姐輕輕搖著頭,“可欣還是有一點粗糙……”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如果非要說有什麽東西是粗糙的,可能就是她的衣服了吧——反正肯定不是律動本身。
她又看了一會兒,望過來:“剛才我跳得怎麽樣?”
“你的腿……”我話沒說完,只是望著她。
潘德小姐忍耐著笑意,眼神壞壞的:“我很高興你喜歡。”
“你之前練習的是一種什麽舞的基本舞步嗎?倫巴?”
“只是基本功練習。”潘德小姐對上我懷疑的眼神,笑著說,“好吧,比較複雜的基本功。把杆也是一樣的,我習慣扶著牆練,主要都是為了找一個助力的點。作為熱身和去找胯部活動的感覺還是很有效的……噢,我不該說到那麽細節的東西的,你不想聽這些。”
“不。”我反駁,“你說什麽我都願意聽。”
她只是溫柔地望著我,沒再說些什麽。頓了頓,潘德小姐道:“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嗯?”
“別跟任何人說。”她悄悄瞥了眼彼得的方向,“我前兩遍確實沒有用上腰。當時我的身體還沒進入狀態。”
我吸了口氣:“但剛才……”
“我騙他的。”她偷偷笑起來,“我不想他在你面前訓我。”
我與她對了對眼神,不受控制地也跟著笑。彼得水平比她高,但兩人畢竟是舞伴,她有些介懷也無可厚非。
不知不覺間,我產生了個疑問:彼得究竟有多厲害?僅憑我是肯定看不出高下的,我決定待會兒仔細問問翁可欣。至少我得找到個正確的安撫潘德小姐的路徑。
“那我差不多過去啦?”潘德小姐眨了眨眼睛,“不能讓肌肉冷下來。”
我點點頭。她今天沒化妝,發間還有細細的汗,但精神看起來比平時帶全妝還要好。
潘德小姐喊了暫停,和翁可欣溝通細節,又把剛才錄的視頻給她看。彼得在一邊休息,他出汗很厲害,整件T恤全打濕了,精神仍然很飽滿,小口小口喝水,留意兩人的動作。
他們三個給我的感覺有點像學習小組。不過學習小組學一天很正常,他們真要這麽跳一整天嗎?這一個小時的基礎練習看上去強度已經很大了,之前我與潘德小姐打羽毛球,知道她心肺功能在我之上,饒是這樣,這個運動量也讓我很難切實地有所想象。
這還遠遠不是極限。
“我們先做一百遍擺蕩,對鏡練習,每個人都覺得過關為止,然後放音樂練習踢腿,好嗎?”彼得拍了拍手,轉過來不知衝誰道,“保持狀態,注意細節。”
翁可欣點點頭:“來吧。”
一開始他們有點兒像在原地溜冰。當然了,因為冰刀的存在,摩擦力極大地被削弱,我不確定冰上是否能出現這樣高強度的場面:也許速滑項目可以?總之這個練習很單調,我看了會兒就不自覺地開始處理郵件。
鞋跟跺向地面的聲音驚動了我。
抬頭望去,只見他們三人極快地反覆踢腿——那可不是踢踏舞,三個人都穿著高跟,彼得的鞋跟粗一些短一些,兩位女士的則與一般酒杯高跟鞋無異——整條腿箭一般地出去,還來不及作反應,只聽一聲跺響,另條腿又彈了出去,節奏極快,絲毫不見停滯遲緩。
特別是翁可欣。她是唯一一個穿了裙子的人,興許是衣服的關系,她的腿跟彈簧一樣出去收回,又長又鋒利,仿佛這種極大強度的運動根本損傷不了她的肌肉纖維分毫。
我看得眼花繚亂。他們怎麽站住的?用腳尖嗎?眼前發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我的日常生活經驗,我實在難以想象人類能迅捷和有力到這種程度。嘴幾乎沒合上過,這種舞步太具有觀賞性了,我的內心大受震撼。
上次面對直擊內心的舞蹈還是在慕尼黑,改版《舞姬》第六場的幽靈群舞,我彼時的注意力全然決裂,一半被滿目的tutu裙下極富力量感的群舞奪走,一半是分給了我的憤怒。
現在我眼中的也是腿,只是和芭蕾無關了。
好快,比極限更快。
過了好幾分鍾,音樂終止,潘德小姐仿佛一身鬱結俱都排解了似的,衝每個人笑:冷面克格勃、仍做著彈簧腿練習的翁可欣,當然還有我。
我本以為能和她說上幾句話,出乎意料的是,他們根本就沒休息。這一首歌比上首節奏要快得多,第一個音符出來我就知道是小理查德的《Tutti Frutti》。
有人能用這首歌跳舞?
有。
現在他們更像是在表演一支完整的舞蹈。我沒什麽可說的,只是對潘德小姐的核心以及腿部力量有了全新的認識——此外就是充斥整個空間的激情。
舞者的快樂仿佛會傳染。
開始牛仔舞練習之後,教室裡的人就漸漸多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被音樂吸引過來的。在這裡學習的大半是小孩兒,年紀最輕的看上去可能只有十二三歲;大人倒也有,很少,而且從水平上看反而不如孩子,也許只是票友,業余學學權當鍛煉身體。
他們並不加入到教室中央,只在旁邊觀摩,有的則在牆角跟隨著做練習。正因為有了對比,我才認識到被眾人目光聚焦的那三個人究竟有多厲害,力與美,節奏與激情,在完全成熟的舞者身上體現到了極致——
至於潘德小姐,她根本就是發光體。
那兩個高中生也過來了,跟幾個年紀相近的圍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著什麽。我問剛才給我科普舞種和基本知識的小學員:“他們在說什麽?那是首歌嗎?”
“對,《Hit The Road Jack》,只要參加比賽,這首歌就一定會聽到產生後遺症,兩周的‘耳蟲’起步。”小學員酷酷地抱著臂,他穿那種黑褲白衣的拉丁舞服,速乾面料,是有那麽點帥,“你是誰的家長嗎?”
帥個屁。醜死了。
我微笑著問:“我像嗎?”
“不像。”他朝我挑了挑眉,“有男朋友嗎?”
我吸了口氣:“我對你來說太年長了,小孩兒。聽到反胃的歌為什麽他們還想要放?”
“你一定是第一次來。”他故作世故地搖搖頭,“沒人能忘記那兩個人的舞,你看過一次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