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員裡有人帶了頭去問曲目的事。彼得意外地好說話,見潘德小姐也同意,立即就換了歌單。兩人各站一個角落,所有人都貼牆站,落座的很少,弄得我怪不好意思。
翁可欣過來和我一起坐下,喝了點水,拍打著小腿:“看仔細了,看一次少一次喔。”
他們喝水都是小口小口地灌,跟職業健美選手習慣一致,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麽講究。
“為什麽?”我愣了愣,“彼得要去別的地方了嗎?”
翁可欣搖搖頭:“舞者生命有限。”
所有人安靜下來。
前奏還只是空白,潘德小姐忽然奔向教室中央,她一動,光也跟著動。這裡分明不是舞台,照明燈分散於天花板各處,然而四周又無疑是黑壓壓的觀眾,她的身影是舞的身影,她踩在節奏之前,說動音樂——這時終於有了曲調。
我看得清楚:先前到位的並非光,而是光的陰影,是她的舞伴。
兩個人根本不需要事前溝通。
這首歌原本有輕松可辨的節奏,偏偏舞蹈不落窠臼,無形中變換一切,又仿佛理所應當。快,每個動作都變換極快,熱情在瞬間爆發,成了星星之火,綿密的迅疾的舞步從一次次前後攻防中堆砌、蓄積,而後當即就成就絢爛的美。
我跟著呼吸急促,快,太快了,動態的美無從捕捉,力將每個刹那拉長擴張,接著又驟然緊縮。我眼前是一片絕景,但我竟也貪戀起永恆來。
她讓我陌生,讓我沉醉,讓我追隨。
舞動的真諦已然模糊,在空中迸發的隻神似潘德小姐的靈,潘德小姐的骨。
她並不孤獨。
彼得捕捉她每一次的心血來潮,呼應她毫厘間的臨時起意。空間是如此寬廣,然而這一尺一寸卻還像限制了他們那般,現在目光所及,全是他們的領域。仿佛空氣中已凝結了言語的氣場,對抗與搏殺只在節拍最頂峰。
他們分開了。
自從舞蹈一開始,彼得那克格勃式的臉龐便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某種肌肉被迫牽起的笑容。他們的舞太奪目,我雖然第一時間注意到了這巨大的差別,但竟沒有感到滑稽。舞者的神情又在不知不覺中與舞蹈呼應、隨舞蹈變化,彼得的笑意已沁進他的眼神中。兩人分別遊場獨舞,他衝我們這邊來,竟在某個刹那震懾了我的心魄。
拉丁舞就是感情的交互,所言不假。
話語的主人繞到我們這邊。這似乎不屬於常規安排,認真觀摩的舞者們略顯意外。她沒有多作停留,只是極快地靠近我,又立即遠去,回歸屬於她的中心。
但我根本是無法呼吸了。
不想我的心魄也會接連遭殃,前有人來震懾,後有人來攝取……
雖然那原本就是歸屬於她的。
獨舞合聚,空中抱臂扭結的是風的聲音。對抗也暫時止歇,光與影融為燈的雛形。乾枯的死的荒原中,燃燒著的是夜裡的燈,人與馬緊貼著安眠。遠處的牛群也陷入沉睡,靜謐鋪散開來,唯有磨損的索套掛在旅人腰間。
我如夢方醒,跟隨著觀眾用力鼓掌。
他們跟著又跳了一曲,是倫巴。編舞要……癡意纏綿得多,方才的美足夠留在我腦海中一輩子,此時此刻我別無他想,只是妒火中燒。
彼得與潘德小姐確實配合無間,說是一對靈魂伴侶我也信。想到這兒我就不願看了,倒不是我小氣,是——是——
是我小氣。
但舞蹈本身確實很美。我不受控制地目光跟著他們移動,拉丁舞的魅力就在於此。一些古典舞蹈,鑒賞需要背景知識,美感有時又體現在技術細節,要想沉迷其中,尚有少許門檻。
拉丁舞讓人目不暇接。
潘德小姐換衣服去了,彼得還是穿他已看不出原本顏色的T恤。人群四散,我小聲問:“這對你們來說是常見情況嗎?穿著完全汗濕的衣服?”
“噢,是的!”翁可欣笑起來,“如果一打濕就換的話,每天練完舞可能得用兩次洗衣機才洗得完。桑妮亞是去換帶裙邊的衣服,待會兒我們要練別的,對身體控制力要求更高,出汗無法避免。不過剛剛出汗一般不會特別臭,取決於具體的人。”
這話實在不好接。我的大腦還沒恢復工作狀態,想了想,說:“你們常常練習很久?”
“這對於職業舞者來說是普遍情況,每天練習八小時,晚上回家做柔韌度訓練,跟在辦公室工作應該差不多。”翁可欣談起這些的語氣很隨意,“當然中途也會休息。跟著音樂跳是最快樂的時候,因為這意味著每一個細節都已經糾正好了。”
我沒來由覺得口渴,擰開水瓶道:“像剛才那種強度嗎?”
她點點頭:“牛仔舞是我的弱項,所以我們把它定義為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
我眯了眯眼睛,練習流程是跟著她來的?老師們好寵學生啊。
“剛剛的第一支舞你覺得怎麽樣?”翁可欣問我,“我是指編舞的部分。”
“呃,我是徹底的門外漢,”我想了一下,“但確實讓人耳目一新。”
她看上去好像在思索什麽:“我們正在學這支舞。我的舞伴在馬來,他已經學得差不多了,可是還沒機會兩個人一起練習……彼得建議我們換舞,我不想要。我喜歡這支舞,而且這是老潘德編的。真希望出入境隔離能快點兒取消……”
“老潘德?”我抓住了關鍵信息。
“就是薇羅妮卡·潘德,桑妮亞的媽媽。她結婚前叫薇羅妮卡·薩德爾,我有她的全部比賽錄像。”翁可欣如數家珍說了好多關於潘德小姐媽媽的事情,“彼得和桑妮亞他們那一屆也是老潘德編的舞,你想要視頻嗎?”
我點著頭,道:“是什麽很厲害的比賽嗎?”
她好像才反應過來我對此一竅不通,頓了頓,才說:“是第一梯隊的比賽,業余組,可惜發生了兩次比較大的失誤。他們沒通過第二輪。”
我慢慢點了點頭,又問:“什麽的第一梯隊?”
她也雲裡霧裡的,好半天,指了指地面:“地球的第一梯隊?”
“好的。”我默默消化著,“跟我聊天會不會耽誤你練習?”
“完全不!我在做無意識想象練習。”她說了個我每個詞都聽得懂、但組合起來還是不明白是什麽意思的術語,我甚至懷疑是她為了偷懶而編出來的,“對了!剛剛我們說到哪兒?”
我想了想:“桑妮亞的腳傷。”
她和我同時說:“我那時還很年輕。”
敘事角度的巨大差異完全沒有讓翁可欣感到半分的尷尬,她緊接著就說:“總之我年紀很小,當時桑妮亞又不在新加坡,沒辦法知道具體的情境。她剛換了新舞伴,練習過度,腳踝扭傷了自己都不知道,檢查結果出來的時候她才回憶起自己曾經聽到過‘咯’的一聲。”
我緊皺著眉。
“然後就發現她的右腿跟腱……”翁可欣做了個掰斷的動作,“手術前後那段時間彼得心情非常低落。你知道,人們很容易過度自責。不過桑妮亞是我知道的最強壯的女人,半年時間就基本完成了複健,那種痛苦,沒有經歷過的人很難想象。”
我沉默了片刻,很認真地說:“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可欣。”
翁可欣聳了聳肩:“我在想你一定也是個非常強壯的女人,顯性的或者隱性的。別讓我們失望,好嗎?”
“好。”我望著她的眼睛,“聽上去這個事故沒有我想象中那麽遙遠。是13年以後的事?”
“就是13年。”翁可欣說,“彼得剛來新加坡,工作室也是一團糟。真不知道我的老師為什麽會建議我轉到他這兒來……我想可能是命運。”
說完最後一個詞的時候,她默默站起來。
命運迎接她來了。
我不敢再拽著翁可欣閑聊,埋頭刷新聞,隻願在彼得面前塑造個正在辦公的假象。最近忙得不可開交,他們三人醉心練習,我到底是在外遠觀,最後還是不可避免地加起了班。
練習在下午五點準時結束。潘德小姐精神依舊飽滿,另兩個人都略顯疲態,感覺話都不怎麽願意講了。彼得還好,翁可欣前後反差太大,我對她的印象一天之內顛倒了三次。
我手上的事情基本處理完了,偷偷看潘德小姐做拉伸。換下高跟鞋,她最開始只是踢了兩下腿。我還沒反應過來呢,一眨眼,小腿就與她的臉平行了。
小場面,李姚,不要大驚小怪。
不就是一百八十度嘛,這很正常,很正常。
但我到底沒忍住,吸了口氣:“你是怎麽辦到的?為什麽忽然之間就上去了?”
我看別人劈叉都是慢慢壓下去的。也許踢腿跟那個不一樣?
潘德小姐望著我,神色平靜,腳放下來,又踢上去。
她笑起來。
我肯定是無形中讓自己的訝異暴露了。
“這沒什麽。”潘德小姐活動著肩關節,“每天都堅持練習,你也可以的。”
我還是有點兒擔心:“不痛嗎?”
“對你還是對我來說?”
“對你。”
潘德小姐微笑著搖搖頭,忽然道:“你現在有空嗎?”
“呃。”我頓了頓,“我不能和你們一起練習。”
她啞然失笑:“這又不是強製性的。我是想請你幫我取一下員工休息室裡的筋膜槍。可以嗎?我想多拉伸一會兒。”
說完,她還衝我眨了眨眼。
當然可以了!我立刻就衝出去。
回來的時候剛好看到他們壓腿,姿勢驚人地一致,兩隻腳掛在一高一矮的凳子上,一隻手扶在腿上,一隻手玩手機。
我倒不是說人們不能在拉伸時玩手機。
——只是,截止幾秒鍾以前,我一直以為劈叉一百八十度就是人體極限了。
他們三人的腿呈反弓形,潘德小姐弧度最淺,看得我腿疼;彼得像一道勾,讓我覺得他腿給自己掰斷了;至於柔韌性最佳的翁可欣……
我悄悄比了一下。
她的雙腿是壓成了兩百五十度嗎?
小場面,李姚,小場面。不要大驚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