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我向大老板當面舉薦了老黃。
這個決定顯然讓他很意外:這段時間,因為老大的事,大老板也明著暗著提醒過我很多次了。他甚至還將代理部門總監一職作為吊在我面前的胡蘿卜來使用。
我不咬鉤,不合規矩。
不合規矩,就容易讓人多想。
對此我早有準備。一方面老大給我提過醒,另一方面,首座虛懸,人心浮動,一看便知。如非鐵杆嫡系出身,否則在工作中掩藏自己的野心,其實是件不大明智的事。野心容易使同事保持警惕,也能讓你進入上級的考察范圍。
我對自己的職位有更高的期待,這點大老板應當很清楚。正是因為這樣,“選賢舉能”那一套說辭,難免顯得不真誠。
我說:“其實我特別感謝林總您先前的提點。我的顧慮主要是這樣的,擔任部門總監會讓我和凱文產生直接衝突,BCG那邊,桑妮亞也可能更傾向於加碼。這樣的話,我的工作平衡就很難維持——現階段來講,目前我最需要的,還是部門後方穩如泰山。”
大老板笑了笑:“泰山坐上去容易。”
我沒做過多眼神接觸,只是跟著點點頭,平靜地說:“挾泰山以超北海,孟子說人辦不到。我辦得到。”
大老板眼神一動。
我心中有點兒忐忑。推薦老黃代理總監工作,這件事有些挑戰性,但沒有那麽難;可要說明我的考慮、我的立場,特別是,還要在這個過程中表明我有繼續向上的野心、有控制局面的能力,這就非常不容易。
別說是我,業內隨意挑一個有口皆碑的管理層,誰敢說這個話?軍令狀是立不了的,工作上作了承諾,就得同時考慮辦不到時要支付的代價。我賭的不過是這口氣。
然而,大老板會不會覺得我口氣太大,這是兩說。
喬瑟琳抱了些文件進來,放在辦公桌上,沒再出去。大老板看看我,仍講普通話:“梁啟超的書你看過嗎?”
“有名的那些演講和散文,我知道一點。”我撒了個小謊。
大老板每年世界讀書日都會給全體員工寫郵件,為我們列推薦書單。喬瑟琳只和我透露過:那些書都是他親自挑選的。
書單上每年都有梁啟超的作品,還都是史學類的。時代早已不同了,對於非專業出身的歷史愛好者來說,熱門人物,早年是錢穆,現代大拿,像是田余慶、林甘泉,這些人被提及的比例都比梁啟超要高。
大老板都讀到飲冰室主人的冷門書籍了,要說對他沒有好感,我是不信的。
我為此讀過市面上能找到的梁啟超的所有作品。
“《少年中國說》知道嗎?”大老板兩隻手放到座椅扶手上,“衰老腐朽的人,最擅長灰心短氣,只能看眼前,得過且過。要說握霧拏雲的手段,挾山超海的意氣,那樣的人是沒有的。你很年輕,而且證明過自己的能力,你說辦得到,我就信你。”
我很規矩地兩手交握,像在專心聽指示,沒表露一絲銳氣:“謝謝林總。”
“但有一個事情。”他話鋒一轉。
我微微前傾:“您說?”
“梁啟超搞變法可是失敗了的啊。”他看我一眼。
我頓了頓,微笑著說:“謝謝您的指點。我盡量汲取汲取中間派失敗的教訓,不破不立,順勢而為。”
他笑起來。
“說到這兒,”大老板換了英語,“距離上次問起你的工作進展,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我想這陣子因為魯德拉的事,你應該很繁忙吧?”
我有些拿不定主意,隻揀著部門內的業務情況說:“現在魯德拉負責的項目,我們團隊已經全部接手了。第三方的接洽工作,今天早些時候跟您匯報過,目前一切順利,我們沒有遇到值得一提的障礙。”
“現在情況特殊,你們的壓力應該不小。”
級別較低的職員,離職通知期只有一個月,如今已經有人完成了工作交接,項目組剩下的成員都是滿負荷運轉著。
這倒是個要人的機會。可能從哪兒要?社招是要時間的,現在這情況,我也不希望部門裡進外人。我隻說:“最近這段時間,一般員工的平均工作時長在七十個小時以上,我的團隊裡有些同事甚至在公司過了夜。”
大老板慢慢點著頭:“我會記住這份功勞。”
發錢,謝謝,不要光“記住這份功勞”。那沒用。
“說起來,”但就像所有老板一樣,他並沒有主動提錢的事,“我還有一點驚訝呢。你不想跟著魯德拉走嗎?”
我猶豫了一瞬,沒選擇給自己貼金,低調行事:“我也是在很短的時間內聽說了這樣的情況。不管怎麽說魯德拉對我幫助非常大,他在公司也培養了許多員工,我覺得作為部門總監,他身上真的有許多值得我去學習的地方。”
去綠超人的邀請,上周離開老大家之前,我婉拒了。他倒不意外,隻說讓我再考慮,如果之後感興趣,可以隨時聯系他。
大老板抱著臂,可能是覺得有些好笑,臉上有種閑話家常的輕松感。但我面對他不會有任何松懈之時,我知道在大老板這兒,我並不擁有他對喬瑟琳那樣幾乎沒有成本的信任:我的每一次被相信,都是靠自己爭取來的。
喬瑟琳可能是站累了,自如落座,坐在大老板的斜後方。
真是自在啊,哪像我,背後全是冷汗。
大老板似乎沒從我臉上看到什麽破綻,輕輕搖搖頭:“他肯定會第一個找你。如果我是他,我就會這麽做。”
“謝謝您。”我恰到好處地顯示出我的受寵若驚,“在蟹殼我感受到了充分的信任,這樣自由而富有挑戰性的工作環境讓我感到非常滿意。如果未來存在那樣的機會的話,我也希望在我領導的部門中,能為員工們創造這樣的舞台。”
喬瑟琳幾不可查笑了笑,看著我搖了搖頭。
我哪敢有什麽反應,悄悄看大老板。大老板對我這番話倒是很非常受用,他向來欣賞那些實力與勇氣兼備之人。
大老板道:“我對你很放心。”
我說:“我不會辜負您的明智。”
他點點頭:“你的‘加分賽’怎麽樣了?”
正題來了。
我語速放得很慢:“我在試著接近凱文。”
大老板神情微動,沒有說話。喬瑟琳會意,接話道:“細節無關緊要。”
無關緊要?我默默聽著,沒有急於說什麽。
喬瑟琳又說:“請原諒我的唐突……但我希望在大方向上,你能一直保持一個正確而精準的判斷。”
這話我聽著就頭大,偏偏大老板就在我面前,別說給喬瑟琳服軟、請她指點迷津,我連個兜圈子的余地都沒有。此刻不宜多想,我當即就表態:“這是當然的。喬瑟琳,請別那麽拘束,我希望自己的工作能切實換回成效,這畢竟才是效率最高的辦法。”
“我喜歡你的態度。”喬瑟琳的神情沒那麽嚴肅,“你自己是怎麽理解的?”
但我截然相反。
我一邊斟酌用詞,一邊觀察他們二人的反應:“我覺得自己有點兒像未來的後勤部長。目前看來,我在前線。一旦情況不妙,現在遠離戰火的那些邊緣部門就會進入交戰狀態……而我所處的便成了大後方。我感到自己需要在試著爭取活動空間的同時,為未來的一些可能性儲備力量。”
大老板忽然笑了:“你真的很厲害,姚。”
“是的?”我不明所以。
“你的長難句……”他笑著搖搖頭,並不打算與我詳細解釋,隻說,“沒那麽複雜。一句話:我需要你做公司的人。這個‘公司’只能是蟹殼,並且,蟹殼的CEO只能是我。明白嗎?”
我僵住一瞬,忙道:“明白。”
他揚了揚眉毛:“很好。只要你能做到這點,你的手段,你背後的一些考慮,無關緊要。我們這個團隊非常小,因而也非常緊密。我需要每一個成員都是值得信任的。”
這樣直白的表態太難作回應了,我沒能第一時間應聲。聽到大老板的話,我不是感覺到狂喜,只是忐忑,永無止境的忐忑,不斷放大、放大,最後成了懸在肩上的劍。
我扭頭就能知道那是劍鞘還是劍刃——我若扭頭,就可能自刎。
在最後,我做出了我的選擇:“我完全認同你的經營理念,利松。我很榮幸能為蟹殼這個大家庭做出自己的一份貢獻。”
大老板點點頭,我的這個態度,像是在他意料之中。他說:“既然我們現在在同一條船上了——坦白說,我是想趁此機會升你做助理總監,並且暫代部門總監一職的。但你提到凱文,甚至願意為此放棄一次機會……我可以理解為,你已經掌握了足夠的證據嗎?”
關於什麽的證據?我微微皺眉:“這項工作還在進展當中。”
進展順利也叫進展,進展不順利也叫進展。面對凱文,我的牌已經全打光了。要是等不來東風,任憑我再掙扎也是無計可施。當然,這種露怯的話我不可能跟自己的上司講。
大老板頓了頓,沒多說什麽,道:“好。細節工作你和喬瑟琳談吧。我接下來還有個會。”
“呃——”今天情形特殊,而且代理總監的事我得拿到個準信,開口後,我硬著頭皮問,“關於暫代部門總監職務的人選的事……”
“我會讓修文來代理的。嗯,喬瑟琳,你這周找個合適的會議宣布吧,確保凱文在場,不要發郵件通知。”大老板輕描淡寫,“還有什麽?”
他說得好像給我們部門每個人發一枚口罩那樣輕松,我的心往上一提,試探道:“資源整合項目似乎是經歷過競標的。集團那邊,您事前有聽到過什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