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最後也沒能填飽她的肚子。
我將鍋端出來,聞到香味,小丁就先說要分一筷子。安寧見狀,興許是不好意思吃獨食,又或者她原本就沒有胃口吃下這一小鍋面,便提議作為配菜分享。最後一人份的面五個人分了,我家沒那麽多小碗,小丁和另一個人還是用錫箔紙捏的碗接著吃的,樣子有點兒滑稽。
“加的是哪種泡菜?”有人問我。
我又詳細講了,道:“是以前上學時候在亞洲超市裡發現的,可以說是我的救命恩人。”
安寧跟他們一起笑,沒說是她讓我煮的。
我悄悄問:“要不要我再弄點兒什麽吃的給你?”
“這樣就很好了。”她搖搖頭,“廚房還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嗎?要不要先收拾碗筷?”
我只是保持微笑:“晚一些時候吧。”
聚會在晚飯前結束,我們到外面用餐,隨後散場。看得出安寧一直很猶豫,但她到底沒找著借口再登門,與他們一道離開。
安寧今晚恐怕睡不好覺了。
回家後,我按梁衡先前教我的辦法,找到了運行中的錄屏程序。從頁面停留時間來看,她倒很機靈,挑著重要的先拍了,再倒回去拍攝那些我為她準備在最前頭的次要部分。
我開了個文檔,詳細記錄了安寧拍下的內容。廚房裡一團糟,要是拖著不收拾,有的人看見該要不高興了。
手機亮起來。
我一邊走一邊打開屏幕,潘德小姐的新消息寫著:“你的派對怎麽樣?今天我精疲力竭,現在躺在沙發上像具屍體。”
我頓住。
廚房好像不用急著收拾了。
“屍體不能打字。”我鍵入道,“你的身體還好嗎?要不要我過來為你做肌肉放松?”
聊天窗口那頭的“屍體”不僅能打字,速度還很快:“那很貼心。但我很好,謝謝你。我想一場派對之後,舉辦者應該有許多要收拾的地方?”
我看了眼廚房,又瞥了瞥讓我魂牽夢縈的單座沙發前的電腦,很難分辨潘德小姐具體指的是哪一處。
潘德小姐:“請別告訴我你要讓廚具堆在水槽裡過夜。”
我對著手機笑起來,走到廚房,回復她:“我會收拾的。噢,還有件事:你能把監控攝像頭拆掉嗎?”
潘德小姐:“笑話不錯。”
我一邊收拾一邊思考,但始終找不到適合表達自己感情的話。是直接告訴她我想她嗎?盡管也不是不可以……
我就是不想要那麽說。
洗完了鍋碗、收拾掉一大包垃圾,她那邊還沒有發來新消息。我想潘德小姐也許在忙別的事,就問:“下周你什麽時候會到我們公司?”
這周我只在昨天見過她,工作日完全沒看到潘德小姐的人影。
她過了幾分鍾之後回復我:“我不覺得那會發生。我在忙別的項目。”
連續兩周都不來嗎?我有點猶豫是否要表示我的關切,但我們間畢竟有不談工作的約定,我不想讓她覺得我在間接打聽什麽。
這時,潘德小姐又來了一條消息:“下個周末舞蹈教室的朋友們打算一起去聖淘沙,就是你見過的那些。你要加入我們嗎?”
“兩天?”
“是的。”
我沒有立即回復。
去是肯定想去的,原本我們就有這個計劃;況且那些朋友對於潘德小姐而言顯然十分重要,我自然也很重視,希望能多些時間與他們相處。
可是下周凱文必然會聯系我,COO日理萬機,要與他碰面,時間安排幾乎可以肯定是在周末。
我的手在屏幕前停留了好久,最終鍵入道:“現在我還不確定接下來這個周末的安排。我晚些時候告訴你,好嗎?”
“當然。”潘德小姐回得很快。
我本以為她會多問一句呢,但沒有。
我稍微覺得有點兒不對勁。
但沒等我深想,她的新消息又來了:“你今天有沒有想我?”
我隻覺得心跳加快。
我鍵入道:“有。”
“我也想你。”潘德小姐道。
臉頰僵僵的,我好半天才回過神,發覺自己無意識間都笑得肌肉酸痛了,像個傻瓜一樣。
手機緊接著又震了一下,還是潘德小姐。
我點開來。
“你想要視頻嗎?”
我們常常有機會在視頻中見面。大型的線上會議,進度討論,還有因我的特殊任務展開的兩個人的小會。但仔細想想,我們好像還從來沒有以私人身份視頻過。
她確實是累極了,整個人仰躺在沙發上,舉著手機,衝我笑的樣子看上去又可憐又疲憊。
我在高腳凳上坐定:“為什麽不把手機固定在某個位置?你這麽持續舉著它會很累的。”
“你說得很對,”她翻了個身,人與手機的方位顛了個個兒,“但這樣感覺會脖子疼。”
我看了她一會兒:“從這個角度看你有一點陌生。”
潘德小姐眉毛微皺:“不許說下流話。”
“哪個詞下流了?”
她頓了頓:“你的眼神下流。”
天地良心,我這輩子沒被這麽形容過。我當即反駁:“現在我所能看見的全部就是一塊手機屏幕。你說的從技術上就行不通。”
她眯著眼睛:“那是因為你現在能得到的就只有屏幕。”
我從椅子上下來:“我現在就去找你。我要證明我的眼神和‘下流’一點兒關系也扯不上。”
潘德小姐又躺下了,笑起來。我仿佛都能想象得到她現如今窩在沙發上,是怎樣的模樣。
潘德小姐說:“你來啊。”
她為什麽總是那樣一副惡作劇得逞的樣子呢?分明使著什麽壞,可因為抓不住她惡魔的尾巴,人已氣得牙癢癢了,看到她笑得開懷,卻又講不出半個字批評於她。
我默默歎了口氣。
我算栽她手裡了。
“你為什麽那樣歎氣?”她坐起來了一點兒,“我沒有真的要讓你過來的意思。你心情不好嗎?”
“不。”我揚了揚眉,“只是感歎於你的淘氣。”
“我才不淘氣。”潘德小姐坐直了,神情嚴肅,“那是個用在小孩子身上的詞,姚。”
我抿了抿嘴:“對,你說得就好像我第一天學英語一樣。”
她似乎有些無奈,找了個什麽東西在背後支撐住手機,微微偏頭:“好吧。我想問問不淘氣的人,你今天過得怎麽樣?”
“災難。”我說,“像一場噩夢,浮世繪章魚大戰哥斯拉。”
“為什麽是……”她微微搖著頭。
“浮世繪章魚,你知道,”我想了半天“葛飾北齋”該怎麽用羅馬音發音,“就是一個江戶時代的畫家……”
“我知道你在說哪副畫。”她諱莫如深地挑起眉毛,眼中還有一種秘而不宣的笑意,“我是問,為什麽會像一場那樣的噩夢?”
我坐回到沙發上,吸了口氣:“也許是因為兩者都讓人感到恐懼?”
潘德小姐很淡定:“別告訴我你是哥斯拉。”
“我不知道。”我想了一會兒,提起另外一種怪獸,“也許我是斯庫拉?”
她看上去有些不解:“為什麽?嗯,因為你感到自己遭受嫉妒?”
“不是。”我困惑地搖搖頭,這又是哪兒跟哪兒?我道:“因為,你看,我的對手不是章魚嗎?然後斯庫拉的頭部也有很多條觸須……”
她看上去越來越跟不上我的思路了。
我停下來,問:“你不知道那是什麽嗎?斯庫拉是哥斯拉系列裡的一種怪物。”
“嗯。”潘德小姐看了我幾秒鍾,“你有沒有聽說過‘腹背受敵’?”
那個短語直譯是“在斯庫拉和卡律布狄斯之間”。卡律布狄斯我知道,漩渦怪嘛——噢。
《奧德賽》裡的。
我攤開手:“我是外國人,你要理解。”
潘德小姐指了指自己:“我對你來說很不像外國人嗎?”
我狡辯道:“你有一個文科的哲學博士學位!”
她睫毛一抬。
我坐得端端正正的:“你真的知道很多,桑妮亞。我會說你的提醒很有幫助。謝謝你。”
她低著頭,肩膀微微顫抖。
我都看到她笑了,但當事人開口時依舊表現得很冷靜:“總之,斯庫拉小姐,可以請你告訴我,你為什麽感覺自己在同一隻大章魚戰鬥嗎?”
我被她詰難住,咬住下唇:“我也覺得奇怪呢。剛才那個比喻我只是下意識說出口的……現在回過頭仔細想一想,這顯然是因為你的誤導。對,是你的錯。”
潘德小姐緊皺著眉:“對不起?”
“我會說在我們當中,我也不見得就是唯一的那個需要多了解新鮮事物的人。單調的視角、墨守常規的觀點與亟待更新的知識面都在限制你——哥斯拉這個系列是屬於大眾的,並不僅僅局限於小孩兒。”我侃侃而談,“而且哥斯拉完全可以是一種地球守護者的角色。你可以說它恐怖而……有力量感。章魚就僅僅是幻想。僅僅是人類的幻想,那可以代表某種渴望,但絕不是現實。”
潘德小姐態度坦白:“我完全跟不上你的思路。”
我點點頭:“對,這就是我的目的。”
我開始大笑。
她的火苗一點一點聚集起來了。潘德小姐瞪了我一眼,可惜隔著屏幕,這點兒“病貓”威懾我還不至於當真。
她似乎從旁邊抓起了本什麽東西翻找起來,末了,一臉嚴肅望著我,惡狠狠道:“你五歲!”
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發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