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一提起霜石,張書仁特別感慨,甚至立刻衝發現霜石的皇帝又鞠躬行禮,那虔誠的態度,用感天動地形容也不為過,“若非陛下洪福齊天受仙人指點,大周怎能得此寶藏。”
“既然是仙人指點,想必上天早有安排。高悅不才,卻記得有書中記載矽土混入硝石可得猛藥,此話一直不得其解,今日想來,或許與張大人鑽研之事有關,至於何處尋來,我見張大人如今辛苦研究未得成果,何不故地重遊,一來換換思路,二來或許還有新發現,也說不定。”
高悅笑著說完,就聽坐在身邊的皇帝不知怎麽了,突然咳了一聲。
周斐琦這一咳不只高悅,就連張書仁都納悶地看了過去——
就聽皇帝正色道:“張愛卿事務繁多,萃營這裡還需你主持大局,故地重遊你不要去了。暗月這事你來辦,你隨朕來。”他說著,站起身,也終於松開了高悅的手。
高悅看著周斐琦帶著暗月向殿後走去,知道他們是有些機密要說,而周斐琦對自己的考驗恐怕也就到此為止了。高悅松了一口氣,同時又想到,其實周斐琦完全沒必要帶自己來兵工廠,他完全可以把張書仁叫到皇宮去,之所以還這樣做,無非是做著兩手準備:一,若高悅表現出了精通火藥之術,那麽就地施展,自然是在兵工廠更方便;二來,若高悅並非精尖人才,周斐琦還帶他來這一趟,就是在施恩。這個施恩就是皇帝的信任,畢竟我已經帶你來了這麽機密的地方,你若不好好為我所用,那不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嗎?那麽下場也可想而知了。
因此,高悅知道,接下來,就是皇帝看他反饋的時候了,也是他表忠心的最佳時機了——高悅琢磨著接下來,他該把硝酸銨這一樣告訴皇帝,當然不能直說,但要以什麽形式告訴他,就是高悅需要費心設計一下的了。
殿後,周斐琦交代暗月:“你去幹罡山天池一帶,找到一種白色的石頭帶回來,今日便動身,無需聲張。”
“屬下遵命。”
“入夏以來,皇陵那邊有什麽動向?”周斐琦又問。
暗月道:“下屬每日來報並無特異,不過昨日皇陵驚現五彩鳥群,徘徊了足足一個時辰才離去。”
“哦?”周斐琦目光流轉,繼而輕輕哼了聲,道:“鳥群不會無緣無故徘徊不去,再加派兩倍人手,十二時辰盯緊他,一旦發現異常立刻來報。”
“是。”暗月領命卻沒有退下,似乎欲言又止。
周斐琦略略挑眉,“還有事?”
暗月把心一橫,突然跪地諫言道:“陛下,兵城乃軍機要地,高侍君為后宮中人,他來此地不妥。”
“知道了,你下去吧。”
周斐琦面無表情地揚了下手。暗月見皇帝根本不理這茬兒,咬咬牙沒敢死諫,可到底心有不甘,抿唇皺眉地轉身走了。皇帝望著他的背影,眯了眯眼,最終留下一聲微不可察的歎息。
高悅和張書仁等皇帝期間又聊了兩句,他含蓄地點了一句道:‘我曾聽人說過有一種白色的土可以提升火藥的威力,就是不知是不是那種矽土,張大人聽說過沒有?’
“白色的土?”張書仁想了想,道:“從未聽聞。不知侍君是從哪本書上看到的,可否告知名字?”
高悅笑道:“這我得回去再確認一下,若是有了結果,定會轉告大人。”
“那感情好。”
兩人正說著,見暗月先從後殿出來了,只是臉色不大好,張書仁和他接觸得久了,難免要關心兩句,然而這次暗月卻一聲沒吭,直接走了出去,那個執拗勁兒,看起來特別像頭倔驢。
張書仁有些訕訕得衝高悅笑了下,道:“他就那個脾氣,失禮之處,侍君莫要怪罪。”
“無妨只要為陛下辦事盡心盡力,忠於大周忠於陛下,不必過於拘泥小節。”高悅笑著安慰張書仁。他只是習慣性地把穿越前那些經常安慰下屬的片湯套話說了說,可聽到張書仁耳朵裡,卻覺得這位高侍君還挺大度,並不是后宮那些只會爭寵的妃子。
很快,張書仁想到高悅的出身,也就釋然了。畢竟前朝那位驚才絕豔的孝慈太君就與高悅同出一族,看來這江南高家為培養出一位后宮哥兒也是煞費苦心了。
周斐琦帶著高悅來兵工廠溜了一圈兒,兩人再回去時氣氛和來時已經翻天覆地。
高悅一路沉默,可在坐進馬車時他會主動靠到皇帝懷裡,雖然一句話沒有,可單這個舉動就足夠周斐琦琢磨一番的了。周斐琦琢磨的時候,手下意識地又環住高悅玩他的手指,還是那種‘短背長’的搬動,高悅這次直接閉上了眼睛,感覺如果不看身後的人,單是這份感覺,真就像是陳謙抱著自己一樣。
兩人回到皇宮時,都過了午膳。而極陽殿的主殿門外也等了一群人,其中有前來複命的淑貴妃,有小甲子,有從禦書房趕來通報的小太監,還有永壽宮來喊高悅過去吃飯的宮女玉竹。
一群人也不知在極陽殿等了多久,反正無論他們怎麽說,得了皇帝口諭的張公公就擋在大殿門前紋絲不動,像一尊久攻不下的守門大將,任憑他們口水如何噴濺,就是一句話‘皇上說了,任何人不能打擾!’
玉竹歎了口氣道:“可高侍君也得吃飯呀?他那身子骨……唉,怎麽受得了啊!”說完才想起淑貴妃也在一旁,連忙閉了嘴。
淑貴妃臉上依舊是那一派得體而淡雅的笑容,好似根本沒聽見玉竹剛才那句話。只是,見其余人聽了玉竹的話都向自己看過來,那本就挺直的脊背因此站得更加筆直而已。
眾人在這裡等了小半個時辰了,其實並沒有聽見殿裡傳出什麽不合時宜的動靜,想來陛下也無非就是在午睡罷了。畢竟他們的陛下可是周斐琦,不要說白日那個啥不可能,就算是晚上,這幾年以來他也沒有那啥過啊!
事實證明,有些時候,什麽事情都不要想當然,事事有例外,打臉就這麽快,比如現在——
沉寂許久的大殿中突然傳出一陣類似鼓掌的聲響,就是這個節奏吧……有點兒一言難盡——緊接著是高侍君隱含怒意的一聲低吼:“幹什麽?!疼啊!”
眾人:……
殿裡,周斐琦從身後圈著高悅,一手抓他一隻手腕,正在用力擊掌!他用的力氣有些大,高悅的掌心很快就被拍紅了。周斐琦這次又搞突然襲擊,高悅一點兒心裡準備都沒有,加上手心真的疼,衝口說出這句話後想起自己剛下的決心,立刻咬牙忍住了。不過,忍是忍了,就是疼得淚眼汪汪橫了始作俑者的皇帝一眼。
皇帝被瞪了,沒生氣反而松開了高悅。只是他攥著高悅的指尖,將高悅一雙掌心拉到唇邊,輕輕給他吹起來。
幹什麽?幹什麽?!
高悅內心翻了無數白眼,打一棒子再給個甜棗麽?幼稚!
周斐琦卻說:“疼麽?委屈悅兒了,外面人太多,戲還是要唱得。你這個表情真不錯。”說著,他抬起拇指抹了下高悅的眼尾。
高悅:靠,什麽叫表情不錯?!看我疼哭了你就高興?!還有,你做戲就是要讓所有人都誤會,我跟你已經有了那一腿唄?!!
他心裡雖這麽想,到底已認清現實。
於是,他垂下眼瞼,睫毛微微顫動,低聲道:“能為陛下分憂,臣不覺得委屈,就是,”又突然提高的音量,“陛下下次輕一點,我真的很疼!”說完臉就紅了,卻極力繃著,把頭扭到了一邊,不再看周斐琦。
見他如此,周斐琦唇邊蕩開一個笑,目不轉睛地盯著高悅逐漸泛紅的側顏和已經紅透的耳廓——此刻,他的腦海中浮現了一幅畫面——
初秋的夜晚,朝氣的校園,他對那人說:“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那晚,他將人帶到操場邊一盞路燈下。
時近熄燈,人跡罕見,路燈的光暈下站著一雙人,光暈外的黑暗中傳來一串腳步聲。那腳步聲原本帶著邀約成功的喜悅,卻在臨近路燈時止步不前——
路燈下,略高的男生雙手捧著略矮男生的臉頰,在那人的額頭上落下了一吻。周圍一片漆黑,唯獨那兩人所站之處,柔亮美好。
他吻住了他的額頭,久久沒有移開。
黑暗中的腳步聲悄無聲息地離去,路燈下的兩人眼中只有彼此。
被親了的人,滿臉通紅,卻極力繃著,把頭扭到了一邊。他睫毛輕顫,眼尾、耳垂、耳根由粉變紅,很快連耳廓也變得通紅。
親人的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人逐漸泛紅的側顏和耳廓,嘴唇蠕動,有些緊張,似乎想說什麽。
然而,沒等他開口,之前被親的人突然回過頭來,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將唇湊了上去——唇瓣相接的瞬間,兩人紛紛一震,之後便是燈柔情繾、眼迷神旖,一發不可收拾。
那是兩個人的初吻,他們青澀得仿若兩隻剛學會捕食的小獸,一路磕磕絆絆,連換氣都是現學,那人後來憋得整張臉紅得發紫,實在撐不住,推了他一把,便緊緊摟著他的脖子把整張臉埋在他的肩膀上,緩了好久都沒有抬頭。
他當時邊輕輕吻著他的耳朵,邊張開手指順著他的脖頸插進他的頭髮,逆著髮根兒撫摸他的後腦。那人的頭髮柔軟順滑,就像他的脾氣,如一杯熨燙人心的熱奶,入口即不舍得放下。
夜意闌珊,情意泛濫,將滿將溢,情竇初開無措時,就聽那人悶悶的聲音自肩窩處傳來,說‘我會對你負責的,我喜歡你’。
那一刻,他隻覺得,論為愛而勇,他比不自己強數倍!
……
周斐琦已算不清那是多久之前的記憶了,如今回想起來真真是恍如隔世。他想人生一世能有幸遇到一個對的人並與之相愛就是幸福的,哪怕最終他們再無緣相見,可那份美好依舊存於心底,不會被抹去,也不會被遺忘,更不可能被取代!
周斐琦看著眼前的高悅,他想,在大周,這個人對自己來說,也是上天的恩賜。雖然他不愛自己,可是每天能看到他,對自己來說就是莫大的安慰。他告誡自己,不要再奢求更多了,貪心往往是墮入深淵的開始。
可他又想到,若有一天,眼前這人愛上了自己,那他該怎麽辦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是眼下就能給出的,周斐琦甚至覺得這個想法對現在的他和高悅來說都十足危險,因為這個想法誘惑很大,卻又殘忍至極,對他、對眼前的高悅都一樣。
於是,周斐琦深吸一口氣,將這個危險的期望壓了下去,他抬手揉了把高悅的發頂,道:“好了,隨朕出去吧。”
高悅‘嗯’了一聲,扭回頭,瞥見皇帝眼中一閃而過的一絲黯然,微微愣了下。
極陽殿外,張公公恪盡職守、毅然決然守在門口,堅決貫徹執行皇帝陛下的口諭‘不讓任何人打擾’,終於在堅持了將近幾個時辰後,聽到大殿裡傳來了一聲召喚:“來人。”
張公公連忙應聲,推開門進去了。殿外等候多時的眾人聞言立刻打起了精神,不多時,就張公公一臉笑意的出來,對淑貴妃道:“陛下召貴妃娘娘入內,娘娘請。”
淑貴妃帶著宮女邁過門檻,張公公忙又對玉竹道:“陛下讓給太后帶個話,午膳送極陽殿來就好,晚點兒他帶著高侍君親自去給太后請安。”
玉竹得了口諭,忙回永壽宮複命去了。大殿的門再度關上,門外的眾人繼續翹首以盼。
極陽殿內,皇帝坐主位,高悅立於一側,淑貴妃給皇帝行了禮又受了高悅的參拜才開口,道:“臣妾已徹查完青叔殿,並未發現異常物什,倒是清點人員時發現原伺候青叔君的貼身小太監少了一人,據殿裡其他人說,那小太監自打出事當天就不見了,說他來極陽殿請陛下,之後就沒回去。”
高悅聽到這裡,已經知道失蹤的人是誰了,是那個叫‘小本子’的小太監。那天他來極陽殿鬧,梁霄陪著自己蹬鍾鼓樓逛皇宮,那小太監磕頭磕得頭破血流還回頭瞪了自己好幾眼,高悅還覺著他是個狠角色是林青叔的忠仆,沒想到竟然會失蹤?這事恐怕沒那麽簡單吧?
皇帝略一沉吟,問淑貴妃:“進出宮的名錄可有登記?”
淑貴妃搖搖頭,道:“臣妾派人都問過了,四座宮門並大小八處偏門,均未查到。”
“再查。”周斐琦說完,就看著淑貴妃,見她緩緩向自己行了禮,卻沒有走,便問:“愛妃還有何事?”
淑貴妃卻看向高悅微微一笑。
高悅也回了她一個微笑,轉而向皇帝行禮,道:“陛下,臣今日奉太后之命徹查后宮,也該去看看成果,這便先行告退了。”
“嗯,”周斐琦嗯著,卻道:“去偏殿等會,陪朕用完午膳再去。”
高悅心想,這周斐琦是有多不想單獨和淑貴妃待著啊?人家都表現得這麽明顯想跟他獨處了,他竟然還要在偏殿再放一個電燈泡,這真是……白瞎了這麽動人的美女!
高悅有點想笑,到底還是忍住了,應下帝命,出了主殿。他出門之際聽到身後皇帝對淑貴妃說‘有什麽話就說吧’。
淑貴妃回頭看了一眼高悅的背影,回過頭時臉上一貫淡然的笑容雜入了一絲嬌柔,那是女人特有的一種媚態,她望著皇帝的眼眸中此刻蕩漾著盈盈水波,俏聲道:“哎呀,其實臣妾只是想邀陛下明日到永和宮用晚膳,不知陛下意下如何?”說完,好像是極難為情似得,抬手捋了下耳邊的發絲。
周斐琦道:“明日朕若有空便去愛妃宮裡坐坐。還有別的嗎?”
淑貴妃聞言,臉色微微一沉,只因這個回答和往常並無分別,皇上卻每一個‘明日’都未曾有過空。她苦笑著搖了搖頭,又行了一禮,道:“那臣妾明日便在永和宮等陛下駕臨。”
“嗯。”周斐琦這一聲顯得很是漫不經心,至淑貴妃行禮退出大殿都未曾再多看她一眼,可以說盡顯無情帝王之本色了。
淑貴妃出去後,從禦書房趕來通報的小太監被張公公領了進來,說是沽城送來了急報,折子已遞到了禦書房。
周斐琦道:“送到極陽殿來。”
小太監應聲一溜煙退了出去。張公公這才帶著小甲子走了進來,至此極陽殿外已無其他人面聖之人了。
小甲子進了大殿,噗通一聲就直接跪了下去,張公公忙回身把大殿的門給關上了,自己也兩步上前跪到了周斐琦面前。小甲子已經五體投地、痛哭不已,邊哭邊道:“奴才愧對皇恩,奴才給陛下丟人了!”
周斐琦被他嚎得額角青筋鼓起了一根,怒道:“別嚎了,有話好好說!哭哭啼啼像什麽樣子?!!”
小甲子連忙抽鼻子擦臉,直起上身回話,“皇上,奴才太笨了,在霽和殿當了兩天管事,沒管住手下那些人,讓他們搶了鹹福宮的冰,這是奴才失察,也是失職,您怎麽罰奴才,奴才都絕無怨言,可是奴才就是死也絕對不敢瞞您絲毫,奴才查過了,那冰是殿裡兩個小太監被之前的管事小滿子拿捏了家人,夥同鹹福宮的宮女冬丫私下昧了。不知小滿子要那些冰做什麽,但每次沒下的冰,據說都是當天就都化成了水,那些水據說有些是送去了青叔殿有些就混在當天的餿水裡運到宮外去了。這事奴才不知輕重,也不敢擅作主張,隻得急急忙忙來找陛下,只求陛下能留奴才一個全屍!”
小甲子說完,張公公也忙道:“老奴薦人不清,也願領罰。”
他們說完後,大殿裡一時靜極,半晌之後,周斐琦才開口:“怎麽確定那些冰有一部分送去了青叔殿?”
“這,”小甲子噎了下,緊張得咽口水,道:“是奴才審得那兩個貪沒小太監說得,青叔殿那邊奴才沒核實……”這是實話不假,可沒核實你就說出來,也有亂攀咬的嫌疑。
不過,皇帝又開口了,“高侍君最近在徹查后宮,這件事,你之後找他說明情況,由他來查,你,好好輔佐。此事你辦事不利,罰俸一年。張公公薦人不清罰俸三月。”
小甲子連忙磕頭,看那架勢好似終於把燙手山芋送出去一樣,透著股如釋重負。
“行了,無事退下吧。朕乏了。”周斐琦揚了揚手,小甲子和張公公忙謝恩躬身後退,就聽皇帝又道:“張公公,你去偏殿叫高侍君來見朕。”
張公公忙應聲,帶著小甲子先去了偏殿。見到高悅,小甲子將霽和殿搶冰之事說完,見高悅也和皇帝一樣,好一會兒不言,這才覺出事情可能比他預想得要糟糕許多。皇帝面前沒人敢造次,但高侍君一貫平和待人,脾氣也是出了名的好,小甲子抖著膽子,問了句:“侍君,可是想到了什麽不妥之處?”
沒想到,高悅給的回答竟然又跟皇帝如出一轍,他問:“你是如何確定那些搶來的冰有一部分送去了青叔殿?”
“這,”小甲子和張公公對視一眼,忙道:“奴才審了霽和殿的小太監,他們是這麽說得。至於青叔殿那邊,奴才還沒核實。”
“陛下知道這事麽?”高悅問。
“陛下說,您最近在徹查后宮,這事讓奴才輔佐您查辦清楚。”小甲子越說聲越小,只因他看到高悅此時臉上出現了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和藹可親了,反而有點兒嚇人!
張公公硬著頭皮道:“侍君,皇上請您過去。”
“知道了。”
高悅站起身,外面響起了一陣說話聲,原來是玉竹帶人來給高悅送午膳了。張公公聞聲‘如蒙大赦’連忙跑出去張羅,他也不知自己這是怎麽了,就是覺得此刻的高侍君看起來像要打人,就連整個偏殿的氣壓都被他帶得好似暴風雨前夕那樣悶熱難捱。
主殿內,午膳上桌,高悅坐在皇帝下首,卻有些食不下咽,菜明明是好菜,飯也是精選的香米,高悅卻隻吃了兩口就放下了筷子。
古人講究食不言寢不語。皇帝不知是故意嚴格遵守這一點,還是看出了高悅不高興,總之他見高悅放下筷子,並沒有多問,直到吃完漱了口,才對高悅道:“霽和殿的事情,你怎麽看?”
“臣很為難啊。”高悅直言不諱,“剛剛陛下也聽淑貴妃說了的,她已徹查了青叔殿,什麽也沒搜出來,現在我再查一遍,若是查出了什麽恐怕不太好吧?”
“哈哈,”皇帝聞言竟大笑起來,道:“悅兒盡管放手去做,別忘了,你的背後,有朕!”說完,他抬手在高悅肩膀上按了一下,力道並不重,高悅卻覺得自己好似被喂了一顆定心丸,心底莫名其妙地竟湧動起一股乾勁兒來。
隨即,高悅回想了一下,好像之前他鼓勵下屬的時候也經常用這招。有一次,陳謙在他辦公室,見他按著下屬的肩膀,有些不滿,事後追問,高悅當時是怎麽說得來著,哦,他對陳謙說‘我可不是趁機吃XX的豆腐,我只是為了讓他知道他肩上的擔子以及我對他的信心’。
風水輪流轉,今日高悅總算是體會了一把當初那些下屬們的心情,好吧,既然皇帝都這麽說了,那他就‘實事求是’再查一遍好了。只不過,還是要低調——淑貴妃吧,高悅覺得還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的好。
午膳撤下後,胡公公捧著一封奏折在門外求見,周斐琦宣他進來,接過他手裡的折子,見是沽城太守發來的急報,便問:“急報是何人送來的?”
胡公公道:“由沽城捕頭柳青風親自送進宮的。”
“他人呢?”周斐琦問。
“在殿外候著。還有,陛下,梁侍衛也回來了。”
“嗯,先叫柳青風進來。”周斐琦翻著奏折,邊看邊道。
高悅見此,便起身想要告退,卻被周斐琦按住了手背,道:“你也一起聽聽吧。”
高悅隻好又坐下了。
柳青風看來是一路快馬加鞭趕來的,至今還帶著滿身的疲憊,眼下青黑,看來這幾天趕路都沒顧上睡個好覺。他進殿後,見皇帝身邊坐著一個俊逸的青年,初時愣了下,隨即認出那人正是高悅,眼中不由浮現了一絲親切的笑意,可見當初梁霄說兒時柳青風最愛追在高悅屁股後面叫哥哥的話,並非虛言。
高悅那日在沽城已見過柳青風,只不過那時他臉上帶著面紗,柳青風沒有認出他。此時,他見對方笑意盈盈,便回以善意一笑,柳青風卻連忙斂住笑意跪地參拜。高悅扭頭一看,周斐琦的臉色不知什麽時候竟然沉了下來,一時隻覺得帝王之心真如海底之針,隨便你猜猜猜,反正永遠也別想摸透。
柳青風拜完皇帝又拜高悅,禮數上無懈可擊,單這一點也看得出他性格其實很是沉穩。
皇帝這時已看完折子,那折子被他放到了手邊,這會兒正屈指敲著椅背,道:“韓勤章給朕的折子朕看了,蠱蟲既然汙了大半采女,那沽城今年就不必送選了。至於東番諸國,朕自有安排,你回去轉告韓勤章令他不必憂慮。不過,蠱蟲乃大患,月內務必清查除盡,他若有困難,可上奏朝廷,朕再派乾吏助他就是了。”
再派乾吏相助,聽著好聽,實則不然。
這其中的利害關系柳青風顯然清楚,因此連忙道:“韓大人感念聖恩,定當竭盡全力為朝廷盡除此患。”
“那就好。”周斐琦微頓後,又問:“那白家調查得如何了?”
“屬下近日一直在追查此事,已查到那白家是承兆二十五年自虞城遷入津州,先後在白古縣和薊城住過兩年,於嘉懿元年落定沽城,原是江南人士。白家在虞城時曾以人牙為生,後來是得罪了當地的一大戶,迫不得已才舉家北遷。進入津州後先是做布匹騾馬等生意,後來開設客棧酒樓,漸漸起得家業。沽城白家客棧出事之後,津州境內的幾處白家客棧現已全部人去樓空,臣疑他們可能全部逃往了海上。”
“再查。務必將這白家連根拔起。”周斐琦敲著扶手,又道:“稍晚,你到禦書房來,朕與你一道手諭,你拿給鎮東將軍,他自會調派水軍與你配合。”
“臣遵旨謝陛下隆恩!”柳青風再度跪拜,禮數依舊周到,臉上也未顯絲毫得意之色。
高悅在一旁看著,暗暗點頭,單柳青風這份榮辱不驚的氣度也足以擔當大任,柳家送他出去歷練想來他調回京城之期也應該不遠了。
柳青風退下後,皇帝沒有急著傳喚梁霄,而是叫住了準備出門的胡公公,道:“昨日讓你問的霽和殿之事可有進展?”
胡公公其實已經收到消息,知道就在剛才張公公已經帶著小甲子來極陽殿稟報過一次了,而且兩人都被罰了俸祿。可眼下,皇帝卻又問了自己,這份用意,他伴架多年自然心知肚明,於是便道:“奴才查點過了,霽和殿貪沒用冰的倆個太監一個叫小豆子原是王美人身邊伺候的,可他嫌貧愛富,攀上了霽和殿踢了原主子。令一個叫小籃子,是跟著小滿子同一批進宮的,兩人原不對付,但小滿子後來主掌了霽和殿,這小籃子就服了軟。他們倆的家人一年前出了京城確實一直沒回來,至於是被挾持還是出了意外奴才還在查。另外,鹹福宮有個叫冬丫的宮女,原是浣衣局的粗役,後來才調到鹹福宮,現被菡嬪關著,聽說是昨兒剛被夾了板子,人還昏迷著。這個丫頭的籍貫是沽城。”
“這三個人都先關進大獄,那個宮女不要讓她死了。”周斐琦道。
胡公公應下,又道:“陛下,梁侍衛還在外面等著呢,要不要——”
“嗯,讓他進來吧。”
梁霄進來的時候,見高悅也在,也和柳青風一樣,眼中不自覺就浮現了笑意。這次周斐琦到沒色變,只是微微皺了下眉,梁霄見此連忙斂神行禮。他今日主要是來回稟大良鎮之事的,便道:“大良鎮假仙一案下官今日已辦結,共逮獲假扮仙人的獵戶十三人,救助大良鎮百姓一百二十人。除此之外,下官還自百姓處得知,仙人送子一事自年初起在八線山兩州交界地開始流行,這半年多來,請過假仙的村縣大約有二十余個,吃過那種送子饃饃的百姓目前尚未明確統計,保守估計不下萬人。下官以為此事重大,已請赤雲觀的兩位道長並兩隊侍衛分頭下鄉為那些百姓們驗蠱拔蠱了。”
“嗯,這事你處理的好。”周斐琦道,“大良鎮官衙可有人隨你進京?”
“鎮長來了,不過他自覺無顏面聖,在皇城門外跪著呢。”提起這事,梁霄也覺得這個鎮長有些糊塗,本來就不是多光彩的事,讓他這樣一鬧,反而人盡皆知,不處罰他都不合適了。不過,他非要跪,梁霄攔都攔不住,隻得由他而去了。
周斐琦冷笑一聲,衝一旁的胡公公道:“著吏部按律法處置了罷。你現在就去辦這事,朝廷命官一點兒規矩都不懂!”
胡公公連忙小跑兒著出去了,自然是先去城門把那坨不懂規矩除走,再去吏部傳皇上口諭。
極陽殿裡,梁霄又道:“目前因仙人送子出了命案的只有白古鎮,下官回京時特地去走訪過了,當地百姓都說那幾起富戶滅門定然與那些送子的仙人脫不了關系,可白古縣衙門卻對外放出是江洋大盜所為,這事下官私下也打聽過,是衙門裡的師爺出的主意,說是為了穩定民心。”
“又是一個糊塗蛋。”周斐琦臉上已顯出幾分怒容來,他鮮少如此,高悅從一旁看著,甚至覺得有幾分稀奇。
雖然梁霄也看出皇帝此時震怒,但有些話他卻必須交代清楚,硬著頭皮繼續道:“下官調查了那個師爺,那人姓王,與大良鎮的王富戶是同祠的堂兄弟,因此,下官已將此人秘密緝捕,現已壓進了平京,和那十三個獵戶一同關進了大理寺的大獄裡。”
“著大理寺連夜審理此案,明日早朝前,定要審出結果。”周斐琦說著站了起來,“你們倆隨朕來。”竟是帶著梁霄和高悅去了極陽殿後邊的書房。
“悅兒,為朕研墨。”
皇帝一抖袖子拿起筆,姿態十分嫻熟,高悅拿起墨碇倒水開磨,動作那叫一個生疏。梁霄站在一旁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若非皇帝還耐心地在等,他都想上手替高悅把活兒幹了。
說起來,這真不能怪高悅,他自從穿過來,就每天都在處理各種大小事故,就連毛筆也是昨天上午才剛有空摸了摸,研墨這個任務皇帝倒是之前說過,可他回宮後被派給的任務不是清查后宮嗎?他本以為入禦書房那事多半是拉倒了,哪兒想到皇帝今兒就心血來潮搞了這麽個突然襲擊,他沒準備當然會措手不及啊!
好在,皇帝只是多看了他兩眼,什麽也沒說。
那墨研得不太好,但皇帝這把字是真得沒得說,高悅站在一旁看皇帝秀毛筆字,看著看著突然發現,這字怎麽隱隱透著一股熟悉的感覺,也說不上來好像在哪裡看過,就是覺得有那麽幾筆橫豎撇捺特別眼熟。
高悅盯著那字出神,皇帝已經寫好了手諭,遞給梁霄,道:“把這個立刻送到大理寺。”
梁霄鄭重接過,拜別皇帝,匆匆走了。這到手諭便是催大理寺盡快辦案的。
“想什麽呢?”皇帝擱下筆,抖了兩下袖子露出修長好看的手,見高悅這會兒靜靜乖乖的樣子有點兒可愛,就順手擼了把他的後腦杓。
高悅昂起頭仔細看了下皇帝的臉,也不知腦袋裡都想了些什麽,突然抓住皇帝的衣袖,垂著眼瞼道:“陛下能贈我一首詩嗎?”
大概他也知道這個要求有點兒那啥,說完都不好意思看皇帝,就是抓著皇帝衣袖的手指收緊了,任誰也看得出,他心裡此刻很是忐忑。
皇帝也明顯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高悅會提這個要求。一直以來,他們倆的關系怎麽說呢,看似好像是他在主動,其實本質上就是兩條一直在碰撞卻從未有相交的平行線。
而這樣的兩個人,在此刻,其中一人卻跟另外一人要贈詩……
皇帝第一時間想起的竟然是高悅之前寫的那些情殤的詩,雖然都是寫傷痛,可好歹也是情詩,只不過不是寫給他的。現如今,那些詩已經被高悅燒了,此刻,他在跟自己要詩——
周斐琦喉結上下滑動了兩下,不知為何眼眶竟有些微微發熱。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兒抖,說了一個‘好’字。
高悅‘嗯’了一聲,終於松開了周斐琦的衣袖,再次拿起墨碇為周斐琦研磨,這次他沒再往硯台裡加水,那墨比剛才濃了許多。
周斐琦提筆微頓,抬起眸子,飛快看了高悅一眼,見高悅微微側著頭專心盯著禦案上的宣紙,神態寧和,容顏美好,不由心中一動,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