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判吹響了哨子,叫停正在進行中的比賽。很快三個裁判及觀眾席的兩名校醫朝著崔原跑了過去,查看傷情。其余兩個班的九名隊員也朝球場中間靠攏,十來個人將受傷的崔原團團圍住,水泄不通,在觀眾席裡根本看不清裡面情況。
盛褚心急,一手壓住欄杆,從觀眾席翻了下去。
小個子也在外圈伸頭張望,他本來就個頭不高,伸長脖子打量的時候活像一隻被拎著脖子的野雞。
盛褚心頭火起,伸手就是一拳,十足十的狠勁,用力地打在小個子臉上,小個子猝不及防一屁股摔倒在地上,捂著下巴臉色陰沉。
打比賽玩這種黑手段,可真夠惡心人的。
盛褚不解氣,衝上去還想乾架,被同樣翻出欄杆追著他的傅遠南攔腰抱住。他想掙脫開,朝傅遠南吼道:“要是崔原這輩子都瘸了怎麽辦?”
傅遠南當然目睹了小個子是如何下黑手的,更知道盛褚生氣的原因。盛褚雖然欠了吧唧吊兒郎當,但說到底還是重情義。朋友對他好他便也對朋友好,只是嘴上不饒人。
他一隻手箍住盛褚的腰,另一隻手沿著盛褚脊柱上下捋,不斷地安撫盛褚的情緒,在盛褚耳邊輕聲細語地哄他:“先不要著急,別給校醫他們添亂……你把他打傷了,校醫還得分心去照顧他,那崔原怎麽辦?阿褚……聽話。”
傅遠南語氣溫和,說的話也確實頗有道理,在傅遠南懷裡掙扎著要去打架的盛褚似乎被傅遠南的話說服了,漸漸地平靜下來。
與此同時,十一班有人看見了這一幕,惡狠狠地看了傅遠南和盛褚一眼,又關切地朝著小個子喊道:“黃隆,沒事吧?”
盛褚那一拳雖然下手重,但因為沒擊中要害,除了使黃隆臉上有些火辣辣的疼痛感,倒也並沒有讓黃隆受到太大的傷害。黃隆舔了舔自己乾澀的嘴唇,眯起了眼睛,說:“沒事……”
沒事歸沒事,他咽不下這口氣。
黃隆又走到一個裁判老師旁邊,拍了拍老師肩膀,冷靜裡帶著一絲竊喜與得意:“老師,有人打我。”
就算是他絆的,故意使這樣的肮髒手段,又怎麽樣呢?他咬死了不是故意為之,老師也拿他沒辦法。
裁判老師打量了一下黃隆腮幫子上腫起來的一塊,問道:“是誰打的?”
盛褚現在就是個炸藥桶,一點火星子都能讓盛褚爆炸。黃隆告狀的整個過程都被二人盡收眼底,傅遠南能明顯感覺到已經平靜下來的盛褚又熊熊燃燒起來的怒火。他總不能放任盛褚不管,只能先行一步跟老師道歉:“老師,對不起,是我們打的。因為黃隆在賽場上故意絆倒崔原,我們……有些怒火衝了頭,是我們的錯。”
他一隻手抓著盛褚的手腕掣肘住盛褚,然後朝黃隆深深地鞠了一躬:“對不起,黃隆。醫藥費我們來出。”
傅遠南這麽做是有考量的。讓盛褚跟老師解釋發生了什麽,依盛褚的脾氣,恐怕能把體育館掀翻了。到時候老師恐怕還會站在黃隆那邊。所以傅遠南只能站出來先發製人,不給黃隆狡辯和歪曲事實的機會,也不給盛褚打人的可能。
而打架畢竟是要記過的……記過寫在檔案裡,盛褚會吃虧。他不關心崔原如何,他隻想讓盛褚好好地上完高中,正常地畢業、念大學,把盛褚沒有體驗過的正常人的生活彌補給他。
他希望盛褚平凡又快樂。
“哎,那謝謝你了啊。”黃隆笑眯眯,很滿意這樣的答覆,“老師,我不是故意的,比賽場上什麽都有可能發生嘛,我也給崔原道個歉,真不好意思啊。”
語氣裡滿是不知悔改和下次還敢。
這次連傅遠南都皺了皺眉。
盛褚氣極反笑:“我看你這名字不太吉利,建議換一個,從今兒起你改名叫黃鼠狼吧。”
他冷笑一聲,繼續陰陽怪氣:“不安好心,下作玩意兒。”
如果在他自己的高中時代,這會兒他已經跟黃隆打起來了。他承認,在黃隆告狀的時候,他確實想接著那一拳繼續暴揍黃隆,甚至於他指節已經摁得咯吱咯吱作響,期待著和黃隆的身體共鳴。如果崔原骨折,那他便揍到黃隆骨折,他的人生信條一向是一報還一報。
可傅遠南說“是我們打的”。
不是“盛褚打的”,也不是“別人打的”。
似乎傅遠南永遠站在他背後,哪怕被連坐也不會離開他,永遠是他的後盾、戰友、以及依靠。
盛褚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
他上高中那會兒總被人欺負,被堵在肮髒廁所裡,三四個人圍毆他一個,逼著他下跪。
因為被霸凌,沒有任何人願意跟他玩,就算不會欺負他,也會孤立他。
冷暴力和熱暴力交織成了他的高中歲月。外加上母親患了肺癌,因為沒錢醫治而自殺,家裡沒有經濟來源,最後他不得不選擇了輟學。
他從來沒有過依靠,沒有人站在他身後借給他一個肩膀靠一靠。
母親死後,他時常夢見母親在夢裡抱著他,跟他說帶他走,可睜開眼家裡只剩下一成不變的破敗不堪的天花板和沉寂的空氣。
他沒有親人,亦沒有好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就是因為沒有人能幫他,所以哪怕被三四個人圍毆,他也不得不努力以牙還牙,畢竟不靠自己,他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很多人都說他打架不要命,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孤勇總是因為“孤”才會“勇”,一旦有了顧忌,有了後盾,知道自己不是孤獨的存在,而是被人信任和依賴著的時候,根本不可能不要性命地橫衝直撞。
但傅遠南那句話讓他恍然發現,原來他也是別人手裡小心呵護的瓷娃娃,如果橫衝直撞,會碎。
原來……他並不是一條賤命。
傅遠南握緊了他的手,小聲道:“行了……回去再罵。”
裁判老師大概對這種事心裡也有點數,先是警告了盛褚:“你給我冷靜冷靜,不冷靜就去主任辦公室!”又轉過頭去看向黃隆:“你也是,少說兩句。”
基本上各打五十大板,算輕的。
傅遠南松了一口氣。
可盛褚沒有,盛褚舔了舔上齶,突然咧開嘴笑了,他抬起下巴頦,輕蔑地看著黃隆。傅遠南從來沒看見過盛褚這樣的表情,他聽見盛褚說:
“黃隆是吧,我記住了。”
那是盛褚第一次主動牽起傅遠南的手,他帶著傅遠南離開了體育場。
盛褚牽著他往家裡走的時候一言不發,傅遠南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盛褚打人的狠勁讓他想起在盛褚回憶裡看到的東西。
十六歲的盛褚,在上高一。
他十六歲的模樣比現在多了份青澀,個子也沒長開,但眉眼未變。在那個時候長得帥就已足夠在灰頭土臉的高中生裡鶴立雞群了。
只不過在人群裡出挑也能成為罪名。
在一個放學的晚上,盛褚正在值日,趁同學都離開了教室,班花紅著臉跟他表了白。
盛褚看都沒看對方一眼,也有可能是不好意思,他的聲音平靜又帶著幾分遲疑:“對不起……我想好好學習。”
經過教室的季張辰……或者說,是跟季張辰長了同樣一張臉的校霸目睹了這一切。
這,是噩夢的開始。
“季張辰”是校董的兒子,幾乎可以在學校裡為所欲為,不會被懲罰,也沒人敢去懲罰他。
因此那時“季張辰”帶頭霸凌母親身患重病的盛褚,而每次盛褚告訴老師,老師叫來“季張辰”時,他就會叫來自己的朋友作偽證,證明盛褚撒謊。即使老師有所懷疑,也會盡可能地和稀泥來保住自己的飯碗。
而下一次,盛褚就會被打得更慘。
傅遠南還記得盛褚被壓在髒兮兮的地板上,被人狠狠地踩著頭,原本乾淨的臉上滿是血汙的樣子,像一尾落在砧板上的魚,不停地掙扎擺動,卻都只是做無用功。
“季張辰”笑得惡劣又肆意,彎下腰居高臨下地問盛褚:“你還敢告狀嗎?”
狼來了的故事,盛褚聽過很多遍,他再也沒告訴過老師。
不僅如此,盛褚的作業總是會被撕碎,書也經常莫名消失不見,抽屜裡布滿強力膠,凳子上甚至還有死老鼠的血。
他根本沒辦法念書,也沒辦法交作業,因此三番五次被老師找去談話。
他很想開口解釋,可到了最後都只剩沉默。
老師會信嗎?老師信了又怎樣呢?老師只會無奈地拍拍他的肩膀,話裡有話地說:“唉,知道你的家庭情況,我會跟教導主任反映一下,你好好學習,就會有獎學金補貼你的。”
盛褚知道,沒有人能救他。
他沒辦法學習,遑論以成績換取獎學金,盡管在這之前他還曾經跟母親誇下海口,說自己可以名列前茅——他的高中是全縣第一的高中,他中考成績是全縣第三,免學費錄取。
後來他明白既然沉默或者反抗都不能使他免受霸凌,他隻好選擇共沉淪,至少要讓打他的人也嘗嘗被打的滋味。
盛褚打架不要命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一條爛命,要也好不要也罷,改變不了爛的事實。但就算他被打死,那他也要帶著“季張辰”一起死,一報還一報。
傅遠南想,盛褚現在在想什麽呢?他能抱抱盛褚嗎?在人類的語言符號裡,擁抱象征著安慰,他能安慰到盛褚嗎?
一路無言的盛褚在傅遠南胡思亂想間突然開口:“對不起……連累你了。”
傅遠南心裡仿佛倏地被針扎了一下,疼得他不知所措。
他垂下眸子,溫柔又堅定地說:“可是我願意被你連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