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兮枝一路從八意蓮花塔殺到最高一層, 斬心魔,再斬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元嬰小人更是在最後一道天雷劈下之時, 傾盡全力一劍後,衰弱到只能回到虞兮枝的紫府之內沉睡。
如此連番而戰, 又是剛剛破了大境界,本已疲憊至極, 彼時幾位宗主破境之後,閉關之時,也曾一度累到手指都難以抬起。
更何況, 虞兮枝的每一次出劍, 都心神俱凝,從未節約過半分力氣。
她確實早已力竭。
但既然要出劍,那劍, 便要像劍的樣子,否則又為何要出這一劍。
所以她便是再虛弱, 她的劍,也真的像是真正全盛期的大宗師煉虛境。
竟是出劍便驚得滿山滿谷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斂了神色, 再收了所有話語。
就算她有妖靈氣, 就算她要相護之人, 是所謂的妖皇容器,但只要昆吾的這位二師姐出劍,便是真正一劍天下噤!
“你確定要如此?”烈烈劍風中,紅衣老道發絲飛揚,立於半空中, 眸色沉沉問道。
虞兮枝持劍而立,她並不回答紅衣老道的問題, 但她的劍卻好似已經是所有一切的答案。
“你是昆吾山宗太清峰與千崖峰的二師姐,懷筠掌門的親傳弟子,是白雨齋齋主的親傳弟子,也是西雅樓樓主的親傳弟子,你可知所有這一切的意義?”紅衣老道再道。
隨著他的聲音,有一股幾乎不亞於虞兮枝迸發出的劍氣的符意蔓延開來,紅衣老道身上氣勢不斷攀升,似是為虞兮枝的不知好歹動了真怒。
虞兮枝抬眼揚眉看他。
這一刹那,比劍谷中的劍風符意在半空碰撞,境界稍低的弟子隻覺得胸口一陣悶意,想要再看,卻幾乎要吐出一口血來,便是已經伏天下的弟子們,也都覺得呼吸微窒,心中不由愕然。
這……這便是大宗師之力嗎?
她不避不讓地看著紅衣老道的雙眼,然後就這樣仰著頭,慢慢彎了膝蓋。
她先是一膝著地,旋即是另一膝蓋,她劍未回鞘,便是如此深深俯身,額頭抵在地面之時,劍氣也沒有散去。
她向紅衣老道認真磕了三個頭,再膝行轉向談樓主,深深叩首。
“師尊在上。”
她隻起了這個頭,說了這樣四個字,然而她的動作卻已經足以讓所有人明白,她想要做什麽。
果然,下一刻,少女的聲音再決然響起。
“不孝徒弟如此一意孤行,不敢連累宗門同門,還請兩位師尊……將我逐出師門!”
她深深俯身,再次長久拜下。
“她……她瘋了嗎?她寧可不做親傳弟子,也要護著那個小師……妖皇封印?!”有人驚呼出聲。
“妖皇難道還有什麽蠱惑人心的術法?”
“也難說,畢竟……畢竟那可是妖皇!”
紅衣老道和談樓主看著叩首而拜的少女,看她頭上的天照筆,看她手中的煙霄劍,他們看到了如今已是大宗師的她,又仿佛回到了那時在一家面館搓丸子的時候,以及那個隨手出劍,便有驚天符意的片刻。
他們有許多勸說,甚至便是虞兮枝已經大宗師,若是兩人一並出手,也並非不能將她直接束縛再帶走。
但他們的手指動了動,卻終究還是沒有這樣做。
如此許久,談樓主終於開口問道:“你會後悔嗎?”
若她此前不過是負氣之語,此時此刻自當毫不猶豫地搖頭說,此去不悔。
但虞兮枝的身形頓了頓,旋即從地上慢慢直起身,再搖了搖頭,認真道:“我不知道。”
“我既然已經做出了我想做的選擇,我就會沿著這條路往前走。”她抬頭看向兩人:“以後再說以後的事,但至少此時此刻,我不後悔。”
“你知道你選的這條路意味著什麽嗎?”紅衣老道一瞬不瞬地看著她,聲音漸重:“意味著你要為他,與這天下為敵,向這整個修仙界拔劍,從此你的身前身後都是深淵孤崖,你將失去你的宗門,你的朋友,你的師長,你的一切,你將再無立足之地,再無安身之時。你……真的想好了嗎?”
虞兮枝握劍的手微緊,直至有些發白,她不是沒想過這些問題,但此刻真正如此直白地被紅衣老道說出來,她還是有了那麽一瞬間的茫然。
但旋即,她便從地上站起身來,再平靜點頭道:“我想好了。”
如此再三確認,再三相問,便也算是言盡於此。
紅衣老道心中歎息,終於還是沒忍住:“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麽?”
為什麽你要為他做到如此地步?
為什麽你寧願站在整個世界的對立面,也要守在他身邊?
如此長時間的維持這樣澎湃的劍意,虞兮枝的唇邊不自覺地浸出了些血漬,她毫不在意般抬起手背抹掉,再抬眼時,倏而粲然一笑:“是啊,為什麽呢?”
她此前拔劍,再與兩位宗主說話時,謝君知一直都沉默不語,直到此刻,他的睫毛終於微動。
他……也想問她一句為什麽。
為什麽在知曉了這一切以後,還能這樣堅定地站在他面前?
為什麽她不像是其他人那樣,覺得他不過是一個容器,是個不知是人還是妖的……怪物?
而下一刻,他便已經得到了答案。
比劍谷中有五派三道,有無數宗門弟子與這許多宗主,無論此刻她說的是什麽,只怕下一刻便會成為全修仙界都知道的事情。虞兮枝便站在這許多目光的中心,坦坦蕩蕩應道:“當然是因為,我喜歡他。”
謝君知垂在一側的手倏然握緊。
從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虞兮枝頭頂的發旋和雖然努力盤了一下,卻依然有些潦草凌亂的發髻。
原來自己猜到對方的心意,和真正聽到對方說出來的時候,心情竟會如此不同。
……原來親耳聽到自己喜歡的人也喜歡自己的時候,心底在一瞬間竟然會如此柔軟卻泣不成聲。
這一刻,他終於敢向自己承認,之前他在說那聲“怕”的時候,其實最怕的,從來都是當她知曉了有關自己的所有真實時,會離他而去。
可她沒有。
她不僅沒有,還這樣站在這裡,堂堂正正朗聲向這個世界說,便是你們都覺得他是怪物,是妖皇容器,是這世間無法容納的異端,可她還是喜歡他。
四野一片嘩然,紅衣老道和談樓主也都露出了有些恍然,卻也難掩詫異的神色。
卻聽虞兮枝繼續道:“但我不是那種因為喜歡而失去所有原則,不分對錯黑白也要站在某一邊的人。”
“我留在這裡,是因為我喜歡他,若他當真有罪,甚至罪無可赦,我願與他共同伏罪。但我拔劍,是因為這一切,對他而言並不公平。”
“所以,我想試試,我的劍,能不能向這世間,問出一聲公平。”
她話音落,劍氣已經起。
她強撐這許久,劍氣雖依然浩瀚,卻到底有些斷斷續續。
但下一刻,一隻手從她身後伸了過來,覆蓋在了她持劍的手上。
她本是背靠著謝君知,對方此時這樣傾身向前,便像是將她半抱在懷裡,再握住她的手。
纏繞在白衣上的緋紅結界好似發出了某種嘶吼,拚命地想要將這樣抬手而起的人重新束縛,然而謝君知卻對這樣的撕扯仿若未覺。
兩隻手重疊的刹那,原本近乎要被兩位大宗師聯手的符意丹意壓下的劍氣,倏而暴漲,再將兩人硬生生重新逼退到了比劍谷的邊緣!
……
昆吾山宗的護山大陣劍意也在暴漲。
懷筠真君便站在這陣樞之中,劍已出鞘,再沉沉看向前方立於無盡山林中的黑影。
“鬼鬼祟祟,魑魅魍魎。”他冷嘲一聲,眼中卻並沒有半分因此而起的不屑,反而十分慎重地慢慢舉劍至眉心,便要將這牽動了昆吾大陣的一劍傾覆而下!
“真君真的不好奇,貧僧要如何救這世間嗎?”般若山山主提著有些殘缺的菩提珠,聲音中帶了些枯井般的笑意,倏然打斷了懷筠真君即將落下的一劍:“又或者說,真君難道真的不想知道,謝君知此去比劍谷,將會遇見什麽嗎?”
懷筠真君的手驟頓。
他對前一句毫無興趣,卻不代表,他能忽略後一句。
電光石火間,他瞳孔驟縮,已經終於後知後覺地明白了什麽。
“所以……你是故意設計讓我離開比劍谷的。”懷筠真君目光如炬:“般若山山主,真是下了好一盤大棋,卻不知山主每次落子都要損失這麽多人,待你午夜夢回時,心中又是否有這麽多條人命凝成的心魔。”
“生如地獄,死亦入地獄,我見深淵,我即是深淵。這世間於貧僧而言,本就如墜地獄,處處是魔,處處是心魔,貧僧要渡自己,也要渡這世人。”般若山山主宣一聲佛偈,聲音平靜,好似對懷筠真君的話語毫無觸動,再道:“貧僧所願,不過想要這世間再無紛爭,再無妖獸,也再無甲子之戰,因而特地來此,不過只是想借這位謝小師叔的血一用。”
濟聞與濟良神色大變,相互對視一眼,再齊齊看向懷筠真君,卻見後者的臉色已經倏而變得十分難看。
般若山山主對懷筠真君的情緒仿若未覺,徑直繼續道:“只是想來,興許昆吾不願放人,謝小師叔興許也不願意放血救這蒼生,所以貧僧便用了些非常手段,讓謝小師叔看清這世人本應如何看他,還望懷筠真君息怒,勿怪。”
他說得輕巧,懷筠真君卻已經明白了什麽。
般若山山主的目的,從來都不是什麽昆吾山宗,他從一開始,就只是想將懷筠真君逼離比劍谷,再讓謝君知與昆吾弟子陷入真正孤立無援的地步。
他算準了比起陣法,所有人都會更先在意謝君知妖皇容器的身份。
也算準了紅衣老道和談樓主會想辦法帶虞兮枝離開。
等到全世界都真正背棄謝君知,謝君知去無可去,這世間,便也只有一座般若山能夠容得下他。
“豎子敢爾!”
懷筠真君震怒,昆吾大陣自然隨他而鋒利。
劍塚中的罡風轉動,無數劍風匯入高空的昆吾劍陣之中,昆吾山宗之中所有弟子的佩劍齊鳴,下一刻,昆吾劍陣已經如密雨般向著那滿山的黑影爆衝而去!
昆吾滿山劍動,天下劍動。
比劍谷中,隨著謝君知的手放在劍上,所有人鞘中的劍,也都仿若受到了某種召喚般,齊齊出鞘!
謝君知帶著虞兮枝的劍,只是起手,便已是萬劍齊鳴,萬劍歸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