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兮枝慢慢眨了眨眼睛。
她距離謝君知如此之近, 然而在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她卻覺得,自己又好似離他很遠很遠。
謝君知的每一個字都說得十分清晰, 可如此拚湊起來,她竟然覺得自己好似在一瞬間喪失了所有理解言語的能力。
“你說……什麽?”她近乎囈語地喃喃道。
謝君知卻好似並未聽到她的話語, 徑直繼續說了下去:“蝕日之戰時,我才出生沒多久, 但既然妖皇謝臥青被封入了我的體內,我便自然而然有了記憶。而我之所以為昆吾山宗小師叔……是昆吾上一任掌門見我謝家以血祭陣,或許起了些憐憫和相護之心, 將我收為了他最後一個徒弟。”
他語速不快, 眼中卻好似重新燃起了那時他看到的所有血與火。
或許很多人終其一生,也見不到那麽多血。
他還記得自己目之所及,全都是一片刺目的猩紅。
血色深深淺淺, 斑斑駁駁,手指所能觸碰的泥土都是被血染濕的, 石塊上也有血漬流淌而下,而比那些血色更加鮮豔的, 則是從他的身體蔓延出去的巨大法陣。
他動彈不得, 更還不會說話, 隻覺得體內宛如有火在灼燒,他想要放聲大哭,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仿佛有什麽在與他搶奪身體的控制權,他本能地與那種搶奪抗爭,而隨著那巨大法陣中的緋紅越來越向著他的周身聚集, 體內奇異的感覺也越來越淡。
記憶裡有無數刀光劍影,有無數嘶吼與咳嗽, 有無數陌生面孔的族人大口大口吐著血,卻依然毫不猶豫地向自己舉劍。
他近乎茫然地看著自己無法理解的畫面,本應黑白分明的嬰兒眼瞳早已被這樣的血色蒙上了一層陰霾。
有人在血色中掙扎著向他踉蹌而來,那人身上帶著他有些熟悉的味道,好似能衝破這漫天血色。
他看到了一張溫柔美麗卻滿臉淚痕的面容。
很後來,他知道了母親這個詞的時候,才明白,他當時所見的,應當便是他的母親。
女人抱著他,在泣不成聲中,還是斷斷續續說了許多話。
他記住了那些發音,在之後無數夜臥聽劍風的日子裡,他的腦中也總是會響起這些聲音。
她說,他這一生,絕不可以後退。
她說,他的存在,就是要讓整個修仙界獲得幸福與安寧,所以無論遇見了什麽,他都要記得這一點。
她說,無論這世界如何以痛對他,他都要知道,這是謝家要背負的罪,他要忍耐,要承受,要始終對這個世界……心懷善意。
……
謝君知無意識地搓了搓手中的小樹枝,認識了虞兮枝以後,他已經很少再如同幻覺般聽到這些聲音了。
母親的聲音溫柔卻絕望,偏執而激烈,她說著對他的希望,對他的要求,對他的桎梏束縛。
所以他下意識地總是掛著溫和的笑容,強迫自己去愛這世人,然而這份溫和和這些聲音,卻在這許多年裡,成了折磨他的心魔。
斬碎她,只要斬碎那道血色的影子,就可以擺脫這道聲音,擺脫這些桎梏。
――有聲音好似在這樣對他說。
於是他揮劍去斬,可總也在最後真正劈中那道影子之前,微微錯開劍鋒。
而這樣的錯開,每每總是讓他靈氣倒轉,再自虐般地咳出許多血來。
便如虞兮枝闖入他心魔幻境的那次一般。
他在心底嗤笑了一聲,似是想起了什麽,又補充道:“哦,對了,你曾經問過我的境界。或許是因為血脈相通,又或許因為我先天劍骨,再被千崖峰的風吹了這麽多年,總之,我確實可以用謝臥青的力量。”
他頓了頓,還有些話想要說,比如一開始確實是他在無意中便能汲取謝臥青的力量,因為謝家血脈的原因,謝臥青的妖靈氣可以直接轉為他所能用的靈氣。
但後來,他在千崖峰除了修煉便無事可做,而謝臥青自然不是永遠沉眠於封印之中,總要時不時便想要衝破,搞得他時常咳嗽,更有些煩躁。
如此一路修煉,一路與謝臥青對抗,一度不知今夕是何夕後,不知不覺,他竟然也已經通天。
但話到嘴邊,謝君知還是將這許多話語咽了回去。
太多人眼中,他便是謝臥青的容器,謝臥青一個通天已經足夠讓人心驚膽戰,若是再加上他這個誰也說不清究竟是妖還是人的玩意兒,屆時要迎來的,又豈是此刻自己腳下的區區一個陣。
他自然無畏無懼,可他身邊,還有一個虞兮枝。
他重新看向虞兮枝,方才還有些陰鬱的不自覺般溫柔了許多。
“他既然已經通天,我自然也已經通天。”
這一瞬間,許多虞兮枝之前不明白的事情,都有了答案。
為何謝君知曾經說過,他與她的阿兄虞寺一般年齡。
……原來,竟然是真的。
上一甲子的蝕日之戰距今不過二十栽,而他確實也剛剛如此年歲。
為何只有他能夠一人壓下整個劍塚的罡風。
為何昆吾山宗似是變相將他軟禁在了千崖峰,而他分明有能力走出那片山峰,卻依然甘願自縛其中。
――因為他的活著,與這天下所有人都不一樣。
他身上有謝家滿門的血,負著謝家所有的罪與罰。
他身上有妖皇的封印,有這滿天下最讓人駭然的存在。
而這聲“小師叔”,是全天下對他的最後一絲稻草般的善意,每聽到一次這聲稱謂,便宛如在提醒他,只有昆吾山宗才會如此收留他。
然後,她突然意識到。
他的身上,好似有天下人,卻唯獨沒有他自己。
“謝君知,我……”她下意識抬手想要抓住什麽,謝君知卻竟然已經和橘二一並後退了一步,於是她便抓了個空,而橘二更是微微躬身,向前發出了一陣低低的嘶吼。
虞兮枝微微一愣,神識微動,卻見紅衣老道和談樓主已從高天而至近前。
兩人立於大陣之上的虛空之中,目光柔和地看著她。
談樓主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和,仿佛漫天蓋地喊她“妖女”的聲音從未出現過,她的身上也沒有妖靈氣,更沒有被千夫所指,她還是他一眼看中的那個親傳弟子。
“枝枝,這陣不是為你而設,這些人也不是因你而發出這些叱責之聲,你不過受了無妄之災。雖然或許做出這個決定很難,但……只要你願意現在隨我們離開此處,為師自當竭盡全力護你周全,洗刷你身上的汙名。”
虞兮枝愣了愣:“你們知道這裡有陣?”
談樓主沒想到她的重點竟然在此處,微微一頓,還是實話實說道:“說來慚愧,此陣隱匿得確實極好,此前我並未發覺。”
“是師尊您未發覺,還是幾位宗主都沒有發現?若是都沒有,你們又從何知道這陣究竟是衝誰而來?既然知道了,那麽你們也知道是誰設的陣,對嗎?”虞兮枝踏向前半步,急急問道。
“此時此刻,你最想的,難道不應該是洗刷你身上的汙名嗎?這麽多人要你伏誅,你還在關心這陣的來處?”饒是好脾氣如談樓主,也忍不住有些著急。
“難道不應該關心嗎?這陣此刻可以衝著他來,下一次也可以衝著你們來,若是次次都發現不了,難道真的要眼睜睜看著每一位宗主都被困於這樣的陣法之中嗎?!”虞兮枝有些不可思議道。
談樓主陷入沉默。
他何嘗不覺得此陣實在來路蹊蹺,然而所有人都一眼可以看出,這陣從一開始便是衝著謝君知來的,而謝君知擅出昆吾,被困於其中,便是咎由自取。
比起陣出於誰的手筆,妖皇容器出現於此,而虞兮枝身上竟然帶了妖靈氣……這兩件事無疑成了所有宗主相較之下更為關心的事情。
謝君知既然被困,在他們眼中,甚至算得上是松了一口氣……亦或者說是極好的機會。
此前便有許多人對於昆吾山宗讓他鎮千崖峰劍塚之事非常反對,可昆吾劍修太過霸道,彼時的謝君知又確實只是幼童,再行反對,實在殘忍。
但此刻卻不同以往,這算得上是謝君知和昆吾山宗自己將把柄送到了他們手中!
這一次,他們絕不會如此前那般手軟,謝君知這個妖皇容器,就應當被封入無量山下的十八層妖獄,再也不見天日!
待此事了,再去追究這陣法出自何處,也不遲。
談樓主自己不免也是這種想法,但他這樣想,卻無法對虞兮枝明說。
面對虞兮枝太過純粹的眼眸,他竟然一時無言以對。
倒是紅衣老道笑了一聲,也不知是在嘲諷自己,還是在嘲諷別的什麽,啞聲道:“自然是因為比起這陣,反而是你身邊的人更讓人感到恐懼。你知道他是誰了吧?”
紅衣老道與虞兮枝的對話並未傳音,而此刻滿山谷俱寂,兩人的聲音自然傳到了幾乎所有人耳中。
聽到紅衣老道這句問話,許多弟子不由得面露惶然,尤其是昆吾山宗的弟子們,此刻已經不自覺地聚集到了一起,心中更是驚疑不定,心道小師叔不就是小師叔嗎,不然還能是誰?
可……可聽紅衣老道的話語,好似卻又分明不是這樣!
虞兮枝看著兩位師尊的臉,他們分明面容溫和,語氣也溫和,可這一刻,他們也是那樣的高高在上,居高臨下。
“他是謝君知,不然還能是誰?”虞兮枝寸步不讓地看著紅衣老道,聲音裡已經帶了一絲不易覺察的顫抖。
一道帶著嘲諷的刻薄聲音倏而從高天之上響起,太虛道的華慎道長面露不悅地立於雲端之上,嗤笑一聲,朗聲道:“怎麽,他難道還沒有告訴你,他便是封印了妖皇的容器?他身邊那個妖獸,便是被封印在昆吾山宗的小妖皇?昆吾山宗還想把這個秘密瞞多久?”
此言出,滿谷俱寂。
有人懷疑自己聽錯了,也有人下意識喃喃出一聲“一派胡言”,抑或“怎麽可能”。
然而許久,高天之上卻沒有人反駁,唯一或許能反駁的懷筠真君,卻也不在此處。
於是眾人再去看那陣中的謝小師叔,卻見那襲白衣靜靜佇立,神色淡然,好似也並沒有任何想要反駁的意思。
寂靜中,慢慢有嘩然聲起。
“小師叔,你說話啊,他……他說的是真的嗎?!”
華慎道長不悅地垂眼看過去:“怎麽,我還能捏造這種事不成?!”
他的話瞬間點燃了所有弟子心中的疑問。
“什麽妖皇容器?妖皇不是在蝕日之戰中被殺死了嗎?”
“小妖皇又是什麽?這世上不止一個妖皇的嗎?”
“所以昆吾山宗的小師叔體內有妖皇?!那他究竟是人是妖?”
“所以剛才的妖靈氣……所以虞兮……這妖女身上的妖靈氣,也是因此而來嗎?”
“為什麽封印了妖皇的容器也能成為小師叔?昆吾山宗這算是窩藏妖獸嗎?!”
……
比方才更加轟然的聲音於山谷之中迸裂開來,無數弟子嘩然不止,昆吾山宗的弟子們更是不可置信地看著站在那裡的那位白衣小師叔。
半晌,終於有昆吾弟子喃喃一句:“不、不可能吧……小師叔怎麽會……怎麽能……”
卻也有人終於忍不住道:“難怪……難怪他一人守一峰,那哪裡是守一峰,那分明是封印他在那裡吧……”
“所以我素來心向往之的小師叔……竟然……竟然體內有妖皇?那他究竟是妖皇,還是小師叔?”
“那他的一身修為都來自妖皇對不對?我就說怎麽可能有人這個年齡便已經天下第一劍,現在看來,呵,原來如此!”
有人失魂落魄,有人茫然無語,也有人覺得自己此前的崇拜與憧憬宛如一場笑話,便將這份憤怒成倍地潑灑回去。
太多問題無人能答,太多嘩然與驚愕無處宣泄,然而修士對妖獸的天然厭惡和排斥情緒卻已經悄無聲息縈繞在了比劍谷中。
方才只是得知虞兮枝體內有妖靈氣,便已經滿谷唾棄,此刻有小妖皇橘二在此,又有體內封印了妖皇的謝君知,所有人看向陣中人的眼神都已經變了又變。
厭惡、唾棄、懼怕、排斥、恐懼、惡心、殺氣……所有情緒幾乎是刹那間便如密網般撲向了大陣之中,讓人喘不過氣來。
虞兮枝環顧了一圈,她之前已經見過一遍這樣的嘴臉與聲音,然而此時此刻,她卻隻覺得周身比方才自己被罵時還要更加冰冷。
這就是人心嗎?
她有些茫然地想著。
有妖靈氣就如此罪無可赦嗎?
體內封印著妖皇,便要遭此謾罵嗎?
只因為他體內流著謝家的血,只因為他姓謝,所以他就活該遭受這一切嗎?
所以他便必須要默不作聲地承受這樣的一切嗎?
所以他的存在……便是原罪嗎?
可是,憑什麽呢?
憑什麽他就理應默不作聲地承受和接受這一切?!
他們……又憑什麽這麽說他?!
既然華慎道長已經說破此事,談樓主沉沉歎了口氣,再向虞兮枝伸出手:“不知者不罪,枝枝,到師尊這裡來,你還有機會洗淨身上的妖靈氣。”
長發披散的少女卻沒有說話。
半晌,她慢慢抬手,隨手將長發挽起,再將天照筆隨意地插在了發髻上,她的頭髮還是有些零亂,眼尾有點紅,眼睛卻極亮。
旋即,她垂眼看了看腳下殷紅的大陣,再轉頭看向在這些聲浪中看上去平靜得近乎詭異的謝君知:“你是為我來的嗎?”
謝君知幾乎是認真地傾聽著這些所有的非議與謾罵,竟然有些想笑,又有一種自虐和解脫般的快意。
這些聲音讓他有一種……終於等到了這一天的奇異感覺。
每一次被喊小師叔的時候,他都會忍不住想,若是有朝一日,其他人知道了他體內封印著妖皇時,會如何看他。
如今看來,他所設想的,果然與現實分毫不差。
他想笑這份一模一樣,也想笑難怪他的母親當初要說出那些話語,真是未雨綢繆。
但他才勾起唇角,就聽到了虞兮枝的聲音。
他看向她。
他的眼神中好似什麽也沒有,卻仿佛到底在這片空茫中,站了一個她。
謝君知注視了她片刻,他想輕描淡寫地說些別的話語。
譬如反問你覺得呢,又或者不屑地說她自作多情,撇清和她的關系。
但她的眼神太澄澈,太認真,硬生生讓他咽下了所有這些譬如。
末了,他甚至斂去了唇邊的笑容,隻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我答應過你的。”
談樓主依然向虞兮枝伸著手,臉上已經有了些焦急之色。
所有人都在等待她的選擇。
她聽到他的聲音,倏而衝他露出了一個燦爛至極的笑容,然後從自己站的位置向後退了一小步,再退了一步。
――正是謝君知方才退離他的距離,再靠近他半分。
她背對著謝君知,卻站在了他的身前,將分明高出她一個頭的他擋在了身後,仿佛這樣就能為他擋住這漫天風雨。
虞兮枝站定,認真地看了他一眼:“那……來都來了,就別再往後退了。”
旋即,她飛快轉回頭,臉上強撐起的笑容已經消失。
她迎著談樓主擰眉的目光,略略掃過紅衣老道的臉,再側頭看向了高天之上,不加掩飾自己厭惡之色的華慎道長,高天之上看不清身影,卻態度十分鮮明的其他宗主。
她知道自己做出這個選擇,要面對的是什麽,她有些緊張,手心也微微有汗漬滲出,她深吸一口氣,再微微揚起下巴,清晰地重複了一次:“你們總問我知不知道他是誰,那我就再說一遍。”
“他是謝君知。”
她之前還不太明白,為何談樓主和紅衣老道一起來見她,還要她隨他們走,但現在她懂了。
她甚至在這一瞬間,突然明白了為何原書裡,謝君知會黑化,並成為毀天滅地的大反派。
之前她以為,這陣是衝著她來的,謝君知是遭了她的連累。
但現在,電光石火間,她已經知道了,原來她才是引他至此的誘餌。
這世間原來對他,一直有如此之深的惡意。
他分明在踏入大陣的第一時間就發現了端倪,可因為她在這裡,他只是頓了頓,卻還是一言不發若無其事地向她走了過來。
因為他答應過她要來。
因為她在這裡,所以他無論如何都要來。
他從千崖峰奔赴至此,從比劍台邊一步一束縛地走到她身邊,他已經向她奔赴了這麽多路,卻在最後的關頭,向後退開。
所以現在,他不用再走,也不用再退了。
換成她來。
話音落時,她的手已經搭在了煙霄的劍柄上。
“如果還有人沒聽清,我還可以再說一遍。”
少女長劍出鞘,大宗師的劍意已經倏然擴散開來,將紅衣老道和談樓主的衣袂向後卷起:“他不是別人,他是謝君知。”
她的謝君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