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有雪的味道, 空中卻並沒有雪簌簌而下,氣溫隨著這樣的天色愈發變低,長風吹過廖鏡城空蕩蕩的街, 竟然仿佛有了些嗚咽之聲。
“什麽是……每次爆發大戰的起始點?”虞兮枝已經想到了什麽,卻還不能確認, 有點愕然地問道。
“就是你想的那般。”謝君知卻好似知道她在想什麽:“這麽多個甲子,每一次人族與妖域開戰的地點和時間都略有不同, 比如盛夏的棱北鎮,比如深秋的南陵城,亦或初春的倉陽道。”
虞兮枝抬頭看向天空, 試探問道:“……或者還有現在此刻, 凜冬的廖鏡城?”
“不,這裡與其他地方都不一樣。”謝君知卻搖了搖頭。
他沒有取下覆面黑布,虞兮枝聞聲去看他, 卻莫名覺得,他不想解開這黑布, 是真的不想要看到或許即將要面對的一切。
“為什麽不一樣?”虞兮枝有所預感,隻喃喃問道。
“其他人落入的甲子秘境, 或許要與其他修士並肩作戰, 或許要見到屍山火海, 卻也總不至於絕對絕望。”謝君知聲音很淡,而這種淡中,還有一絲奇異的愴然,好似他在努力將自己抽離於此刻此時的事態之外,卻並不能真的如願。
紙符人的體溫應是恆溫, 但虞兮枝卻覺得她握著的那隻手似是有些冰冷。
她下意識開始順著兩人交握的手,向他再渡了些靈氣, 再睜大眼睛看著他。
謝君知卻突然笑了起來。
他被蒙住雙眼,便看不出他眼中是否有笑意,但他唇瓣彎彎,看上去便像是真的在愉悅。
他將那根導盲棍靠在身上,再抬手摸了摸虞兮枝的頭髮:“我沒事。只是……”
只是什麽呢?謝君知自己也說不下去。
只是他沒想到竟然會到這裡來嗎?
卻也並不全是如此。
他在千崖峰這麽多年,十幾年也不過轉瞬而過,昆吾山宗如何,過去如何,將來如何,他都不甚關心。
這樣的態度在虞兮枝來到千崖峰後,當然有了許多改變。
他理應知道五派三道此次秘境意欲何為,到底要將他們投入哪裡,畢竟這並非第一次,若是甲子之戰繼續下去,想必也絕非最後一次。
可他偏偏沒有去想,又或者,過去的這種不在意,讓他將此事忘了個精光。
然而便是忘了,他卻也若有所感,讓虞兮枝帶上了他的一隻紙符人。
若是他真的在千崖峰無聊,便是做十隻百隻紙符人出去,也不會有人攔著,又為何非要與虞兮枝一並出來?
這其中有些不可言說的私人原因,卻也自然有些冥冥的注定在其中。
他或許,總要親眼看一次這一幕。
長街總要有盡頭,盡頭處並無什麽奇特之處,不過是一個任何城市都會有的鬧事廣場。
若是此刻人聲鼎沸,想來這廣場上應有賣藝的人群,也有叫賣的攤販,或許還有小孩子穿梭於這裡,又有行人言笑晏晏。
虞兮枝還要再向前走,卻覺得自己觸碰到了什麽。
是結界。
她神色微凜,顯然是想到了易醉那次在空啼沙漠突然觸碰到結界後,再消失的場景,不由得有些緊張。
但謝君知卻微微搖了搖頭,再帶她一步踏入。
結界內外仿若兩個世界。
她在結界外看的時候,隻覺得廖鏡空城,蕭瑟空蕩頹敗,然而才入結界中,已經有鼎沸人聲傳來,便像是他們入那謝神醫的醫館之前一般。
廣場上密密麻麻都是人。
……或者說,不全是人。
之前長街上不見了的行人似是全部都聚在了這裡,他們將廣場圍得水泄不通,虞兮枝一眼看去,有的生物頭上頂著兔耳,有人面鹿身的存在,卻也有抱劍著道服的修士。
這些人與妖都擠在一起,好似並沒有什麽隔閡。
見到從結界外走入之類的她和謝君知,有人點頭示意,神態平和,就像是在說“你也來了”。
有交談聲傳入她的耳中。
“謝神醫這次能成功嗎?”有人墊腳向前看,但人群到底太水泄不通,前方又有身材高大的妖擋住視線,那人隻得悻悻縮回頭,又道:“其實成不成功都無所謂啦,我覺得現在的廖鏡就很好。”
“話是這麽說沒錯啦,只是如果有可能,我也想變成人,感受一下當人有什麽好。”旁邊頂著一對貓耳的少女動了動耳朵:“我猜肯定也有不少人想要變成妖!你們人類,幹啥啥不行,好奇第一名!”
“你一個貓妖好意思說別人好奇?不太合適吧?”又有人帶著笑意調侃道。
幾個人笑成一團,氣氛顯然很是融洽,虞兮枝站在他們身後,心中的愕然卻是越來越盛。
謝君知說,這裡是歷史的投影。
換句話解釋,無論是結界內還是結界外,這裡的一切,都是曾經真實發生並存在過的,而非是她之前安慰自己時,所想的虛構。
“人……可以與妖互換嗎?”她到底實在忍不住,脫口而出般問道。
她本意是想要問身側的謝君知,貓耳少女卻先轉過了頭,笑眯眯道:“你是才來廖鏡城的避世者吧?那你可真是趕巧了。”
似是等著也是等著,怪沒事乾的,貓耳少女顯然是個話癆,就這樣絮絮叨叨講起了來龍去脈:“會來廖鏡城,想來你也是對世間一甲子又一甲子的戰爭感到厭煩了吧?哎,要我說,打打殺殺好沒意思,陽光普照的午後,在屋簷上打盹的妖生多麽美妙啊,可這點小小的願望,全天下也只有廖鏡城可以實現。”
她繼續道:“謝神醫建了這廖鏡城,將我們這些避世者收容其中,又立了許多規矩,譬如食肉的妖不得吃人,手癢的劍修也不可以殺妖等等,當然,這其中也有許多衝突,但大家到底還是互相包容理解的。總之,長此以往,廖鏡就是你現在看到的樣子啦。”
虞兮枝腦中不由得出現了自己方才踏入廖鏡城時的所見,那名為祝余的妖族少年縱馬於街上,大家卻也並沒有什麽惱怒之色,似是對妖性難馴十分包容。
此刻聽著貓耳少女娓娓道來,她覺得自己仿佛真的如她所說,成了對這樣的戰事厭倦了的修士,雖然還不太能接受這種相處方式,卻在努力理解。
“雖然廖鏡這樣很好了,可你也知道,天下卻依然戰亂紛紛。”貓耳少女悠悠歎了口氣:“謝神醫心有鴻鵠志,又是謝家之後……你應該明白謝家這兩個字的含義吧?”
虞兮枝心底一顫,她剛才一直有些渾渾噩噩,竟然直到此刻,才突然恍然。
謝君知……也是謝家人。
所以他才手指冰冷,有些反常般,說了那許多話,甚至知道應該怎樣在醫館中破開那結界。
她有些愣神,貓耳少女也不生氣,全當虞兮枝不知道,這樣她也好再誇一遭她最喜歡的謝神醫。
於是少女神采飛揚道:“謝家的那個血脈很厲害的嘛,據說是可以煉化妖靈氣,變成人的靈氣,反之也照樣能行。妖修煉出靈智,便可以與人溝通,再化作人形,唯一的區別便也只是靈氣之分,這樣的話,只要能將妖體內的靈氣化作人的靈氣,妖不也可以變成人了嗎?”
她語速飛快,虞兮枝卻毫無障礙地聽懂了。
從第一句開始,她就確定了自己的判斷。
謝家的血脈確實是很厲害,她與謝君知初遇的時候,謝君知的血沾染了她的傷口,從此她便不得不每個朔月都喝他一碗血,否則便會如那一日般大口大口吐血。
可她卻從沒想過,這其中的原因……竟是這樣。
“所以呢?”虞兮枝忍著自己心底的震動,露出懵懂憧憬之色,再問道。
謝君知依然握著她的手,他沉默不語地站在那裡,像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旁觀者。
“所以,謝神醫一直在嘗試,是否能以自己的血為媒介,讓想要成人的諸君做人,想要成妖的諸君,便變成妖。”貓耳少女眸光閃亮,臉上的笑容更是燦爛:“若是成功了,不僅僅是廖鏡城,所有的人族與妖族都可以任意選擇自己的種族,這樣的話,就不會有那麽多人族與妖族的戰爭啦!”
她說得輕巧雀躍,虞兮枝卻仿佛被這樣幾句話釘在了原地。
那位美麗到幾乎可以用燦爛來形容的謝神醫,竟然在……做這樣驚世駭俗的事情!
貓耳少女似是還要再說什麽,人群卻有了一陣騷動,騷動後,之前還嘈雜的人聲慢慢低了下來,虞兮枝勉強能從縫隙中看到有些眼熟的斑斕長衣。
時間一分分過去,嘈雜最後,倏然寂靜。
有陣法的光澤平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