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並不是多麽宏大的陣法, 甚至連光芒都沒有衝天,看上去不過普普通通,好似一個簡單的擒妖陣, 抑或困字陣。
但下一刻,空氣中便有了些許血腥的味道。
那襲斑斕割開了肌膚, 卻也並不血腥或浪費,只是認真地將傷口對準手中滴管狀的琉璃器皿, 直至盛滿一滴管。
旋即,那人俯下身,將那一滴管仔細沿著陣法的紋路倒了進去。
於是那普通的白色光芒頓時多了一層血色, 但血色也只是乍現便消融, 下一刻,那緋紅似是被陣法衝破,變成了一層如夕陽低懸時, 天邊鋪撒的殊色。
陣法並非只有一個,在這個陣法煉成後, 謝臥嵐又走向了另一邊,那處所畫下的陣法紋路與旁邊的並不相同, 她也同樣這樣倒入了一滴管的血。
等到兩個陣法的光澤一柄升騰起來後, 她才重新站起身來。
虞兮枝以為她會和在醫館時一樣, 用書寫來與眾人交流,不料她卻竟然直接開了口。
是與她在神識之中所聽時一樣的聲音。
“我畫出了我一直想要畫的陣法,但我並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能成功。”她的聲音也帶著些細碎的顫抖,也許是為自己的終於成功而自豪, 也或許是因為她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所以,我自己來做第一個站在陣法上的人。”她環顧四周, 再揚起一抹笑容:“我現在,要從人變成妖。但卻也還需要一位妖君的血液,來讓我轉化為同族,請問有人願意助我這一次嗎?”
“我可以!”
“用我的血試試!”
“我願為謝神醫獻血!”
貓耳少女尤其將手舉得高高的,還生怕謝臥嵐看不到,硬生生爬到了前面身高體壯的牛頭兄弟肩上:“謝神醫!看我看我!貓妖就是最厲害的!”
無數聲音幾乎是同時響了起來,謝臥嵐笑了笑,許是貓耳少女聲音太大,站得又太高,所以她看向貓耳少女,笑意更深:“你願意幫我嗎?”
貓耳少女激動地跳下來,再跑到謝臥嵐面前:“願意願意!”
人群順著她這樣跑過去的路分開,虞兮枝於是得意看清了陣法面前那襲斑斕的模樣,分明便是謝臥嵐的樣子,她卻總覺得與自己方才在醫館裡所看到的謝臥嵐似是有哪裡不同。
但人群分開的時間實在太短了,只夠她這樣驚鴻一瞥,自然無法再去細想。
貓耳少女很快滴血入了滴管中,謝臥嵐將那血再導入法陣之中,於是左側那法陣的色澤又轉向薄緋。
她先向著貓耳少女道了謝,再揚聲道:“若是我失敗,抑或失控,還請各位不吝出劍,將我斬殺當場。”
她說得灑然大氣,向著周圍盈盈一拜,似是眷戀地看了一眼天,再環顧了一圈周圍所有與她在這廖鏡城中共度了這段如世外桃源般歲月的諸君。
沒有人回應她的話語,卻有人眼中帶了些堅定和淚水,將手放在了劍上,再於與她對視的須臾,微微點頭。
謝臥嵐似是放下心來,勾唇一笑。
隨即,長相美豔近乎不似凡人的女人,一步踏入了左側的法陣。
薄緋的光芒籠罩了她,再由淺轉濃。
一片鴉雀無聲。
所有人與妖都緊張地看著前方。
光芒吞噬了那道走入其中的身影,卻又影影綽綽勾勒出來什麽,站在前排的幾位劍修面色凝重地摸上劍柄,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虞兮枝心跳如鼓,她覺得自己甚至不敢去看接下來的一幕。
但前方卻突然有聲音響起。
“快看看,我是不是有貓耳了?是黑色還是白色?”她笑吟吟地從法陣中走了出來,分明還是她,但她的神色與姿態卻與之前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最關鍵的是,她的鬢發柔順散落,兩側空空蕩蕩,頭上反而出現了一對雪白貓耳。
謝臥嵐伸出手,於是她的指甲頃刻間變得尖利起來,整張臉似是也凸顯出了些貓的輪廓,但待她的妖靈氣散去,她又化作了人形。
她顯然是覺得自己這樣的形態極為有趣,忍不住變了好幾次,又抬手摸了摸自己毛茸茸的耳朵,臉上露出了有些好奇的明媚笑容。
這陣法……分明竟然是成功了。
無數人與妖神色怔然。
這世間最無可能的事,便是選擇自己的出身。
有人想要做妖,有妖想要做人。
可人,生來便是人,妖,生來便是妖。
這種天塹之別,種族之異,一直以來,都是人族與妖族戰爭的根源。
之所以每個甲子都會有一次無可避免的大戰,無非是因為天地之間,靈氣便只有那麽多,靈氣快要枯竭之時,便自然要去爭奪靈氣。
靈氣從何而來?
從天地而來,再入人類修士與妖族之體。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那麽只要殺了對方一族,那靈氣便自然可以重歸天地之間,再造福自己一族,讓這份爭奪停止下來。
那麽現在,如果人類可以成妖,有人將這份種族之間的桎梏悍然擊破了呢?
廖鏡城,是謝氏臥嵐庇護的城,她的特殊血脈讓她天生能夠將所有的妖靈氣化為己用,是以她自然修為無上,據說早已踏足逍遙遊,自然足以庇護一方城池。
而來到此處避世之地的,有厭倦了世家內鬥的修士,有門派之中驚才絕豔卻厭倦了連年征戰的弟子,也有許多不願意去參與甲子之戰的散修。
除此之外,更有形形色色的妖族,它們有的生性平和,並不想要與人類戰鬥,有的便是成妖,其實也懶得修煉,譬如貓耳少女,隻想躺著曬太陽。
能夠有這樣一方城池容納這些堪稱“異類”的他們,本已足夠心存感激,而現在,他們的面前,竟然有了一次選擇的機會。
成人,抑或成妖。
當這件原本尖銳對立的事變成了一道選擇題,種族之間的區別與劃分便會無限被稀釋,變成滄海中的一滴水,消融再不見。
這樣的話,戰爭還有什麽意義?
有人在長久的思緒翻飛後,終於澀然開口問道:“那麽……變成了妖族的人,還能選擇變回來嗎?”
謝臥嵐想了想,應道:“讓我試試。”
她於是轉身,再一步踏入右側的陣法。
等她重新走出時,頭上毛茸茸的貓耳已經消失不見,好似之前她成為貓妖的事情從未存在過。
兩個陣法都沒有任何問題。
還有修士心中到底有些懷疑,覺得謝臥嵐到底已經逍遙遊,便是用障眼法,恐怕此間所有人與妖也都難以察覺。
可就算有這樣的想法,他們也無法找出謝臥嵐用障眼法蒙騙他們的意義。
這邊人類修士還有些面面相覷的猶豫,思緒到底簡單一些的妖族已經興致勃勃了起來。
反正變了還能變回來,怕什麽!
有心思縝密些的妖族還記得先留了自己原本血脈的一杯血,以便若是反悔,還能變回自己原本的樣子。
還有妖族異想天開,覺得自己做牛妖做膩了,也想做做獅妖,便摟了隔壁獅妖肩膀,好說歹說,要了一管血來。
再慢慢的,也終於有人族也按捺不住,上前想要試試。
人群散去又聚起,虞兮枝看著所有人臉上的笑顏與新奇,心中不由得也心潮澎湃,她喃喃道:“世上竟然還有人曾經做成功過這件事,畫出過這樣的陣法……真是不可思議,也真是……太偉大了。”
“是嗎?”謝君知也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幕幕,他眼中心中分明也覺得感慨萬分,聲音裡卻帶著些悵然:“可你知道,世間所有偉大,卻總難長久。而世外桃源四個字,若是沒有了世外的前綴,又哪來的桃源。”
隨著他的聲音,面前的場景竟然流速倏然加快。
這陣法就這樣,立於廖鏡城的這個廣場上,慢慢便成了這城的常態。
所有人族與妖族在最初的愕然與新奇後,隨著時間推移,自然也對這陣法的存在習以為常。
鬥轉星移,時光變換,虞兮枝眼睜睜看著那貓妖少女產出了下一代,謝臥嵐的聲望也越來越高,她時常會來陣法處修修補補,再倒些自己的血進去,到底是已經逍遙遊的大修士,這樣一點損傷,對她來說似是不值一提。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謝臥嵐似是覺得這陣法確實足夠成熟了,於是又一次將滿城的所有人都號召到了一起。
她想要開放廖鏡城,讓更多的人看看這個陣法,知道這件事。
她想要真正地去改變人族與妖族的對立。
廖鏡城吵成了一團。
有人覺得廖鏡城維持現在這樣就很好,他們都是受不了外界紛繁與勾心鬥角才來到此處的,以他們對那些人的了解,他們絕難接受這樣的事情。
卻也有人覺得,天下大同何嘗不好,這一事情確實足夠驚世駭俗,可他們最初知道的時候,不也是震驚的嗎?等到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確實可以實現的時候,定然也會像他們一樣接受。
廖鏡城裡的人在吵,謝氏醫館裡也有爭執。
謝臥嵐已是萬劫境大圓滿,再進一步便是通天修為。然而便是逍遙遊,人力卻也總應有盡頭。
她這樣頻繁放血,再日夜維持這樣負荷極大的陣法,身體其實早已呈現出了衰敗的跡象。
“阿嵐,你一定執意如此嗎?”與她面容八分相似的青年眉頭緊皺:“你分明已經虛弱到連醫館都要我偽裝你的樣子來維持,你……”
側臥在床榻之上的謝臥嵐依然美麗,可她的面色過於蒼白,便是周圍放了許多這世間最好的靈藥熏香與靈器,也於事無補。
可她神色依然平靜恬然,她抬眼看了一眼面露憂色的謝臥青:“阿兄,你知我畢生之願便是這樣,即使是為此而死,我也在所不辭。我已經萬劫,或許這便是我的萬劫,若是渡過,我便通天,若是……”
她聲音微低,蹙眉再咳嗽幾聲,才搖了搖頭:“沒有若是。有阿兄在我身邊,這世間無人能殺我,無人能毀我,是天要我成功,或許便是天道,也看不慣此方大陸如此無止休的流血與征戰,想要我為這一切畫下句號。”
她邊說,臉上邊露出了夢幻般的憧憬微笑,她又伸手去握住謝臥青的手,眼中有璀然光芒:“我們會成功的,是嗎?”
謝臥青神色幾度變換,他想說便不論這世間其他,便是謝氏族中其他人也不會允許此事發生,否則為何當初他們要叛出謝氏,再來另立門戶。
可他終究似是不願意拂了她的意。
青年在她榻邊單膝跪下,回握住謝臥嵐的手,輕聲道:“是的,我們一定會……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