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玉道人的本意是希望能將宴魂封印幾百甚至上千年後,能夠磨掉她身上的怨氣和凶性。
但現在看來,他顯然失敗了,宴魂一逃出封印就先後沾上了三條人命,而且奪走了他們的魂靈,她凶性未改,怨氣未消,如果被她從這裡逃出去,甚至拿到天生陰體的肉身,只會造下更多殺孽。
長歲看著宴魂,心中不禁有些惋惜,她當時看扶玉道人留下的手劄時,也同扶玉道人一樣希望封印能夠磨掉宴魂身上的怨氣和凶性。
但現在她和扶玉道人的希望都落空了。
眼下隻余下一條路可走。
長歲的眼神恢復了冷冽。
宴魂察覺到了長歲神情的微妙變化,她笑了笑,說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誰,就應該知道我的厲害,當初扶玉都不能奈我何,你就更不用說了。”
長歲勾了勾嘴角,笑也冷冽:“你怎麽知道,我不比扶玉道人更厲害。而且,我和扶玉道人不一樣,我不會留手。”
宴魂輕笑,銀鈴一般的笑聲傳遍了整間屋子,眼神凌厲:“那就讓我看看,你到底有幾分本事,居然這樣張狂。”
她一襲紅衣無風自動,在空中搖曳,如同一朵正在緩緩盛開的巨大的曼珠沙華,黑發也湧動起來,她輕抬起戴著攝魂鈴的左手,然後開始晃動手腕,一陣陣清脆的鈴聲響起。
長歲眉頭緊皺,這攝魂鈴除非是天生的聾子,否則根本無法破解。
她心臟突突跳起來,隻一眨眼,眼前景象驟變,神智也一陣模糊。
“你這個騙子!”
她被一雙手惡狠狠的推倒在地。
幾個小孩圍攏過來,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永遠都不會有人領養你的!誰也不會喜歡你這個怪物!”
“討厭鬼!”
“騙子!”
“你永遠都不可能從這裡離開。”
小長歲偏過頭,不遠處有福利院的義工正聚在一起聊天,偶爾有人往這邊看一眼,又麻木的轉開。
她又看向另一邊,院子裡圍欄邊的長椅上坐著一個白淨漂亮的小男孩兒,正安靜的坐在那裡,淡淡的看著這邊。
她抿了抿唇,收回目光,眼裡泛起水光,卻死死的咬著牙忍住,臉上的表情卻很倔強:“我不是怪物,我說的都是真的!她就在那裡!是你們看不到!”她指著角落陰影處蜷縮著的一個人影。
“你還撒謊!那裡什麽都沒有!”
“撒謊精!”
“算了,我們別理她了,我們去玩捉迷藏吧。”
“走咯!去玩捉迷藏咯!”
等他們走了以後長歲慢慢從地上坐起來,低頭看著自己被地上的沙子磨破了皮的手掌,一直盯著。
直到面前出現了一雙白色的運動鞋,然後一隻小手伸到她的面前,她猛地抬起頭來。
剛剛坐在圍欄邊長椅上的小男孩正站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
這是前天剛剛被送來福利院的孩子。
她聽到大人們說,他是個不詳的孩子,他的父母還有親戚都被他克死了,福利院的孩子們都說不能靠近他,也不能跟他說話,不然就會遭到厄運。
長歲紅著眼眶看著他,然後伸出手,緊緊地抓住了這隻伸到她面前的手。
“你叫什麽名字?”
“賀侓。”
眼前景象驀地一轉。
長歲從睡夢中醒來。
陽光灑滿了整間屋子,很溫暖。
“生日快樂。”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傳來。
長歲偏過頭,賀侓湊過來在她額頭上印上一吻。
長歲怔怔的看著他:“生日?”
賀侓微微一笑,漂亮精致的眉眼間滿是暖意:“今天是你二十一歲的生日。”
二十一歲?
長歲怔愣,她活過了二十歲?
而且賀侓還在她床上?
她從床上撐起來,發現牆邊的架子上擺滿了獎杯。
“那是什麽?”
“是我們兩個的最佳男女主角獎杯。”賀侓說。
長歲又愣了愣,不知不覺她居然也拿了好幾個獎了。
賀侓微笑著揉了揉她的頭髮,眉眼溫柔:“快起來吧,不是說好了今天要回青山寺的嗎?”
長歲才想起自己昨天晚上跟賀侓說要回青山寺的。
等長歲起床,早餐已經做好了。
兩人坐在落地窗前吃早餐,窗外的陽光暖洋洋的灑滿了餐桌,連湯汁都倒映著金色的陽光,一切都那麽美好又溫馨。
長歲看著坐在窗邊吃著早餐,精致的輪廓被陽光鍍上一層金色光暈的賀侓,忽然說道:“要是這一切都是真的就好了。”
賀侓抬起頭來,微微一怔,隨即微笑起來,眼神溫柔又寵溺的望著她說道:“你說什麽?是不是還沒睡醒?”
長歲看著他:“我是不會做夢的,所以這不是夢,而是幻覺。我得走了。”
賀侓眼神裡的溫柔和笑意一並凝固了,連陽光都無法照到他的眼底:“你要走了嗎?為什麽?你不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長歲微笑著說:“我們在未來見吧。”
她說著,用力一咬舌尖。
舌尖一痛,眼前景象頓時開始扭曲,眨眼間,她又回到了那間水泥屋裡。
宴魂的聲音響起:“居然能那麽快就脫離攝魂鈴製造出來的幻境,的確是我小看你了。”隨即她輕輕一笑:“不過,還是太晚了。”
長歲眉心一跳,不及反應,身體就騰空而起,她的四肢都被頭髮緊緊束縛住,有頭髮正順著她的背脊爬上來,冰涼的發絲順著她的脊背繞過她的脖子,緊緊地圈住了她的脖頸。
與此同時,她感覺到自己身體裡的靈力正在急速流失,宴魂的頭髮正在吸取她的靈力。
宴魂漂浮在空中,微閉著眼,仰起脖子,感受著從長歲身體裡吸取的靈力,嘴角露出滿足的微笑:“好純淨的靈力,夠我解開這討厭的金繩了。”
隨著靈力流失,長歲逐漸使不上力氣,無力的被吊在空中,仿佛已經接受了自己被吸乾的命運。
“還不夠。”宴魂輕喃,越來越多的頭髮纏上了長歲的身體。
長歲的靈力加倍被抽出了體內。
她臉色都變得蒼白,眼神裡的光芒黯淡下來。
宴魂忽然有些奇怪,她看著那邊低垂著頭,像是徹底放棄抵抗的長歲,心裡隱隱有些奇怪,這一切都順利過頭了。
就在這時,長歲泛白的唇微微勾起,她反手抓住了纏著她手腕的頭髮,唇瓣輕啟:“解——”
她掌心的符篆突然泛起金光,她後頸下方的封印開始松動,她臉色一白,同時一股龐大的靈力從封印裡被釋放出來。
宴魂臉色微變。
好龐大的靈力!
如果說長歲體內之前的靈力是一條溪流,那現在瘋湧出來的靈力就是一條奔湧的大河!
如果她能把這些靈力都據為己有,那她就能輕易突破扶玉給她設下的禁製,甚至能夠遠超自己的全盛時期!
黑發開始興奮的湧動,越來越多的頭髮朝著長歲湧過去,由頭髮組成的黑色海浪翻湧著,如同聞到了美味的食物,全都蜂擁而至,長歲幾乎被頭髮層層裹住了,像是一個黑色的大繭,隻留下一顆頭在外面,她臉色蒼白,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宴魂在成為惡鬼的十幾年間,走遍了世上的每個角落,死在她手上的術士也有數十,交手過的莫過於扶玉,扶玉當時已經是頂尖的術士,他的靈力也不足此時在長歲身體裡湧動的十分之一。
長歲不到二十歲,怎麽會有這麽龐大的靈力?
而且她擁有數量那麽龐大的靈力,又怎麽會這麽乖乖的束手就擒?
就當宴魂隱隱覺得不安的時候。
長歲忽然抬起頭來,那雙漆黑的眸子裡閃爍著幽光:“你吸夠了吧?”
宴魂一怔。
長歲牽起嘴角:“該輪到我了。”
宴魂看著長歲嘴角那一抹笑,頓時有種極其不詳的預感,她下意識就要停止吸收靈力,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長歲原本被抽出的靈力瞬間以剛才被抽出的時成倍的速度回湧!
宴魂臉色陡然一變!失聲驚叫:“怎麽可能?!”
她試圖操控頭髮收回,然而她的頭髮卻依舊死死地纏在長歲的身上,只是卻不再往外抽取靈氣,而是將她剛才從長歲身上抽取到的靈力瘋狂輸送回去。
靈氣瘋狂回湧,長歲原本蒼白的臉色逐漸恢復,眼神裡的光也越來越亮,那些如蠶繭般包裹著她的頭髮開始激烈的掙扎湧動,然而卻被一股強大的吸力緊緊吸住,根本掙脫不開,成倍的靈力被吸了回來,長歲的眸光越來越亮,而宴魂那張雪白的面龐卻越來越白。
宴魂臉色難看,那雙始終鎮定冰冷的眼睛眼神也浮現出幾絲駭然,她終於知道自己剛才那股強烈的不安從何而來了。
從長歲那裡吸取來的靈力已經完全被吸走了,而與此同時,她身上的陰力卻在源源不斷的外湧!
長歲居然在吸取她的陰力!
這怎麽可能!!!
宴魂面露驚駭,感覺自己正在急速衰弱,雪白的面龐冷若冰霜,她咬了咬牙,咬破手指,異常紅豔的血湧了出來,手指往額頭上一抹,畫出一道煞眼的豎線,同時雙手結印,低喝道:“破!”
空氣突然為之一震,空氣中似乎有無形的波瀾漾開,長發應聲而斷。
那緊緊纏在長歲身上的頭髮失去了靈力,紛紛從她身上剝落,落在地上瞬間化作灰煙消散。
而長歲也輕巧的重新落在了地上,宴魂的陰力被她吸收了十分之三,令她臉色有些蒼白。
宴魂一頭長及腳踝的長發斷了半截,隻勉強蓋過了細腰,她陰力大損,甚至還不如剛剛破開封印出來時的,她臉色發青,眼神銳利的看著長歲:“你怎麽會有這麽強的靈力?!”
長歲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而是趁著封印松動靈力湧動之時,雙手開始結印。
宴魂此時已有退意,她剛剛小瞧了長歲,被她重創,十分陰力隻余其七,而長歲身上那股龐大而又詭異的靈力令她忌憚不已,自己若是全盛時期,或許不必懼她,但此時她已然落了下風……她剛準備逃離。
只聽長歲口中低喝:“起!”
只見她腳邊那一疊符紙突然一道道騰空而起!徑直朝著宴魂飛去,飛行中發出簌簌響聲,猶如活物。
宴魂眼神微變,右手一揮,幾股灰霧頓時朝著那飛來的符紙衝去!
那符紙似是有自我意識,十幾張符紙飛速散開,躲過灰霧,呈包圍狀向宴魂席卷而來。
宴魂一直漂浮在空中沒有動過的身體終於動了,一個閃身就避開了幾道疾衝而來的符紙,同時揮袖打飛幾張,身體往後急退,紅衣拖出一條長長的紅影,裙擺獵獵作響。
余下幾張符紙在空中繞了一圈又追了過去,被宴魂幾道灰霧衝到了牆上,失去靈力墜落在地。
長歲為了對付宴魂,昨晚連夜寫了幾百張符篆,再加上她此時靈力充沛,雙手結印,靈力狂湧,腳邊幾十上百張符紙隨之騰空,懸浮環繞在她身邊。
此時若是玉焚在場,只怕也要被這場面驚得駭然,他自詡天才,卻也只能一次操控二十張以內的符紙,而長歲此時操控的符紙卻是他的數倍,而且遊刃有余,毫不吃力。
宴魂雪白的面龐也陡然變色。
要想同時操控那麽多張符紙,依靠的不僅只是龐大的靈力,同時還要對術法有非常精準的操控能力。
面前這個少女不過雙十年紀,居然帶著一身龐大到幾近詭異的靈力的同時還有那麽強的術法操控力,簡直有些匪夷所思。
如果讓她知道,長歲此時展現出來的靈力只是她解開了一小部分封印泄露出來的靈力,只怕會毫不猶豫不顧一切的轉身逃走。
宴魂冷冷的凝望著長歲,神情凝重中帶著深深地忌憚:“你到底是什麽人?”
長歲雙手結印,眼神森冷明亮:“我是薑長歲,一個不知名的捉鬼師。”這句話話音未落,她口中低喝:“困!”
那環繞在她四周的符紙頓時朝著宴魂蜂擁而去!
在這五十多平米的空間裡,幾十上百張符紙簌簌作響的朝宴魂飛來,幾乎有著鋪天蓋地的聲勢!
宴魂也不敢小覷,只見空氣一陣扭曲,她驟然消失在房間裡。
長歲神色淡定,巍然不動。
只不過一瞬,宴魂又在另一個角落現身,她剛才撞到陣法上有些狼狽,此時臉色發青,雙眼含怒的盯著長歲,幾乎有些氣急敗壞:“你什麽時候布下的陣法!”
長歲說:“今天中午我來了一趟,在外面布了個陣,宴魂,你逃不出去的。”
宴魂冷笑:“既然這樣,那就看最後是我魂飛魄散,還是你被奪了肉身。”
話音一落,她的陰力開始瘋狂外湧,房間裡突然陰風陣陣,她身後及腰的黑發和裙擺都隨風狂舞——
刺骨的陰風刮過來,長歲額邊散落下來的兩縷發絲被陰風吹的往後拂去,臉上也隱隱作疼,她眯了眯眼,突然,只聽到一道破空聲響起,一道懸浮在她身邊的符紙自動擋在長歲面前,只聽到一聲脆響,被切割成兩半,從空中飄落下來,那風刃化作一道陰風,從長歲面頰邊刮過,帶著隱約尖銳的痛感。
與此同時,那陣陣陰風全都化作凌厲的風刃,將那一道道撲向宴魂的符紙撕成了碎片,不到十秒,就只剩下以保護姿態懸浮在長歲身邊的三十多張符紙。
長歲不慌不忙,口中念咒,又有幾十張符紙騰空。
宴魂表情一凝,幾乎有些惱怒。
這個薑長歲,簡直比扶玉還要難纏!
她那一身詭異的靈力簡直像是源源不斷,剛才消耗了那麽多的靈力,她居然面不改色的又調動起了那麽多的靈力。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少靈力!”
宴魂厲聲道,房間裡頓時狂風大作,她的頭髮都被風卷了起來。
長歲面色平靜,雙手姿勢變幻,那幾十張符紙再次朝宴魂撲了過去!
狂風和符紙在半空中碰撞,符紙瞬間就被卷入那狂風中,沒有支撐過三秒,頃刻間便被撕碎。
宴魂嘴角掀起冷笑,那陰風便向長歲席卷而去!
眼見那狂風已經衝到長歲面前,那擋在她面前的符紙也都被狂風卷進去撕碎,刺骨的陰風已經撲到了長歲的臉上,然而只是瞬間,那狂風便消散了,長歲額邊的兩縷長發隨風擺了幾下,又柔柔的垂墜下去。
而與此同時。
宴魂駭然的盯著自己手臂上不知道什麽時候貼上來的符紙,不敢置信的睜大了眼睛:“怎麽可能!”
她現在完全動彈不得,被這張符紙上的符篆封住了陰力。
長歲松開了結印的雙手,語氣輕松的說道:“那是用妖怪血畫的符。”
剛才她以普通符紙做障眼法,操控這妖怪血畫的符突破了宴魂的防禦,悄無聲息的貼在了宴魂的身上,五張符,分別貼在她的四肢和後背上,封住了她的陰力。
宴魂無法操控陰力,從空中緩緩飄落下來,雪白的赤足輕輕落在了水泥地裡。
那雪白的赤足沾上了汙髒的塵土,居然讓人升起幾分惋惜之情。
她輕飄飄的落在地上,雙眼盯著長歲:“我輸了。”
長歲看著她,認真的說道:“你對我一無所知,我卻十分了解你,而且還逼得我解開了封印,你輸得不算丟人。”
宴魂輕輕一笑,忽然平靜下來,她歪了歪頭:“你打算把我怎麽樣?”
長歲說:“超度你。”
宴魂怔了怔:“超度我?百年前我就造下無數殺孽,現在又殺了三條人命,你居然要超度我?”
長歲平靜的看著她說道:“這是扶玉道人的遺願,我既然接下了他的傳承,自然要遵從他的遺願。”至於她身上背負的殺孽,等把宴魂送去地府,自有判官判決,她說著,蹲下來開始準備超度的法壇。
宴魂輕輕一笑,道:“可我不願意。”
語畢,她突然厲喝一聲,身上那幾張封印她的符篆被生生震開。
長歲猛然起身,看著她化作一團灰霧朝自己疾衝過來。
她避無可避,下意識拔出了發間的桃木簪,刺進了灰霧之中——
一隻冰涼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往裡一送。
長歲驚愕的看著那隻雪白冰涼的手。
“比起去地府受那千千萬萬年的磋磨,換一次轉世輪回,沒了記憶的我,就不再是我,生與死,又有何區別?我寧願灰飛煙滅,消散在這世間。”
一串冰涼的東西隨之滑入長歲腕間。
宴魂輕笑,雪白的面頰上隱隱約約漾起溫柔又俏皮的笑意,仿佛還是那個扶玉認識的天真爛漫的少女:“我本想能再見到扶玉的轉世,再同他比一次,看來是沒機會了。你是扶玉的後人,也算是我的後輩,這攝魂鈴,算我送給你的禮物。”
長歲怔怔,看著宴魂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最後手腕間冰涼的觸感漸漸消失,宴魂帶著笑,閉上了眼睛,化作了煙霧,隨風而散。
那刺中她胸口的桃木簪隨之落在地上,發出不似木頭的清脆響聲。
原本系在她腳踝上的金繩也掉落在了桃木簪旁。
長歲彎腰從地上撿起桃木簪和金繩。
許久後,房間裡響起一聲悵然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