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暴雨沉沉。
印家燈紅酒綠,各色名流匯聚。
今天是印家千金的生日,印家照例舉辦盛大晚宴,極盡奢華富麗,水晶燈照得搖晃的葡萄酒閃著紅寶石般的光。
“這地毯……真閃。”
顏霽不管來印家幾次,每當走進客廳看見一大片羊毛金絲編的地毯,總會發出同樣感慨。
一個端著高腳杯的女人聽見,笑著說“是啊,十萬刀一平呢。”
顏霽的嘴角抽了抽,來了,來了,那個女人又來了。
印江涵晃了晃酒杯,戒指上偌大的鑽石晃過來,快要閃瞎顏霽的眼睛。
顏霽忙退幾步,以免對方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弄得自己吐出來,“印小姐,心月呢?”
印江涵優雅的笑容有點僵,瞥到顏霽手裡的禮盒,避開話題“這是給我的禮物嗎?謝謝啦。”
說著就動手想把東西拿過來。
顏霽忙把禮盒護到身後,“印小姐你想什麽呢,我和你很熟嗎?”
聲音不大不小,周圍人的目光全轉過來。
印江涵臉上火辣辣的,手僵在半空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顏霽好心提醒“印小姐可別太生氣,你看你那表情扭的,臉上粉都掉下來了。”
印江涵攥緊了握酒杯的手,手背青筋浮現,心中生恨。可眼前的人是天輝大小姐,得罪不了。她忍了忍,強顏笑道“顏小姐真愛開玩笑。”
顏霽和余心月相交十多年,對印家人沒半點好印象,要不是余心月,她才懶得和這群人敷衍。
余心月是印家收養的女兒,在顏霽看來,就是印家找的一個打工仔、工具人。不說其他付出,前些年印家生意出了問題,都要破產了,全是余心月辛苦奔波,才救活快倒的企業。
那段日子顏霽出國瘋玩,余心月又是那種咬牙撐到底的人,幾個月一句話都不肯泄露。
所以當她知道這件事匆匆趕回,在機場看見余心月的時候,忍不住抱住她大哭——好朋友眼睛紅絲密布,像是幾天沒睡過,憔悴極了,瘦得一陣風就能吹走。
就這樣為印家付出的一個人,幾十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可印家怎麽對她的,顏霽心裡翻了個白眼,還不如對一個普通的打工仔呢。打工仔做事還能收到工資,余心月為印家白打工幾十年,辛辛苦苦賺血汗錢,這幾個吸血鬼就成天在家吃喝享樂,揮霍無度。
真是惡心給惡心他嗎拜年,惡心到家了。
顏霽問“心月在哪呢?”
印江涵扭過頭,語氣不掩冷淡“誰知道,姐姐一直這個樣子,和家人總合不來。上次外婆生日,大家都來祝壽,她隻送來一些參,連面也沒出,哪有這樣對老人家的?”
印江涵對面前這位了解不深,隻當對方是天輝大小姐,做事顧及臉面,再暴躁也不會撕破臉。
顏霽冷笑“是啊,誰能和吸血鬼陰陽人合得來?”
“你!”印江涵瞪大眼睛,懷疑自己聽錯,“你說什麽?”
顏霽沒理她,打開手機劃拉幾下,自顧自繼續說“送參你都不滿意啊,難道你還想要一個鍾?有趣。”
……
“姐妹,你在哪裡,快來撈我!”
桌上手機顫動一下,映入眼簾的是一條微信消息。
余心月垂著眼,握著手機,沒有說話。手機嗡嗡嗡嗡,暴躁老姐的消息不斷傳來。
“你幹嘛呀,別裝死,我在你家裡,今天姐姐給你帶了好東西。”
“心月?月兒?小月月?”
“別拿著手機不說話,我知道你在看,快回我!”
“哼!”
余心月把手機設為靜音,放進包裡,靠在身後沙發上。
輕柔的音樂像水一樣緩緩流淌,溫暖澄黃的燈光灑在裝潢高雅的酒吧裡。
她在的地方叫雨盡,是家開業不久的清吧,知道的人不多,安安靜靜的,裝修也挺有格調,是她難得可以放松的地方。
侍者推著小推車慢慢走過每個卡座。
余心月又要了一瓶黑桃a,喝下一杯後,臉上燒起紅霞,眼裡含滿瀲灩的光。
手機又震起來,是來了電話,余心月眼睛亮起,看清來者後飛快黯淡——是秘書小劉來電。
接通後說的無非是生意上的事情,最近要談一筆大合同,而對面是津國最強大的商業帝國,光雲。
光雲秦董同意談判,時間是明天三點,小劉的聲音難掩激動。
余心月安排幾句,知道自己不能醉得太厲害,就放下手中的酒。
“boss,生日快樂呀!”說完正事,小劉嘻嘻哈哈地祝福。
余心月愣了愣,輕輕說“謝謝。”
她的聲音略微低沉,像動人的美酒,馥鬱芬芳。
小劉嘶了聲,倒吸一口氣,大聲說“boss你不要用這種語氣說話啦,撩得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哎喲早知道我錄音了,我要把它當起床鬧鍾!”
余心月笑笑,禮貌道別後掛斷電話,看著手機發呆。
纖細的手指點開微信、點開短信、點開通話記錄。
她面無表情,終於意識到一件事,在酒吧坐了整天,沒有收到來自親人的一句祝福。
心在木木的疼,但是,已經習慣了。
余心月慢慢打字,給顏霽報了雨盡的地址。
顏霽馬上來消息“等著,姐姐馬上過來。”
余心月眼圈慢慢紅了,就算一直被家裡人無視,她終歸是有人關心的。
鄰座情侶的爭吵又傳了過來。
余心月搖搖有些昏沉的頭,暗笑道哪有來酒吧吵架的?她站起來,目光所及,每個人的臉上都陰雲密布,也是,來這個地方的人,多半借酒澆愁。
清吧中央放著台立式斯坦威,彈琴的大概附近音樂學院的學生,面容青澀。
等她一曲終了後,余心月上前,問道“請問我能在這裡彈一首嗎?”
學生抬起頭,驀地紅了臉,支支吾吾地說“當、當然,請。”
余心月雙手放在黑白琴鍵上,閉上了眼睛。
白皙修長的手指靈巧地在鍵盤上跳動,像一個優雅美麗的舞者,潺潺琴聲從手下流瀉,在光影之中遊走跳躍。
她彈的是una atta,一首悲傷卻充滿希望的曲子。
站在一旁的學生張大了嘴,明明是熟悉的鋼琴曲,在女人的手下卻變得陌生起來。
音符仿佛變成片片雪花,在地上鋪成絨絨雪地。她站在潔白的新雪中,冬日澄澈溫暖的陽光洋洋灑下,把世界照成美好的模樣。
多安靜,多美好。
學生嘴角上揚,微微仰起頭,對著漫天飛舞的雪花露出微笑。
忽然,她睜開眼睛,往旁邊看去。
剛剛吵吵鬧鬧的情侶不知什麽時候停下來;借酒澆愁的中年人放下酒杯;無論侍者、調酒師,還是買醉的客人都不約而同停下手中動作,安靜地傾聽著、看著。
在這一刻,他們不再困在喧囂的世俗裡,一切煩惱憂愁都隨風飄遠。
所有的燈光聚集在余心月身上。
她輕合著目,與在座所有人一樣,沉浸在琴聲裡。
肉體受困已久,但在樂聲中,靈魂終得自由。
余心月的袖口往上挽,露出一截纖細玉白的手腕,完美無瑕的十指在琴鍵上跳躍。
瀑布般的長發微微擺動,揚起的側臉美麗純潔,如古希臘神明精心雕刻。
音符像飛雪圍繞著女人旋轉,學生終於明白那陌生感從何而生。
剛進學校時老師說過,如果沒有生命,音樂不配被稱為音樂,而是一堆聲音的堆砌。
那時她不以為然,琴聲再動人,也是死的東西,照著琴譜照本宣科彈奏出來,怎麽會有生命。
可是現在她才終於明白了老師的話。
una atta在自己手下只是一堆聲音的堆砌,但在女人的手下卻仿佛有了生命般,能直擊心靈,透出震撼靈魂的力量。
余心月眉眼舒展,嘴角不自覺上揚。
手下這樂器多神奇,只有36個黑鍵,52個白鍵,卻能夠奏出無盡的音樂。
琴聲是風沙埋不了的清泉,是寒夜遮不住的星光,是風雨吹不散的彩虹。
是塵世裡為了六便士奔波勞碌的人,抬起頭時看到的那輪月亮。
是一首生命的讚歌。
一曲終了,酒吧內寂靜無聲,人們的靈魂仍在琴聲中遨遊。
余心月拂過琴鍵,動作輕柔,像撫摸愛人的臉頰。再悲傷絕望,每當她彈琴的時候,就能夠把一切都拋下,能睜開眼時,又有了負重前行的力量。
“謝謝你了。”她在心裡說。
學生呆呆站著,直到對上雙微笑的眼睛,才猛地回神。
對面女人閉眼時像純潔天真的少女,可睜開時,一雙鳳眼半彎著,似笑非笑、欲語還休,裡面還裝滿瀲灩的水光,配上她秀挺鼻梁,紅潤嘴唇,雪白肌膚,嬌而不媚,漂亮得有點過分了。
如果維納斯沒有斷臂,肯定就是面前女人的模樣。
學生幾次看呆眼,羞得面紅耳赤。
“你可以繼續了。”余心月聲音溫柔,笑如春風。
學生依舊緊張,“好、好的,您的鋼琴彈得真好。”
余心月笑了笑。
侍者走過來,雙手遞給她一束百合,花上還別著一張卡片,“是我們老板送給您的。”
余心月接過花,卡片正面是印著東野圭吾的話,“生命中的全部偶然,其實都是命中注定,是為宿命。”背景是一道彩虹,而反面寫著一行字——“您的眼睛落著雨,琴聲卻像陽光。”
字跡娟秀清雋,筆鋒銳利。
余心月愣了一下,微笑道“謝謝。”
侍者問“老板想請您進去喝一杯。”
余心月笑著搖頭,看向斜倚在吧台的顏霽,“不了,我朋友等我很久了,改日吧。”
顏霽嗤笑“我還以為你還要我等你再喝一瓶酒呢。”
余心月眼裡含滿光,“我怎麽敢讓你等,阿霽,我喝多了酒,你送我回去吧。”頓了頓,她說“不是印家,是我那套公寓。”
顏霽揚揚車鑰匙“遵命勒。”
兩人並肩一起走,下樓梯時,余心月喝得多了,雙腿發軟,差點摔下去,嚇得顏霽忙把她扶住“小心點吧我的祖宗,都知道自己酒量不好,還喝這麽多!”
余心月彎起眼,半靠過來,“這不是有你嘛。”
美人又香又軟,還笑得這麽好看,顏霽半抱著余心月,忍不住捏了她屁股一下,“你可不要再喝醉了,嘖,幸虧姐是坐懷不亂的真君子。”
“我隻對你這樣,”余心月歪了歪腦袋,“阿霽是可以信任的人。”
“嘶……”顏霽倒抽一口氣,“滾,不要勾引我!”
余心月靠在顏霽身上,肩膀不斷聳動,像是在吃吃的笑,“阿霽變黑了,去哪玩了,非洲?”
顏霽“是南美,我給你帶了個有趣的玩意,從土著那裡買的。”
“你又弄些這麽玄乎的東西。”
余心月嘟囔著,聲音很輕,像聲歎息。
為了擺脫愛人去世的痛苦,顏霽迷上到處探險,雨林、草原、沙漠、高山,世界上危險的地方都被她逛了個遍,也總能找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回國時當禮物送給余心月。
顏霽鄭重其事“那個人說得可玄乎,叫什麽薩滿項鏈,可以心想事成。”
余心月笑“這你也信?”
顏霽爽朗笑起來“我哪信這個呀,只是他說還能招桃花,我一想,謔我家月月正好缺這東西,就掏錢買了回來。”
“生日快樂,我的小月又長大一歲了。”
余心月坐在副駕,打開禮盒,裡面是條項鏈,不知道是什麽植物編的繩,中間掛著塊刻滿詭異符號的黑石。
余心月無奈“這能招桃花?”
可別把桃花全嚇跑了。
顏霽笑呵呵,插上鑰匙,suv轟隆一聲飛出去,車照例開得很快。
余心月想勸她開慢一點,但話到嘴邊又吞下去,默默把這條薩滿項鏈掛好,看著車窗外模糊的風景發呆。
顏霽嫻熟地轉著方向盤,一邊向她抱怨“早告訴我你在這裡啊,這樣我就不要看見印江涵那個老陰陽人了,你沒看見她那模樣,呸,身上穿著的都是你打拚出來的,還好意思在我面前炫,什麽東西!”
余心月沉默著。
顏霽恨鐵不成鋼,罵道“你就是把那群吸血鬼慣的,蹬鼻子上臉的玩意,這麽多年你給他們賺的,還當年他們養你的,就算用高利貸來算也該還清了吧,你還巴巴給他們賣命幹嘛,我看見印江涵那賤人就煩。”
余心月抿了抿嘴,“阿霽,親情不是這麽計算的。”
顏霽冷嘲熱諷“你可拉倒吧,有啥親情啊,你又不是他們親生的。”
“……”余心月安靜了很久,才輕輕地說“如果、如果我說,是呢。”
雨聲很大,壓過細細的心語,顏霽沒有聽清,“你說什麽?”
余心月靠著椅背,雨滴重重打在蒙著霧氣的窗戶,然後匯成一縷一縷下墜。
她說“沒什麽,他們對我挺好的。”
“草,”顏霽忍不住爆粗,“這他嗎能叫好?你被洗腦了嗎?”
余心月“舅媽對我很好。”
顏霽暴躁地拍了把方向盤,“她已經死了!你怎麽就放不下。”
余心月扭過頭,在黑暗鏡面的反射下,看見一張麻木的臉,“是啊,她已經死了。可是雅雅也離開了,這麽多年,你又放下了嗎?”
顏霽眼裡漫上一層霧,前方更加朦朧不清。
她用力握緊方向盤,才忍住了身體的顫抖,“我和你不一樣……我是真的、真的對不起她……不說這個。”
余心月摩挲著項鏈,沒再爭執往事,彼此妥協是她們友誼長久的前提。
顏霽順口提起“多久沒看你彈琴了,我還以為你再也沒碰過了。”
說起音樂,余心月淡淡笑起來“偶爾還是會練一練。”
“得,鋼琴就是你老婆唄,”顏霽嘟囔“你就不該為了那群姓印的放棄音樂,我還想在金色大廳聽你彈琴呢,好好好我不說了不說了。”
顏霽按下開關,蹦嚓蹦擦的重金屬搖滾樂轟隆一聲響起,震得座位都在顫。
余心月輕車熟路找到一盒耳塞,躺著閉目養神,不再管她。
雨盡到市裡公寓快兩個小時的車程。
顏霽蹦嚓蹦嚓一個多小時候,終於舍得關掉音樂,“月月,前面那個路口轉嗎?”
余心月睜開眼,拿掉耳塞,“不是,還要往前一點。恩?”
手機嗡嗡顫動聲從包裡傳來。
余心月剛拿起手機,電話正好斷了。屏幕亮起,看清來電人的時候,余心月皺緊眉,手都在哆嗦。
是印鴻飛,那個冷漠挑剔的舅舅。
一共打了三十六個電話過來,但是余心月都沒有聽見。
余心月正糾結回不回,印鴻飛又撥了過來,手機不停顫動,像一塊燙手的山芋。
她那麽期待,可印鴻飛真的來電時,忽然膽怯猶豫——
萬一不是生日祝福呢?
萬一又是為了印江涵呢?
萬一……
“你怕什麽,接啊。”顏霽湊過來,一下子按下按鍵。
暴雨雷霆,手機信號很差,印鴻飛聲音聽上去急切,不停喘息,卻斷斷續續的,“心月,你在哪……快……你聽得到嗎……小心!”
“小心!”
手機裡的聲音與現實重疊,余心月下意識抬頭,對面刺目的車燈照得眼前雪茫茫的。
顏霽臉色慘白,猛打方向盤,黑色suv像雨燕,掠過疾馳而來的卡車,一頭撞在路旁樹上。
余心月只看見對面車牌上的673,隨後額頭一痛,什麽溫熱的東西淌了出來,隨即意識陷入黑暗。
要結束了嗎?
可是……太遺憾……
早知道,雨盡的時候就彈個盡心了。
鮮血慢慢填滿符文,有微光亮起,在黑暗中顫了顫,然後像燭火湮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