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心月在一片黑暗中不斷下墜。
冰冷、潮濕的空氣像湧動的潮水,她像是在黑色大海,又像是在無底深淵。
女人嘴角噙起一抹笑,死亡嗎?
就這?
叮叮鈴鈴歡快的琴聲打破永恆寂靜,旋律莫名熟悉。
她往上看,金色音符在暗夜跳動,蜂蝶亂舞。
余心月伸出手,想要抓住一片發光的音符,指尖觸及的刹那,她忽然被一聲偌大嗓門震醒——
“閨女,你沒事吧!!!”
余心月猛地睜開眼,正對張慘白面皮、血盆大口。
她嚇得一哆嗦,快速往後退,後背被什麽長條東西硌得一疼。
血紅的兩片嘴皮劈啪,發出擔心的聲音“遭了,這不是磕著腦袋吧,可別傻了。”
淅瀝小雨,紅漆褪色的電話亭,昏暗燈光,貼滿小廣告的公用電話。
余心月打量周圍,盯著頭頂黃色鎢絲燈泡,幾隻黑色小飛蟲在環繞燈飛舞。
“是做夢了嗎?”她喃喃。
“做夢?你沒做夢啦,你醒來啦!”那震耳欲聾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余心月這才看清對方不是什麽勾魂無常,而是個粉抹的有點多的大姐。熱心大姐燙蓬松的小卷發,一身碎花連衣裙,拎著小皮包,手裡的隨身聽歡快地唱著過去的流行樂——
是個懷舊的大姐,余心月心想,又觀察這個電話亭。
奇怪,市裡居然還能看到,不是早就全拆了嗎。
二十幾年前,這種電話亭在街頭倒常常看見,每個亭子裡裝了兩台公用電話,還細心配置一條長椅。那時手機不普遍,路遙車慢,只能依靠一條長長電話線寄托思念。年輕的情侶們在電話亭裡,常常一坐就是一天。
余心月掉頭,果然,剛剛硌到她後背的是那條狹長座椅。
這幾十年城市日新月異,她也記不清多久沒見過公用電話亭了,一時有點懷念。
“姐姐,這是哪條路,居然還有電話亭?”
熱心大姐聽這一聲“姐姐”,頓時喜笑顏開,“平安路啊,這東西不到處都是嗎?”
平安路?
余心月皺眉,她經常開車經過平安路,怎麽從沒看見過這個電話亭?
不對,到處都是?
大姐按掉歌,“對啊,可不到處都是。閨女,你剛剛做噩夢了嗎,可把我嚇一跳?”
余心月拍拍昏沉的腦袋,“怎麽回事?”
大姐手腳擺動,聲貌並在給她講剛才的事。原來大姐到電話亭避雨,正聽著歌,睡在椅子上的余心月忽然摔下去,還魔怔一樣舉起手,嚇得她不輕,還以為人摔出什麽毛病。
夢裡還以為是掉下地獄……
余心月失笑,看外面細雨蒙蒙,雨小了很多,想出去看看顏霽在哪。
大姐十分熱心,不停追問“你爸媽在哪裡,怎麽還不來接你?他們知道你出來了嗎?來來來,”她掏出一張電話卡,“快給家長打個電話,不要待在外面,用阿姨的卡打。”
余心月“家長?”
她盯著大姐手裡嶄新的ic卡,忽然意識到什麽,低頭往下看。
深藍校服,泥水點點的阿迪,和一雙白嫩的小手,右手中指還有因握筆太多生的繭子。
“閨女?”熱心大姐看她呆呆的,擔憂地問。
余心月抬起眼睛,聲音激動“今年,是哪一年?”
少女白瓷的臉泛起激動的紅暈,眼睛亮得像星星一樣,晃得大姐心裡縮了一下,暗道這姑娘也太水靈了,就是可惜,剛剛可能真的磕碰到腦袋,“當然是千禧年啊,2000。”
余心月快要哭出來,轉身撿起地上報紙。
這是張娛樂晚報,版面上放著一張年輕女人的照片,白紙黑字的標題吸人眼球——“光雲公主為情自殺,上演當代羅密歐與朱麗葉。”
大姐湊過來,也跟著評論,表情遺憾“這是幾天前的報紙了,多漂亮的小孩,真是可惜了。秦離儒也是狠心,為個投標連葬禮都不參加,錢哪有自己家閨女重要?”
余心月對美人薄命毫不關心,眼睛隻盯著那幾個芝麻大小的黑字,2000年。
拿著報紙的手開始顫抖,千禧年,一切尹始,欣欣向榮。這年她十四歲,還沒放棄自己音樂的夢想,而最疼愛她的舅母,沒有因為難產去世。
啪嗒。
報紙上暈開一道濕痕。
大姐手足無措,慌慌張張拿出紙巾,往她臉上揩“怎麽就哭了?”
余心月吸吸鼻子,眼睛彎成月牙,清亮的眸裡露出雨霽天明的光,笑起來。
這時她臉上還有層嬰兒肥,臉頰粉粉的,顯得純真可愛。
不像幾年後,嬰兒肥褪出,張揚尖銳的美貌凸顯。雪膚、烏發、紅唇,凹凸身材,明豔不可方物。燦燦若烈日,讓人不敢靠近。
“我只是,真的,太高興了。”
不顧好心大姐挽留,余心月走出電話亭,慢慢在雨裡走。
烏雲沉沉壓在頭頂,雨勢大起來,沒多久全身都濕漉漉的,濕透的衣服黏在身上。
地上漫起積水,雨滴打在水裡,冒出一個小小的水泡。
余心月低下頭,每一腳都踩要踩破一個泡泡,樂此不疲,嘴角噙起笑,仿佛剛剛真的只是睡了一覺,閉眼商海浮沉,二十年如一夢,最終與夢想背道而馳,越來越遠。
臨了只是遺憾後悔。
薩滿項鏈掛在白淨脖頸,搖搖晃晃。
余心月摩挲項鏈,仔細回想那幾十年,腦中不斷回想顏霽的話,暗暗下定決心。
既然這條項鏈真的有用,好不容易得一次重來機會,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窩囊。生恩早在前生償盡,這一輩子,她要為自己而活,再也不用顧忌印家。
何況對印家,她心中一直有怨氣,顏霽說得對,就算是陌生人,也不該被印家人那樣利用。
更不用說,余心月才是真正的印家人,印家千金。
她與印江涵在出生不久被人調換。
印江涵頂替她的人生,在印家錦衣玉食,而余心月在那個重男輕女、貧窮封建的家庭,度過漫長而毫無快樂可言的童年。她記憶裡沒有鮮豔衣裙、有趣玩具,而是充斥著棍棒、疼痛、咒罵、饑餓。
直到被印家人找回。
但十來年相處讓印家和印江涵有了深厚感情,於是本來是親生的余心月,處境十分尷尬。
她想,也許在印家人心裡,印江涵才是真正的女兒。
她至今都記得剛走入印家的那天。
洋房高大整潔,一大片漂亮草坪,綠的發亮。屋裡的東西金光閃閃,好像都在發著光。
她甚至不敢踩到鋥亮地板,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就像踩在雲端,那樣快要飛起來的喜悅與期待,她終生難忘。下一秒,她看見在外婆懷裡撒嬌的女孩。
他們其樂融融,才像一家人。
余心月低頭看了眼自己破舊的鞋,默默縮回腳。
外婆和舅舅喜歡的人都是印江涵,他們常常拿印江涵和余心月比,覺得這個從鄉下接來的外孫女木訥寡言,一點都不可愛,更不能和經常撒嬌、從小被寵成公主的印江涵比。
人的心總是偏的。
後來余心月為印家打拚,放棄自己心愛的音樂,印江涵卻心安理得在家裡吃喝玩樂。
她奢侈享樂,花費巨大,連出嫁以後,還常常伸手往娘家要錢。至於舅舅和外婆,有事余心月,無事印江涵,只有遇到什麽棘手的事情,才會來找余心月。
呵,余心月神情嘲諷,冷冷看著面前滂沱大雨。
從前忍讓說是為了親情,其實到底還是有點不甘心。明明她才是印家的女兒,明明印江涵偷走她所有的東西……
算了。
她心中釋然,已經毫不在乎。去他的印家,這幾十年來的偏心讓她一點一點失望,而在雨盡漫長的一天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印鴻飛電話裡說的話她沒有聽清,但看他那麽焦急的態度,多半是生意出了事。
總歸不是一聲祝福。
余心月深吸一口氣,水汽朦朧,清冷空氣湧入肺腑。
雨水冰冷打在臉上,她張開雙臂,閉上眼睛,感受迎面的雨水,忍不住笑起來,露出一截糯白整齊的牙齒。
卸下枷鎖,重獲新生。
這輩子,她想彈鋼琴,一直一直彈下去,
還能聽見滴滴答答的雨聲,但打在臉上的冷雨似乎小了許多。
余心月詫異正開眼,頭頂多了一把傘,傘面漆黑,沒有圖案。
為她撐傘的年輕女人及肩短發,高貴優雅,只是看上去異常蒼白疲憊。
女人朝她點了點頭,蒼白的唇顫動,卻沒有說話,只是把傘遞給了她。
動作並不強勢,卻不容反抗。
余心月接住傘,盯著她的臉,隱約覺得熟悉,又想不太起來。
她這時注意到,女人黑色西裝,胸口別一朵白花。
穿著的是喪服。
這人和剛剛報紙上刊印的照片有五六分像,只是較之眉間多了幾分英氣。
還來不及想什麽,余心月就看她繼續往前,魂不守舍地,似乎沒注意到前方紅燈,一腳踩在斑馬線上。
“等等!”余心月忙趕過去拉住她的手腕,感覺女人的手好細好涼。
一架轎車從她們身邊呼嘯開過,帶起的泥水濺在胸口白花上。
女人回頭看她,漆黑眼珠像不見底的深潭。
余心月不明白她在想什麽,“是紅燈。”
女人退回來,“謝謝。”
聲音比雨還冷。
余心月踮起腳,舉高了手,小小一把傘為兩個人撐起一方天地。
也在這個時候,她凝視女人的側臉,終於想起熟悉感從何而來,忍不住說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