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湯冒出熱騰騰的白汽,在光線的照耀下暈出朦朧的光。
余心月偏頭,許是水汽柔和眉眼,現在的秦卿看上去溫柔更勝尋常。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又想到,剛才自己說的話,姐姐聽到了嗎?
她慢慢低下頭,漫不經心地攪拌澄清的湯。
要是聽見的話,該怎麽解釋呢?
然而秦卿卻什麽都沒有問,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深黑的眼睛像浸潤在秋水裡,脈脈藏著許多的話。
余心月耳垂漸漸紅了。
秦卿問“不餓嗎?”
余心月低頭抿口湯“好喝。”
秦卿笑笑“想演戲的話,直接找我就行,為什麽要來這裡呢?”
余心月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按理天裕的藝人要按照公司的調配來工作,但她和向雪完全不受條框束縛,像是公司外的人,是幹什麽就幹什麽。
再加上她糊得厲害,也根本沒人注意到她。
她一時有點心虛,覺得對不起秦卿的偏愛,支吾道“我只是、只是想一開始鍛煉下自己,學學怎麽演戲……”
秦卿“沒想到你會想演戲,我本來以為你會往音樂方面發展。”
余心月臉又紅了紅,心道,如果姐姐知道她演戲是想和朱羲爭寵……恩,這種事還是不要讓她知道,太丟人了。
秦卿嘴角彎了彎,“這樣也好。”
她想,月月興趣十分廣泛,對演戲感興趣好像在意料之內。這孩子從小到大都是這樣,遇到新奇的,總要上去戳戳弄弄,自己試一試,好像對什麽都飽含好奇和熱情。
不過這回秦卿也沒猜錯。
余心月一開始是為了把朱羲比下去,但跟著劇組拍一會戲後,覺得演戲還挺好玩的。
而且大家人都很好,沒有八卦消息裡軋戲勾心鬥角的宮心計上演,每個人都想把自己的角色演繹好——或許是因為在一起搭檔太久了吧。
“裴林性格剛正,跟著他是有點累,但能學到不少。”秦卿想想,繼續說“覺得累了話,就不要勉強自己。”
余心月笑笑“不累的,裴導人很好!”
秦卿心道,月月總是覺得每個人都很好。
余心月托著腮,靠在欄杆上,為這部劇特地搭的宮殿美輪美奐,碧瓦飛簷在燈光下閃爍微光,“而且就算後悔也來不及,違約費好貴的。”
秦卿“沒事的。”
余心月偏頭,輕輕喊了聲,“姐姐。”
秦卿對上她的目光,微微一怔,聲音也輕了很多,“怎麽啦?”
余心月臉上燒得很,但又不知道怎麽說,“我……你剛剛……”
秦卿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這麽熱,感冒了嗎?”
余心月卻覺得她的掌心溫度才很高,肌膚相觸的地方快要燒起來般。她垂著小腦袋,像是想把自己埋起來。
“沒有。”
秦卿“這幾天天氣轉涼,注意身體。”
余心月悶悶道“嗯。”
秦卿又說“和劇組的人相處還好嗎?”
余心月“還好啦。”
秦卿眉頭輕輕蹙了下,“你不開心?”
余心月咬了咬唇,把保溫瓶放下,“你剛剛沒有聽見嗎?我和韓姐說的話,我說我有喜歡的人啦,你一點都不關心嘛。”
秦卿抿了抿嘴角,眉眼漸漸舒展,望向遠處燈火“我聽見了。”
余心月驚喜地看過去。
但秦卿始終沒有再說什麽。
——
韓錦蘭演戲的時候心不在焉,一直分神,悄悄往台下瞥,被裴導怒而喊好幾次cut,最後喊過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三四點,大家如釋重負,各自散開。
余心月怔怔坐在小板凳上,雙手托著腮,連散場也不知道。
韓錦蘭在她旁邊坐下,一面讓化妝師卸妝,一面問“月月,怎麽魂不守舍的?”
余心月這才回神,“韓姐,哎,今天的戲份拍完了嗎?”
韓錦蘭曲指彈了彈她的小腦瓜“早就完了,裴導和俞璟喊你好幾次你都沒反應,都說你是不是傻掉了,明天的戲可怎麽辦。”
余心月展顏笑道“暫時還沒有傻,想別的事出神了。”
韓錦蘭“是不是在想那位?”
她也是認識秦卿的,隻限從自己從商的老公口中聽說。
那位大小姐殺伐果斷,做事又狠又絕,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平時總繃著臉,韓錦蘭想不到,她居然也會來探班?
這也太奇怪了。
剛剛秦卿來的時候,整個劇場的溫度都好像跌到零下。
她穿厚厚一層戲袍也覺得冷了。
韓錦蘭心中忽然想起一些有關秦卿和余心月的流言,不自覺多關注台下的少女幾分。這段日子相處,她早喜歡上這個漂亮乖巧的晚輩,心裡暗暗有幾分當女兒對待,見她捧著臉發呆,便準備過來開導開導。
余心月垂下眸,羽扇般的睫毛眨了眨。
韓錦蘭拉著她的手,回到自己房裡,把門窗都閉緊,這才苦口婆心地勸慰“這種事啊,阿姨在圈裡這些年也見多了。唉,你好好演戲,自己有了實力,就算有合同束縛,也沒那麽怕了。”
余心月眨眨眼睛。
哎?韓姐誤會什麽?
韓錦蘭想的是秦卿把金絲雀豢養在身邊快十年,用一紙合同控制少女,把她藏在金屋。
明明這孩子條件好得出奇,就算像朱羲那樣屁事不管隻念數字,也未必不能大紅大紫。可十年過去,她沒有闖出過一點名頭,可想而知一定是被金屋藏嬌或者雪藏了。
可憐,小小年紀就遇上這種事。
韓錦蘭拉起余心月的手,一臉慈愛“就算……那也沒什麽大不了,沉下心好好演戲,把自己能力鍛煉先出來,裴導會帶著你的,我也會教你演戲的。沒事哈,你看看朱羲,剛出道的時候和星媒簽了霸王合同,現在呢,她已經自己把星媒給買下來了。”
聽到朱羲的名字,余心月表情更惆悵了。
這讓韓錦蘭的誤會更深一層,可憐生得瓷娃娃模樣,卻因為這樣的美貌被包養。她混了這麽多年,從一開始大家乾乾淨淨演戲,文戲匯演,到現在什麽明星、流量、金主層出不窮,也見過不少被包養然後被拋棄的孩子,卻從來沒有覺得這樣可惜過。
余心月幽幽問“韓姐,我真的比不上朱羲嗎?”
韓錦蘭心裡一咯噔,難道是秦卿最近看上朱羲?
難怪天裕的資源不要錢似的往朱羲身上傾倒,而面前的小孩完全查無此人。
她對上余心月幽怨的眼神,立馬說“誰說的?你可比朱羲好太多了,那姑娘我對過戲,完全沒有一點演員的責任心,不配當一個演員!你是個好孩子,比她好多了,誰要是覺得她比你好,那肯定是瞎了!”
余心月破涕為笑,想把這句話錄音給顏霽聽聽。
韓錦蘭安慰半天,看她終於露出笑容,也安了心,摸摸她的頭,“早點睡覺,不要想這麽多,明天還要繼續演戲呢,可不要像我一樣被裴老頭罵。”
余心月重重點頭,“恩!”
這天晚上她對著鏡子練習很久,直到天蒙蒙亮才睡下,沒睡幾個小時就被鬧鍾喚醒,開始一天的行程。
醒來時太陽穴嗡嗡地叫,余心月瞥眼鏡子裡憔悴消瘦的臉,滿意地點點頭。
劇本裡的公主就該是這樣,廢話,誰馬上就要國破家亡還能睡得著覺啊。雖然導演沒強調,她已然把自己代入那個亡國的公主上,在鏡前對著自己飆戲半個小時,才出門化妝準備開拍。
《昭靈傳》是部歷史正劇,記錄廢帝昭靈帝殉國前後的群像戲,重點還是在俞璟和韓錦蘭飾演的帝後上。
余心月扮的公主只會出場幾分鍾,台詞只有一句,就是內侍來攔她時,她冷喝一聲“滾”,隨即脫去華貴繁重的冠冕,躍馬而上,馬蹄踏過冰冷的青磚鋪路。
嗒嗒。
薄雪和黑泥卷在馬蹄底下。
路上不複舊時繁榮,剛過完新年沒多久,熙攘的街頭只有紅燈籠在冷風中無力地打顫。
她擊響城牆封塵已久的打鼓。
隆隆的鼓聲在整個都城回響,卻攔不住勢如破竹的敵軍。公主紅衣烈烈,烏發飄揚,城牆破開時,鼓曲正好結束。她跳下城牆,沒有人能攔住她。
朔風凜冽,白雪飄蕩,掩去芳魂。
這段在百官奔逃,昭靈帝在后宮寵幸貴妃的荒淫場面不斷切換。隆隆鼓曲是電影的最,是將腐朽衰頹的王朝送入墳墓的喪葬曲。
余心月閉上眼睛,讓化妝師給她化妝,內心不停分析公主的情感,讓自己能夠盡快入戲。
她聽到竊竊私語的聲音,但是沒放在心裡。眼前已經變成金戈鐵馬,朔風薄雪,在短短一個小時裡,她好像已經跟著公主走完一生。
身在深宮,地位尊貴,但終究是一介女流。
偶爾讀過點兵法史書,也愛看西廂鶯鶯,夏夜羅扇撲流螢,冬雪折梅戲雪花。她只是個被深宮禁錮的女人,一生規規矩矩在皇帝龐碩的後嗣中平淡到激不起一點水花。
可就算弱質女流如她,也從知道一句話——
死國可乎。
余心月睜開了眼,鏡中披上華蓋的少女纖麗生動,正透過歷史長河在看著她。
不知什麽時候,她的旁邊已經圍了一圈人。
化妝師不停讚歎她骨相肉相出奇完美和諧,天生一副電影臉。
余心月不好意思地笑笑,提起裙出去,又被韓錦蘭拉住好一頓誇。
這群裴導手下的老熟人互相都看厭了,眼光又高,天天囔著要找個新鮮的血液流進來,等平常小明星或者剛畢業的科班大學生來了,又覺得人家太菜。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好學聰明又好看的好苗子,一個個都恨不得化身誇誇精,逮住余心月就是一頓誇,甚至在她提心吊膽演完戲後,他們的彩虹屁吹得更狠啦。
“月月你學過打鼓嗎?怎麽敲得這麽好?”
“棒!等殺青阿姨請你我家玩。”
“喲這樣子太像小公主了,是不是就像從畫裡走出來一樣?”
余心月耳垂通紅,很不好意思,惴惴道“我演得還行吧?”
韓錦蘭親媽眼,看她哪哪都好,俞璟也點頭表示讚許。
余心月悄悄看裴導,裴導眉頭微皺,給她指出幾個問題,“還要再來一次。”
韓錦蘭想罵一句他不通情達理,然而裴導這裡的規矩森嚴,在片場他是獨一無二的王,誰也別想指手畫腳,至於不拍戲的時候,隨便你怎麽罵他都行。
這麽多年的非議指責,他也從來沒有反駁過一句。
韓錦蘭深知裴林習性,脫口而出的話憋在嘴裡,改成拍拍余心月的肩“沒事沒事,不要有壓力,慢慢來。”
余心月重重點頭。
有人指出她的錯誤她反而更開心,她本來就是摸著石頭過河,自己摸索半天也不如經驗豐富的長輩一兩句點撥,就這樣反覆很久,終於等到裴導的一句肯定。
拍完自己這部分,她本可以離開片場,但反正她閑著無事,就留了下來繼續學習。
劇組裡的人都很好,時時照拂她,到最後韓錦蘭甚至把她當成自己親閨女一般,成天一口一個“我家月月”,天天被俞璟笑話。
韓錦蘭才不在乎。她本來就想有一個閨女,可惜肚子不爭氣,一胎蹦出個大胖小子,二胎還是個大胖小子,兩個臭小子沒少禍害她。
好不容易遇上個得自己眼緣心意的女孩,自然恨不得把自己幻想了幾十年泛濫的母愛塞到她身上。
快殺青的時候,韓錦蘭找上余心月,照例聊聊家常。
只是這一次,話題不知不覺談到裴導身上。韓錦蘭歎氣“那個老頭子就是太追求自己的藝術了,一點面子都不給人留,上次他和指導鬧矛盾,直接把人家轟走,結果人家生氣在媒體造謠,說老頭子人身攻擊虐待演員。他呢,連句反駁的話都不說,隨便那人造謠。”
余心月對裴導的作風略有耳聞,他是不在乎別人怎麽抹黑,隻專注於自己拍戲的。這樣認真的人初接觸不好相處,但認識久了就會發現,他看似冷酷如頑石,實則單純如稚子。
韓錦蘭對這個評價也是認同的,只是覺得有些惋惜“他拍戲窮啊,得罪的人太多,都沒人投資他,上部戲自己賣房賣車拍的,結果沒錢宣發,賠的褲衩都沒了,也不知道圖啥。”
余心月笑笑“圖自己喜歡呀!”
韓錦蘭點頭,“這倒也是。”她又悵然道“這部戲預算又超了,老頭子肯定彎不下腰再朝計家要錢,怎麽宣傳出去呢?”
余心月認真地說“我有錢的,如果裴導需要的話……”
韓錦蘭打斷她,“哪有這樣的規矩要你一個演戲的砸錢進去?”忽然,她看著余心月,眼珠子轉了轉,笑開了。
“韓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