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在江南徘徊了時日,主要是接著調查妖蛾山村的事兒。清式那個不靠譜的,查到一半兒就下山壯遊了。他們這些修道的,修為一遇上瓶頸便要去遊歷一番,所謂觀天下才能聞大道,雖然結果往往是結下一段孽緣,留下一個私孩子和一個痛哭的寡婦。清式出海尋仙,他爹只能自己查。可那妖蛾子銷聲匿跡了一般,竟再也沒個蹤跡了。
在江南待的夠久了,他爹決定北上。臨去時狼王嗅到他的蹤跡,跑來和他纏鬥了三天三夜,最後被他爹丟進了鳳還禁地。
“他奶奶的,難不成這天下,只有那個臭丫頭能打敗你?”狼王怒道。
戚慎微面無表情地望著它。
“只可惜老子聽說她明天要嫁人,大約是沒空來收拾你。”狼王哼道,“小牛鼻子,日後再來尋我一戰,老子遲早會勝過你!”
狼王走了,他爹卻愣在原地。他爹在烏江邊上發了一宿的呆,戚隱也蹲在這傻子的邊上吹了一夜的風。第二天,他爹戴上冪籬,回了烏江鎮。那財主果然有錢,讓鎮子裡頭家家戶戶簷頭底下都掛上了紅燈籠。流水席一直擺到街面上,全鎮的老百姓都來吃。孟家門口放炮仗,紅紙灑滿地。他爹一襲白衣,負著劍,冪籬的白紗籠住了臉兒,站在人頭攢動的人堆裡。大家挨挨擠擠,踮著腳,看那個老財主挺著大肚皮,大紅圓領廣袖袍子繃得像鼓面似的,停在孟家門前,下了馬。
戚隱還以為他爹要搶親,其實戚慎微沒想這麽乾。世事繁雜,仙山子弟從來隻乾預妖魔凶患,從不插手凡人爭端。他是無方弟子,不可能娶阿芙,也無法救阿芙脫離苦海。
他只是回來看一看,看完,就走。
門開了,女人跨過門檻,立在階上,睥睨著望底下的人。烏黑油亮的大辮子,棗紅色的夾襖和裙擺,明豔地像一簇火焰。若非她不曾手握刀劍,戚隱幾乎要以為她是戰火裡走出來的神女,無畏無懼。
“大姑娘,你怎麽沒穿吉服?”老財主問。
“早跟你說了,我不嫁,”阿芙聳聳肩,“收你錢的是我爹,你讓他嫁給你吧。”
“胡鬧!”她爹從裡面趕出來,向周財主賠笑,“新姑爺,這孩子一向愛胡言亂語,您且等等,且等等。”
“等個屁!”周財主罵道,“孟阿芙,你以為今日由著你胡來?你不聽話,大爺就讓人來押你拜堂!”
“拜堂?”阿芙陰森森地冷笑,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把鐵釺子,在手裡一擰,那拇指粗的鐵釺,硬生生讓她拗成麻花。她道:“老娘先把你擰個個兒!你信不信?”
戚隱冷汗下來了,他知道他娘力氣大,沒想到他娘力氣這麽大。扭頭看他爹,眸子裡也有顯然的震驚。
周財主指著她,“你你你你……”
“不過,”阿芙把鐵釺一扔,“殺人是犯法的,我不能殺你。”
周財主連連點頭,“對對對對……”
“但你也不能娶我,除非……”阿芙道,“你願意娶一隻破鞋。”
“你什麽意思?”
“老娘有姘頭,私相授受,夜半跳牆,紅被翻浪,什麽都乾過了。”阿芙挑釁地看他,“周員外,您還要娶我麽?”
霎時間,四下裡像燒開的鍋,一下子沸騰起來。失節的女人,恍若一朵被摘了的嬌花兒,從此不是寶貝,而是塵泥。戚慎微萬沒有想到,她為了不嫁不惜自毀名節。所有人都在喝罵,唾棄她的失節,往日流連於她門口睃望的男人,也加入討伐的大軍。她仰著下巴,站在石階上面,像一塊頑固的石頭,那凊灩灩的眸光,倔強又堅忍。
“姘頭?”周財主冷笑,“既敢和你私通,為何不敢出來相見?恐怕只是你為了不嫁,胡說罷了。無妨,今兒我們回去,我仔細驗驗,不就一清二楚了?阿芙,你再厲害,也打不過我這幫好手!”說完,他的家仆卸了轎繩站出來,一個個五大三粗,鐵塔似的。
阿芙臉色白了幾分,她娘在後面抹淚,勸她道:“阿芙,咱們算了吧。”
“說啊,你的姘頭到底是誰?”周財主笑道,“還是說,根本沒有?”
“是我。”
冰冷沉靜的聲音響在後頭,所有人紛紛回過頭。
白衣男人負劍而出,一步一步走到階下,摘下白紗冪籬,露出那張白皙的冷漠臉龐。
戚慎微說:“是我。”
像是一道焦雷打在所有人頭頂,阿芙愣住了,烏江鎮的百姓也愣住了。孟父震驚地問:“私相授受的是你?”
“是我。”
“夜半跳牆的是你?”
“是我。”
“紅被翻浪的也是你?”
戚慎微這回沉默了,可他隻停頓了一會兒,道:“是我。”
“戚仙師,你怎麽……你是修道之人啊!”孟家族長敲著拐杖,痛心疾首。
四下嘩然,舉座震驚。戚慎微向阿芙伸出手,淡淡地問:“走麽?”他的語氣那麽平常,像是邀請她去綠水塘子邊上散步。可誰都知道,此去,便再沒有回頭之路。
阿芙怔了許久,忽然回過神,提起裙子,向他奔了過去。兩隻手牽在一起,彼此都感受到對方的溫度,像被火苗舔舐手心,心臟在腔子裡顫抖。可是誰也沒有放開手,戚慎微牽著阿芙,步入山海般的人群,烏泱泱的人頭恍若潮水分流,讓開一條道兒。那兩個人艱難地向前行進,漸漸有人高聲叫罵,漸漸有人扔出爛菜臭蛋。
“狗劍仙”、“淫道士”……罵聲此起彼伏,不堪入耳,雞蛋砸在戚慎微臉上,汙黃粘膩的蛋液沿著棱角分明的臉頰流淌,戚慎微眼也不眨,一步步,帶著阿芙,離開了這裡。
冬天的林子禿了葉子,枯褐色的樹乾有種說不出的肅然。他爹這個人,身上沾一點兒髒能要他的命。他爹把他娘帶到水塘子邊上,讓她背過身,不許回頭,然後脫了衣裳,下水洗澡。身上全是臭蛋爛菜的味道,他爹的臉色很差勁。
“戚道長,”阿芙捂著眼睛道,“你又救我一次,放心,我知道你是情急之下才說是我姘頭,我不會賴著你的,我們就在這兒分別吧!”
那邊安靜了很久,才傳來男人清冷的嗓音,“你不害怕麽,孟姑娘?”
“你怎麽又問我這個問題?”阿芙道,“怕啊,當然怕。”
“那為何還要自毀名節拒婚?”
阿芙歎了口氣,道,“你剛剛也看到了,那個滿臉橫肉,豬頭豬臉的周老爺。你想象一下,他一臉淫笑地脫掉你的衣裳,喊你娘子,你還要同他同床共枕,給他生娃娃……算了,你不用想象他碰你,你只要想象一下被我輕薄了,你覺得如何?”
戚慎微:“……”
“有些事情不做的話,將來一定會後悔的。”阿芙說。
那邊又不吭聲兒了,阿芙試探了喊了幾聲,戚慎微終於回了話兒,“孟姑娘,你說過我是你的福星。”
“是啊,我說過。”
“嗯,”戚慎微道,“我是。”
“是是是,”阿芙莞爾,“您是我的大恩人!”
“孟姑娘,你說過你要娶我做壓寨郎君。”
“這事兒您還記得啊,”阿芙尷尬地笑,“我只是那麽想想,我還想上天摘月亮呢。”
“嗯,”戚慎微的聲音平靜又清晰,“我嫁。”
阿芙猛地回過了頭,眼睛透過指縫兒,望見冰塘之中那個上身赤裸的男人。他背對著她,烏黑的發絲潑墨一樣披在肩後,雪白的肩背墨黑的發,恍若一幅信筆勾勒的山水畫。
“戚道長,你……你說笑吧?為什麽……”阿芙結結巴巴地問。
戚慎微回過頭,淡然的眼波落在阿芙身上,“因為有些事情不做的話,將來一定會後悔的。還有,”他最後補充了一句,“閉眼,回頭,不許看。”
阿芙合攏手指,“戚道長,你是不是早就喜歡上我了?我貌美如花,沉魚落雁,讓你動凡心了?”
塘裡的男人顯然哽了一下,道:“不是。”
“那就是因為我心地良善,知書達禮,你被我折服了。”
“不是。”
“那是為什麽?”
戚慎微陰沉地道:“因為我瞎。”
阿芙:“……”
那天,江南落了第一場雪,戚隱的爹娘成親了。沒有笙歌,沒有炮仗,也沒有父母親朋,兩個人在烏江的鄉下,小村莊的盡頭,長滿烏桕樹下的山腳下,他娘親爺爺留下來的小木屋裡,成親了。白茫茫的天地,呵氣就成了冰。屋裡柴火嗤嗤地燒,光影在窗紙上晃動。他娘喝多了,趴在他爹的懷裡晃著頭笑。
“郎君、郎君,你怎麽這麽好看?讓小娘子我白天看了不夠,晚上還想看,晚上睡覺閉著眼看不著,隻好去夢裡看了!”
戚慎微伸出手,放下胭脂紅的土布簾子。
兩個人的影兒在那簾子後面合攏在一起,男人低聲喟歎,仿佛隱忍著極大的歡喜。
他輕聲道:“平生無所幸事,唯幸皮囊尚可,娘子喜歡。”
流氓。戚隱蹲在牆角,唾棄他爹,床下鋸嘴葫蘆,床上嘴巴抹蜜。流氓!
烏江鎮那邊常常來他們這兒找麻煩,同村的鄉親也不大待見他們,他爹怕自己不在,他娘受欺負,一直沒有回門通稟還俗之事。他爹這一脈師父早喪,是大師兄拉扯他爹長大。他們一同讀經習劍,感情甚篤。他爹思慮再三,寫了封長信陳情。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爹幫村裡抵擋山妖,逐漸不那麽受排擠了。他爹跟著他娘學做飯,學浣衣,終於從除了禦劍啥事兒不懂的狗劍仙,成了做飯燒廚房,浣衣洗破洞的倒霉丈夫。
“戚道長,”阿芙敲了敲黑成炭的鍋爐,道,“您真是個敗家爺們。”
戚慎微冷著臉重新圍上圍裙,“再試一遍!”
農閑的時候,他爹就推著二輪車去趕集,他娘坐在車上哼歌,有時候跳下來自己走,白茫茫的天地,只有她棗紅色的裙擺紅得耀眼。
輪子伴著歌聲轆轆作響,戚慎微那時候還不知道,他將用最後的殘生去回憶這個畫面。當他躺在封閉的木棺,躺在冰冷幽暗的地宮,他無數次記起這條泥濘小路上蝴蝶一樣蹁躚的紅色裙擺,那一扎綁了紅頭繩小絨花兒的大辮子。燦爛天光下她回過臉來,瞳子灼灼笑靨如花。
“戚道長,你怎麽走得這樣慢呀!”
他沒有答話,只是默默地想。
因為我在看你呀,阿芙。
第二年冬天,他娘懷胎第九個月,他們去女媧廟裡為孩子求名字。他爹說,名字交給女媧娘娘起,她就會保佑他健康長壽。千字筒擲出“犬”字,他娘眨巴著大眼睛,“咱孩子真的要叫這個土了吧唧的名兒?”
“……”他爹沉默了一陣,道,“當小名。”
不知是不是路上動了胎氣,剛回去,他娘肚子就疼得受不了。村子裡的大夫過來瞧,說是胎位不正,十分危險。那是戚隱頭一回看他爹著了慌,這個對戰妖魔尚且臨危不亂的男人,在這個時候急得滿頭冷汗。凡間醫術拙劣,他爹前往鳳還求醫,卻恰逢鳳還掌門仙逝,封山拒客。他爹當機立斷,前往無方。
那天下了三尺厚的雪,他的大師兄閉門不見,他爹在雪階上長跪不起。戚隱望著他爹落滿雪的眉睫,心裡隱隱作痛,他好像猜到了,為什麽他爹最終沒能回去。
星辰高懸,天地蒼茫。門終於開了,皂靴步到他爹的眼前。戚隱抬起頭,看見元籍垂下眼眸,眸底有深重的痛楚。原來他爹那個師兄,就是元籍。
戚慎微氣若遊絲,艱難地道:“師兄,救救我的妻兒。”
“元微,我救你的妻兒,誰來救你的道?”
“我的妻兒,便是我的道。”
“救她,可以,”元籍道,“但從此你不是我師弟,更不是無方弟子,無方教予你的心法劍術,在無方習得的修為靈力,你統統都要還給無方。刮骨洗髓散盡修為之痛,你可受得?淪為廢人任人宰割之苦,你可忍得?”
戚隱搖頭,惶然道:“不要答應他,爹!”
他的父親抬起眼,眸光堅定,如霜似雪。
“好,我答應你。”
冰冷的石室,無方十二長老圍著著中間昏睡的人兒。元尹憂心道:“這麽做真的好麽?”
“這是為他好。”元籍望著外面簌簌落的雪,道。
“那元微的妻子……”有人遲疑著道。
“憑凡世的醫術,胎位不正,生產艱難,她與孩子能否活命,尚未可知。”元籍回過頭,道,“未免她憂心,我會用元微的筆跡送給她一封休書。”
元籍騙了他爹,他們沒有拿走他爹的修為和靈力,而是封印了他的記憶。元籍說他遭妖婦欺騙,攪動凡心,但最終改過自新,回到無方,自請封印了記憶,從此不做他想。他爹在無方大殿前認錯,靜坐思過崖,除了降妖伏魔之事,不踏出思過崖半步。三年後,無方執劍長老病逝,他的父親踵替其後,成為新一任執劍長老。
他爹沉默了很多,幾乎不怎麽說話,沒人知道他爹心裡到底在想什麽。戚隱看著他在思過崖上靜坐,時光在他身側洶湧而過,霜雪落滿肩頭,他像一塊披雪巉岩,無悲無喜,無怨無尤。
後來,元籍帶來了一個四歲的孩子,讓他收他為徒。
孩子站在雪地裡,身板挺得筆直,褲縫兒邊上握得發青的拳頭泄露了他的緊張。戚慎微看了他半晌,忽然道:“師兄,他們說我也有個孩子,對麽?”
元籍愣了下。
“他還活著麽?”
“元微,你在想什麽?”
“師兄,不知為何,我常常覺得心裡缺損了一塊。我有障,”戚慎微凝著眉,望向茫茫遠天,“有心障。”
他爹要求去見從前的妻兒,元籍一開始拒絕,後來答應。他們去了江南,到了一處宅院,元籍讓他爹看見了那所謂的“妻子”,一個被元籍收買了的寡婦,倚著門墩子漫不經心地吹指甲。
“哦?孩子?”她撩起眼皮,嗓音懶懶,“掉進井裡,淹死了。誰知道呢,一下沒看著,就沒了。”
“元微,情真似幻,大夢一場,你還放不下麽?”元籍歎息道,“你肩負我派道途,這世上你最不可負的,便是巍巍無方。”
他爹什麽也沒說,留下銀錢,轉身走了。那個孩子成了他爹唯一的徒弟,他爹領著他下山拜女媧,用千字筒擲道號。戚隱有時候覺得他爹純粹是不想自己取名字,才想這麽個省事兒的法子。千字筒搖了半天,擲出一個“犬”字來。孩子一下愣了,十分不安地看著他爹。他爹拿著簽子怔愣了半晌,眸子浮起疑惑。可他爹最終什麽也沒想起來,對孩子說:“重新擲。”
再次擲簽,竹簽子落在地上,面上赫然一個“樞”字。
有了戚靈樞,他爹有人氣兒不少。清晨教他劍法,晌午讀經,晚上打坐。這孩子性子倔,尿了床,偷偷把床單藏在櫃子底下,第二天帶出去洗,再用避水訣烘乾。他爹隻假裝不知道,到思過崖上靜坐,好讓小徒兒有空洗床單。不過小徒兒還太小,總洗不乾淨,所以夜半三更,他爹又悄悄起身,重新把床單洗一遍。戚靈樞十二歲那年,他爹親手為戚靈樞鑄造了問雪劍,交到這個孩子的手裡。高階之上,他的父親高冠白袍,黑發落滿雪,變得灰白,那寂靜的眸底,終於有了歲月的痕跡。
時間一晃就是七年,一日,潁河水鬼作祟,他爹領著弟子前去除妖,水浪大作,劍光直插河底,所有水鬼頃刻間灰飛煙滅,他爹獨自一人禦著歸昧劍破浪前行,追著那水鬼頭子深入峽谷。仿佛是宿命一般,那水綠茫茫的深潭,四面圍住的綠柳林子,寂悄悄的天和水,一如徽州府他父母初見的那口清潭。
行至峽谷,潭水平靜,戚慎微懸立水中,靜靜等待。多年除妖的經驗提醒他危機就在周圍,有東西在漆黑的水裡潛伏。這是水鬼慣用的伎倆,藏起來,然後一躍而出,在獵物防不勝防的時候用尖利的牙齒撕咬他的喉嚨。果然,水底有什麽東西破浪而上,戚慎微一動不動,等待那妖怪自行現身。
水波激蕩,一個披頭散發的東西衝出了黑暗,齜著猙獰的尖牙咬向他。歸昧尖嘯著出鞘,劍光照亮水域。那一刻戚隱看見了水鬼的臉,泡得幾乎透明的皮膚,眼睛全黑沒有眼白,只有那一雙細眉,依稀辨得出遠山一般秀麗。
戚隱呆住了,那是他的母親,孟芙娘。
歸昧霎時間停滯,雪亮的劍光在水裡空空地徘徊。戚慎微睜大了雙眸,有什麽東西在他眼底複蘇。四月烏江下不盡的雨,冬日村鎮白茫茫的雪,他們在綠水塘子邊上剝蓮蓬,在鄉間小路推二輪小車。那久遠的畫面猶如鴉羽一般簌簌襲來,他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記憶像一個幽魂,追了他十八年,終於在這一刻追上了他。阿芙狠狠地撞進他懷裡,鋒利的牙齒咬進他的肩頭。鮮血胭脂一樣洇散開,戚慎微顫著手,抱住了這個變成水鬼的女人。
他伸出手梳她煙墨一樣烏黑的發,一綹一綹,抿到耳後。他離開了十八年,這樣長的日月,他的妻子從一個明媚的女人,變成一隻可怖的水鬼。可她是阿芙,聚天地塊壘之氣於胸懷,即使成了妖,也是妖中魁首。
戚慎微眸藏哀慟,他在流淚,眼淚流出眼眶,匯進了水。
“阿芙,我回來了。”戚慎微閉上眼,埋入水鬼的頸間。
即使隔得遠遠的,戚隱依然能感受到他身上巨大的悲傷,恍若冰冷的海潮,在淒清的水域裡蔓延。
戚隱察覺到什麽,驚恐地大聲喊:“不要!”
歸昧錚然一動,寒霜一般淒冷的劍劃過一道凜冽的流光,刺破墨綠色的水浪,直直刺向阿芙的後心。那一瞬仿佛過得極慢,戚隱眼睜睜看著劍光刺入他母親的胸背,從他父親的背後穿出,歸昧悲鳴,然而戚慎微繼續掐訣,劍光又是一轉,化作鋒利的寒芒,刺進他的心臟,貫穿二人的身體。
戚隱怔怔地,呆在潭心。
他的父親,天下劍道第一人,此生斬妖除魔從無敗績。他父親隻敗給一個人,那個明媚如四月天光的女人,孟芙娘。
作者有話說:
誰念西風獨自涼?
蕭蕭黃葉閉疏窗。
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
賭書消得潑茶香。
當時隻道是尋常。
(納蘭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