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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第73章 難追(三)
他娘那時候跟著他外公外婆住在鎮子上,家裡是賣布匹的,他娘是鎮上有名的“布匹西施”。他娘的家臨著大街,前臉是店鋪,後面住人。上下兩層樓,統共四間屋子,乾乾淨淨一方院落,中間一口天井,油綠汪汪的青苔爬滿石磚。他爹救他娘回去那天,整個鎮子的人都來了他娘家,天井裡坐滿人,人山人海,人頭攢動,坐不下的就蹲在門檻上,站在屋外頭,還有的爬上牆頭。江南偏僻小鎮,幾百年也出不了一個劍仙,好不容易來了個仙人,這全是來看他爹的。

 他爹被孟氏族長按在首座,他外婆和小姨抱著他娘涕淚橫流。戚隱很小的時候見過他外公外婆,他是個私孩兒,外公不待見他,從沒正眼看過他。外婆見了他就抹眼淚,背著外公,偷偷塞銀錢給他當零花,他總是赤著腳出門,到巷口買個熱烘烘的湯餅。這個時候他外公還是個中年漢子,四肢粗壯,面容黝黑,他外婆生得秀淨,細手細腳,典型的江南女人。

 “戚仙師,您這腿……”老族長打量戚慎微被打斷的腿。

 “都是那天殺的狼妖!”阿芙泣涕漣漣,盈盈下拜,“戚道長為了救奴,同那狼王大戰三百回合,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狼王身披數創,狼狽而去,而戚道長……”阿芙哽咽了一下,拿帕子掩著臉,“也被打斷了腿啊!”

 四座皆愴然太息,怒罵狼妖。

 戚慎微面無表情,沒有揭穿阿芙的謊話兒。

 打從那天起,他爹就宿在他娘家養腿傷。外婆收拾了處乾淨屋子給他爹,和他娘的屋隻隔了一面牆。他外公這人兒挺一言難盡的,一天天淨在他爹跟前晃悠,念叨今年布匹不好賣,家裡揭不開鍋。他爹識趣兒,摘了塊兒玉佩給他外公,從此他外公眉開眼笑,看他爹跟看親兒子似的。

 那一年,外公家最大的事兒除了他娘被擄,就是他娘的婚嫁。他娘家門口總是圍著人兒睃望,一半是來領略他爹的仙風道骨的,一半是來看他娘的。就算太陽落山,月光灑滿靜悄悄的小鎮,也總有喝醉酒的流氓敞著汗衫,站在樓底下大喊:“大姑娘,出來說會兒體己話!哥哥想死你了!”

 每當這個時候,他外公就對繡著紅布繃子的外婆說:“姑娘大了留不得,阿玉都嫁出去了,她這個當姐姐的反倒留在家,讓人說笑話!你明兒去,尋個人家,要緊一宗兒是有身家,當妻做妾都使得。”

 屋外喧騰,他爹充耳不聞,坐在一豆青燈下寫信。他爹安靜得近乎冷漠,除了關於妖魔的事兒,他一概不理。他寫了封飛帖交代山中怪人的事兒,鳳還離江南最近,他封上信,發往鳳還。戚隱覺得無聊,坐在床榻上打哈欠。

 “阿芙,你都十八了,”他小姨的聲音透過薄薄的板壁傳過來,“趕緊尋個好人家嫁了吧。你瞧瞧這豬玀,見天在底下叫喚,你在家就是活招牌,招人惦記。”

 “我才不嫁。”他娘道。

 他小姨道:“你該不會看上戚仙師了吧?告訴你啊,別瞎想,這種男的,趕明兒劍一飛,人沒了,看你瞎不瞎。咱們這等俗人,找個在地上走的就得了。”

 “誰讓他長這麽俊?”他娘竟然沒反駁,“你瞧這長相,這身條兒,這通身的氣度,就算我是個男的也惦記他。”

 “那他也瞧不上你。”小姨道。

 “瞧不上就瞧不上,就不興我想想?想想又不犯法。”阿芙豪邁地宣布,“老娘不光想,還要做夢,在夢裡上他三百遍。”

 兩個女人吃吃發笑,他們不知道修道之人耳聰目明,一面板壁,在戚慎微面前如若無物。戚隱看見他爹的臉色一寸寸陰沉下來,執著毛筆的手指顏色發青。

 他小姨罵道:“你個不要臉的浪蹄子,小點兒聲,他就在隔壁!”

 “哎呀,”阿芙拉長聲調,悵惘地道,“要是我是個會仙術的女土匪就好了,我就把他給擄了娶回家當壓寨郎君,從此土匪不打劫,窩在山寨,夜夜笙歌。”

 戚慎微終於忍不住了,屈指叩了叩板壁,道:“我聽得見,別再說了。”

 隔壁一下安靜了,月光灑進窗台,黑夜裡萬籟俱寂。

 過了半晌,阿芙的聲音怯怯地響起來,“戚道長,我只是想想,沒想真那麽乾。”

 “夠了,閉嘴。”戚慎微陰鬱地道。

 這他娘的真是糗大了,戚隱都替他娘尷尬。隔天小姨就回吳塘了,可能是沒臉見他爹了。他爹娘兩個同住一個屋簷底下,抬頭不見低頭見,得虧他娘臉皮厚如城牆,硬生生裝得跟沒事人似的,每天捧著紅木大盆兒,上他爹的屋收衣裳。家裡的床單衣裳都是他娘洗,有時候兜攬別人的衣裳來洗,補貼家用。衣物堆在一塊兒,山一樣高。但他娘專門給他爹單獨放一個盆兒,單獨搓。她就蹲在那白花花的天井底下,系著襻膊,露出一雙青白色的手臂。她一面哼江南的小調,那柔婉繾綣的調子,郎啊妹的,哩哩啦啦,一直飄到他爹的屋裡來。

 鳳還的人很快就來了,是一個笑眯眯的青年人,天生一雙桃花眼,身上一襲補丁破布袍子,盤腿坐在劍上,在門檻邊上叫人。他爹艱難地下樓,見了他,喊了聲:“清式。”

 這竟然是他那個又胖又禿的師父!戚隱震驚。

 他倆一面交談,戚隱一面在邊上蹦躂,想看看他師父的頭頂有沒有禿的跡象。

 “這幾天我在江南轉悠了幾圈,那樣的村子一共發現了五處,都藏在深山土坳子裡頭,相隔也很遠,彼此沒什麽聯系。有意思的是,它們都是只有十幾戶人家居住的小山村,去外面通常要走許久的山路。”清式揣著手,道,“你怎麽想?”

 “深山老林,人跡罕至,”戚慎微凝眉,“像是有人故意圈地放蛾,但並不想擴大妖患。”

 話兒聽到這裡,戚隱終於知道巫鬱離那個家夥行的什麽醫了。

 他不是行醫,他在養蛾子。

 “同感。我將這妖蛾子帶回去仔細看看,你安心在這兒養傷。”幽幽的歌聲從裡頭傳出來,清式耳朵一豎,伸長脖子往裡看,“花姑娘?”

 戚慎微用手擋住他的視線,清式又往邊上瞧,戚慎微再擋,連續幾下,清式埋怨道:“老戚,你這不仗義。隻許你同人家一塊兒住,就不許我看幾眼?”

 “事情辦完,你可以滾了。”戚慎微冷冰冰地關上門。

 日子一天天過,他爹娘漸漸能說上幾句話兒了。即使養傷,他爹也保持著嚴格的作息。每天雞叫就起,晌午被他外公拉出來討論人妖大勢,天下大局,雖然他爹一般一聲不吭。下午被他外婆拉出來,一群婆婆媽媽姨媽嬸嬸圍著他坐,慈愛地點頭微笑,臨走的時候,有人拍了下他屁股,笑道:“身板兒真結實!”

 戚慎微:“……”

 他爹這人不善言辭,不懂拒絕,更不知道怎麽表達不滿,僵著臉等這些老姑婆走了,扭過頭,便見他娘倚在門框上忍笑。

 “戚道長,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別見怪嘛。”阿芙揶揄地道。

 戚慎微不想理她,冷著臉走了。不過從那次以後,每回姑嬸婆姨來喝茶,阿芙就帶他躲到後街巷子裡。烏江的雨瀟瀟地下,他們坐在門墩子上,一人一邊,一起看瓦簷上淅淅瀝瀝落下來的雨滴。他們有時候能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幾句話兒。他娘話出奇得多,從小時候在鄉下騎大鵝,說到十七歲拿熱油澆流氓的腳,又說到在徽州府幫那隻脾氣賊臭的狼王刷毛。他爹默默地聽,忽然問:“孟姑娘,你不怕麽?”

 “誰說我不怕啦?”阿芙兩手托著下巴,“剛進狼妖堆的時候,簡直怕死了,它們當著我的面,把一個人開膛破腹誒!但是我跟自己說,孟阿芙,振作一點兒,你還這麽年輕,連男人的小手都沒有摸過,怎麽能這麽死了呢!”

 戚慎微一哽,道:“你……”

 “知道啦,注意言行,我是姑娘家嘛。”阿芙笑道,“我呀,天天就盼著有人來救我。可是我們這個小地方,誰有這個能耐?想不到我走運,戚道長你就來了,”阿芙轉過臉,眉眼彎彎瞧著他,“戚道長,你是我的福星誒!”

 那時節的江南,正是燦爛好天光,阿芙望著他,笑意堆滿明麗的眼眸。

 戚隱蹲在對面,默默地凝望她。他的娘親,有著這樣美麗的笑容。

 戚慎微也望著她,有片刻的怔愣,末了咳了一聲,道:“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假正經,看,還不是動心了?戚隱撇撇嘴,從他的角度,剛好可以看見他爹紅透的耳朵。

 晚上流氓勾三搭四,照常來樓下叫喚。他爹終於出了手,喚起歸昧來趕人,於是每天又多了“狗劍仙殺人啦”的慘叫。他娘教他爹用竹篾編螞蚱,編小蟬,他爹給這些小玩意兒貼上符,它們就發光,在星夜的天井裡飄。他爹腿傷漸漸痊愈,能多走幾步路了,便跟著他娘上街,買麵粉,買麻油,買菱角。他們坐在綠水塘子的堤上,他爹學會了剝蓮蓬,他娘負責吃。

 有時候,他爹會到前面店堂裡坐坐,他娘站在櫃台撥算盤,他坐在門簾子底下,外面人群來來往往,摩肩擦踵,湯餅攤的煙火滿街飄,對門是一家茶樓,茶果的香味飄過街,傳到他們這兒來。客稀的時候,他娘就哼歌,仍舊是江南小調,依舊講郎啊妹的,配上幾句烏江的楓葉和烏篷船,繾綣的調子,像歲月一樣悠悠。

 “喂,戚道長,”阿芙問,“你喜歡什麽樣的女人?”

 “不喜歡。”

 “喜歡男人?”

 戚慎微:“……”

 “開個玩笑嘛,”阿芙撐著下巴笑,朝對門的茶樓努努嘴,“我爺娘不留我了,要我嫁人。對門跑堂的小來旺,人機靈,也勤快,你覺得行麽?”

 戚慎微凝起眉,沒吭聲。小來旺,他爹見過幾回,同那群流氓走得很近,眼睛油裡油氣,每回見了他娘,眼睛就往她胸脯上溜。他爹很不喜歡這個人,只要這人兒往店裡串,他爹就插上歸昧劍,把店堂弄得涼颼颼,那人兒就縮著脖子出去了。

 “還有隔街那個屠戶,賣豬肉的老胡,比我大八歲,鄉下有幾畝田,似乎也不錯。”阿芙掰著手指頭數,“三山弄有個馮秀才,很有學問,在我們族學坐館,明年就要上京趕考了,也挺好的。戚道長,你覺得我嫁給哪個好?”

 老胡大肚便便,常常勾著娼門子經過他娘的店堂。那個馮秀才雖然老實,但不是個能仰賴的,坐館的束脩才多少,自己都養不活。戚隱靠在他娘邊上望他爹,他爹抿著唇,看不出是什麽想法。

 戚慎微沉默了一會兒,道:“你該問你自己喜歡誰,孟姑娘。”

 “我喜歡你啊,戚道長。”阿芙歪著頭笑。

 “你喜歡的是皮相。”

 阿芙站在那兒,長長歎了一口氣,“戚道長,你說我怎麽就不是個男人呢?我娘常說,我投錯了胎,我該是個男胎才對。要是我是男人,我就不用嫁人了,我什麽都能乾,還能繼承家裡的鋪子。我爹那個老頑固,非要把鋪子給我堂弟,就不給我,就因為我是個女孩兒。我誰都不想嫁,戚道長,我想當個男人。”

 兩個人相對無言了半晌,阿芙仰頭望簾外青天,“天爺,您怎麽不多給我二兩肉呢?”

 戚慎微一哽,咳起嗽來。他無奈地歎了口氣,“孟姑娘,注意言行。”

 “其實我爹娘已經尋好親事了。”阿芙忽然說。

 戚慎微一愣。

 阿芙撩了下發絲,把它抿到耳後,“前兩天來了個周家嬸嬸,你記得麽?我娘請她到樓上喝茶,臨走的時候她看了我的手,又看了我的腳。相看女人就是這麽看的,看你白不白,身上有沒有病,腳大不大,是不是斷掌,斷掌女人不吉利。她好像挺滿意的,還塞給我一個紅包。”

 “她家……如何?”戚慎微遲疑著問。

 “她家主人是我們鎮的財主,今年五十有一了,新喪了媳婦兒,約莫是娶我做續弦吧。可我家門第低,是小妾也說不準。”阿芙望向他,扯了下嘴角笑起來,眼睛朦朦朧朧的,一滴眼淚劃過眼角。傍晚的陽光照進竹簾子,打在她婉約秀麗的眉目上,她的臉兒在那光下幾乎透明。

 戚慎微怔怔地看著她,不言不語。

 阿芙笑著流淚,道:“戚道長,我要嫁人啦,你恭喜我呀!”

 楓葉紅透的時候,戚慎微的傷終於好了,他告別了孟家,全鎮的人都出來送他,阿芙也在。戚慎微站在劍上看,那個放肆又張揚的女人站在烏江水邊,烏黑油亮的大辮子上綁著紅頭繩,一襲棗紅色衫裙在風裡飄揚,像一抹濃烈的火焰。她在人群裡不停揮手,大聲道別,分明有那麽多人都在揮手,那麽多人都在喊“道長慢走”,可他只看見她的臉龐,只聽見她的聲音。

 他閉了閉眼,背過身,那個女人的聲音越來越遠,最終洇散在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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