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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第136章 死生(二)
無數模糊而猙獰的鬼臉貼在冰霜結界上,吼聲尖利得可以貫穿耳膜。從上方望下去,所有蛇巫層層包裹疊壓在一起,密密麻麻,黑漆漆,猶如螞蟻黑潮,將中間的戚隱和扶嵐團團裹住。雲知蹲在問雪劍上,黑貓趴在他肩頭打哈欠。雲知掏出琉璃鏡,道:“你們倆打算怎麽突圍?”

 “還能怎麽辦,殺出去。你們離遠點,別擋道,我要用巫羅秘法把這幫龜孫凍死。”裡面傳來戚隱的聲音。

 “他們會不斷重生。”雲知說。

 “他們重生需要時間,我算過了,大概需要十息左右。也就是說,我把他們凍死以後,我們有十息的時間回到地淵裂口。”戚隱道,“你們先到地淵,等我們上去,你和小師叔把口子炸塌,這幫龜孫就出不去了。”

 這法子不錯,雲知收回琉璃鏡,正想站起來,膝頭子忽然一軟,整個人連帶著黑貓,一頭栽進了灰紅色的熔岩毒霧中。下方正是洶湧的蛇巫狂潮,雲知頃刻間被沒了頂。戚靈樞驚得魂飛魄散,高聲喊了一句“雲知”,立刻隨他一起跳了下去。這邊跌下了兩人一貓,蛇巫潮瞬時轉向,江河分流似的浩浩蕩蕩湧過來。

 戚隱和扶嵐待在結界裡,見琉璃似的結界壁上鬼臉一張一張消失,兩個人正茫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戚隱手上的琉璃鏡一亮,裡面傳來戚靈樞的聲音,“戚隱,我們被包圍了。”

 “你們不是禦著劍麽?這幫龜孫還能飛?”戚隱驚道。

 黑貓的身體瞬間脹大,轉瞬間如虎般大小。它惡狠狠地環視周圍,一口吞下一堆蛇巫,尖利的獠牙壓碎血肉,鮮血糊了滿嘴。戚靈樞艱難地支起結界,雲知靠在他的右手臂彎裡,捂著額頭,手指縫裡全是血。

 “不,雲知出事了。”

 “狗賊怎麽了?”

 “還不知道,”戚靈樞眉心緊蹙,“他站不起來了。之前的策略作廢,你還記不記得伏羲心臟?那裡被岩漿包圍,蛇巫過不去。心臟離我們更近,我們往那裡避一避。我們在你們西北方二十步,我數三下,你們為我們開路!”

 “好。”

 戚隱和扶嵐對視一眼,兩個人背對著背,各自拔出刀和劍。扶嵐緩緩矮下身,蹲伏了下去,斬骨刀收斂在肘後,是淒冷到極致的一彎月。這是戰鬥前的姿態,像一隻即將要撲出去的狼,這樣的姿勢能讓他在最短的時間內加速到最快,揮出刀。

 “三。”

 倒計時開始,戚隱舔了舔牙齒,握住劍柄的手骨節爆響。

 “二。”

 “一!”

 冰霜結界瞬時消失,一左一右兩個人同時撲了出去。他們默契地沒有使用凜冬術,因為害怕誤傷戚靈樞他們的緣故,他們隻用了最原始的殺法。斬切、突刺、削骨,蛇巫尖利的嘶吼在他們的刀劍下終止,噴湧出的熱血如同粘膩的紅漆。

 蛇巫們紛紛尖嘶,金紅色的圓形符紋在他們身前顯現,浩瀚天火在裡面龍蛇一般翻卷。下一刻,刀光一閃而過,所有符陣頃刻間粉碎!扶嵐開始了輪斬,凜冽的刀光攜裹著酷烈的寒霜,猶如萬鈞之雷一般壓下。面前所有蛇巫在他凶戾的斬擊下被切削,碎裂成千千萬萬片。然而斬切沒有結束,一輪斬擊過後,扶嵐車輪一般翻身,左手再次壓下斬骨刀,新的斬擊瞬時爆發。所有撲上來的蛇巫都被震裂,冰凍成雕塑的瞬間碎成細屑,眨眼間隱匿無蹤。

 戚隱在右側看得目瞪口呆,這個扶嵐比五百年後的扶嵐道行更加高深,刀法更加精妙。他的刀所向披靡,比猛虎更加悍戾,比鬼神更加強橫。戚隱收回心神,厲喝一聲,掐出禦劍訣,劍光分作遊龍,呼嘯著撲入蛇巫大潮。

 一刀一劍,兩道流光筆直切入黑壓壓湧動的蛇潮。刀與劍經過戚靈樞他們的瞬間,戚靈樞撤回結界,背起雲知,緊緊跟在戚隱和扶嵐的身後。黑貓一躍而出,飛躍的同時縮小,正好撲進扶嵐的懷裡。

 所有人上了伏羲心臟,撤到心臟背面,這樣即使蛇巫畫出天火,也沒辦法燒到他們。戚靈樞小心翼翼把雲知放下來,撩起他的褲腿。定睛一看,頓時心都涼了,他的小腿上長滿了細細密密的黑鱗。戚隱眉頭緊蹙,把他的褲腿一直挽上大腿,一路到腿根,全都是那黑鱗。再看他們自己,只不過長到腳踝而已,誰都沒有雲知畸變得這麽快。

 “因人而異的麽?”戚隱心驚道,“狗賊,你這是什麽身板兒?”

 “因為雲知受了傷,”戚靈樞的心像被誰緊緊扼住了一般,痛得難以呼吸,“他身體虛弱,比我們更難抵抗蛇詛。”

 “唉……我還沒死呢,別都一副死了爹的樣子。”雲知自己一點點把褲腿放下去,拍拍戚靈樞的肩膀,“你們也要往好的方面想嘛。變成蛇,我就有兩個大寶貝了,比你們還多一個,是不是很羨慕?”

 這廝死到臨頭還要胡言亂語,戚隱被他氣得吐血,罵道:“別他娘的瞎說了,快,我們快出去找雲夢神女。”

 “你我都知道,”雲知苦笑著,“來不及了。從這裡到雲夢起碼要一個晝夜,就我這畸變速度,還沒出去就已經變成蛇人了。”

 “來得及!”戚靈樞將他的手臂扛上肩膀,額頭青筋暴突,“雲知,來得及,我們走!”

 雲知靜靜地搖搖頭,戚靈樞一怔,定定望住他。這樣一個高寒驕傲的男人,眸子裡常年堆著化不盡的霜,所有人眼裡高不可攀的家夥,竟在這個時候,對著雲知無聲地落淚。那淒寒徹骨的哀戚積落在他肩頭,仿佛一層又一層冰冷的雪。

 世界是灰紅色的一片,岩漿在周圍寂寂地漲落,黑色熔岩漂在上面緩緩移動。雲知咧開嘴,很是燦爛地笑了笑,“能賺小師叔一滴眼淚,我這一輩子倒也值了。”

 無懼於困苦,無懼於災厄,原來這世上當真有看透生死的人。戚隱不知道他該為雲知高興還是哀戚,他心裡只是一片茫然。無論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多少次,他都無法準備好面對他們的離開。

 “幫我個忙,黑仔。”雲知說,“我死之後,把我燒成灰,帶回五百年後。你一直往南走,去到最南最南的海岸,把我的骨灰撒到海裡。吾派鳳還,隱於海上,結界重重,難覓影蹤。大海茫茫,希望浪花能帶著我的骨灰,飄搖輾轉,回到宗門。”

 他定定瞧著戚隱,常帶笑的桃花眼鮮有地認真起來,“身死半途,有負師恩,未嘗為他老人家養老送終,未嘗照料諸弟姊妹,這是我雲知此生,唯一的遺憾。”

 一劍一人,孤身渡海。這個滿嘴跑馬,從來沒有靠過譜的家夥毅然離開他的師友,他的兄弟,他的姐妹,一頭撞入這莽莽紅塵。戚隱隻當他從來無所羈絆,無所掛念,恍若飄羽,又如飛蓬,逍遙不羈,去到哪裡,哪裡就是他的家。可原來他也曾頻頻回顧鳳還山,眺望那消失在茫茫風煙裡的破舊山門、衰朽茅屋。落葉哪有不歸根,飛鳥哪會不戀林?即便是流水,也終將化作雨,回到初次湧流的那片山頭。

 戚隱滿嘴苦澀,道:“雲知,你為何要來?”

 “你以為為了你們這幾個不省事的弟弟仔麽?”雲知歪歪嘴笑道,“像我這麽高風亮節的人,當然是為了天下蒼生咯!”

 戚靈樞泣不成聲,捧著雲知的手說不出話。他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徹底沒了主意,沒了辦法。伏羲死了,雲夢神女遠在千裡之外,白鹿空有一顆心臟,戚隱的身軀發揮不出他半成的功體,這世間還有誰能救救雲知?

 “小師叔,”戚隱忽然抬起眼眸,岩漿火光之下,他銀灰色的眼眸堅定如鐵,“你帶雲知走,去找雲夢神女。現在,立刻動身。雲知,你聽好,但凡有千分之一的希望,我們都不可能放棄你。就算你變成蛇,我拚了我這一身的道行,拚了白鹿的這顆心臟,也要去找老怪,去找女媧,讓他們為你重塑肉身。所以,不要放棄,現在,立刻,逃出去!”

 “兵分兩路。”扶嵐在一旁說,“我幫你們引開蛇巫,你們逃。”

 “那你呢!”黑貓叫道,“呆瓜,你一個人怎麽對付這麽多蛇巫?”

 扶嵐搖搖頭,“我不會死,你們會。”

 他抽出斬骨刀,窄而長的一彎刀身,流淌著妖異的光澤。他說得對,即便他被蛇巫撕碎,嚼成肉渣,他新的肉身也會在這世間的某一個角落重新生長。他轉過頭,看向戚隱,輕聲道:“弟弟,你說過,會來找我。”

 他不再說話了,等戚隱的回復,這是一個要永生永世遵守的承諾,他將為此而亡,為此而生。

 戚隱默不吭聲站起來,把黑貓從扶嵐肩頭抱出來,扔給戚靈樞。

 “貓爺,你跟著小師叔走。”他走向扶嵐,道,“哥,你在說什麽傻話?你不會死,我也不會。你會活著從這裡走出去,我也一定會去找你。”他用有悔割下一截發絲,放進乾坤囊裡丟給戚靈樞,“我的頭髮上有我的氣息,你拿著。出地淵之後不必等我們,直接去找白雩。他們這些神祇神通廣大,預知過去未來,雖然這時候我還沒出生,想必他們也會知道些什麽。你把這截頭髮帶給她們,就說是我,她們未來選定的那個孩子要她們幫忙。”

 戚靈樞將乾坤囊收入袖中,點了點頭。

 “保重,師弟。”

 雲知長歎了一聲,伸出拳頭。戚隱也伸出拳頭,和他碰了碰。

 “狗賊,答應我,千萬別死了。”

 “行,”雲知笑了笑,“就算變成大蛇人,我也不死。”

 戚隱轉過身,和扶嵐一起,禦著刀劍一頭衝進了對岸的蛇巫大潮。霎時間,對岸蛇巫熱烈地沸騰起來,戚隱和扶嵐兩個人頃刻間被沒了頂。烏泱泱的人頭中隱約湧現出燦爛的刀劍光輝,又過了片刻,蛇巫潮開始移動。戚隱和扶嵐兩個人引著蛇巫潮,向著裂口相反的方向奔跑。

 戚靈樞背起雲知,黑貓嘶吼著變大,兩人一貓一同躍向對岸,一路暢通無阻飛向裂隙。回頭看,戚隱和扶嵐兩個人完全被蛇巫潮淹沒,看不清人影了。刀劍忽隱忽現,血肉飛濺,空氣中彌漫著毒霧和鐵鏽一般的苦腥味。斜刺裡忽然衝出一個蛇巫,戚靈樞迅速閃身,問雪劍割斷蛇巫的喉嚨。他沒注意到裝著戚隱發絲的乾坤囊從袖中跌落,只是再次回望毒霧中的戚隱和扶嵐,抿了抿唇,帶著黑貓和雲知禦劍而上。

 戚隱和扶嵐已經數不清揮了多少次刀,冰封了多少蛇巫。這片暗紅色的地淵中遍布白色的斑塊,那是他們冰封的區域,無數蛇巫被凍在裡面,尖銳的冰塊邊緣鋒利如牙。戚隱抓住一個蛇巫,用盡全力把他摔在冰牙上,冰牙穿透他的心臟,鮮血噴了戚隱滿臉。扶嵐再次揮刀,斬斷一個蛇巫的頭顱。戚隱聽見他低沉的喘息和急速的心跳,連扶嵐也累了,新一波蛇巫還沒有重生,三十步外的蛇巫還沒有到達,他們抓緊時間休息。

 這些蛇巫變聰明了,他們不再一擁而上,而是交替著進攻。這樣就可以彌補那十息的重生時間,有效地消耗戚隱和扶嵐的精力。快不行了,戚隱劇烈地喘息,這些蛇巫死了活,活了死,沒完沒了。這樣不行,戚隱忽然記起白鹿以前說過,扶嵐花根系相連,一塊區域內的扶嵐花共享一塊大根。或許找到那塊那大根,就能把這些蛇巫徹底殺死。

 “小隱,你該走了。”扶嵐說。

 “我不能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戚隱道。

 扶嵐搖搖頭,“小隱,你死了,就沒有人來找我了。”

 這不是戚隱第一次看見他這樣悲哀的眼神,戚隱的心好像被誰狠狠一擰,要滴出血來。“沒有人來找我”,好像就是在說,他將被遺忘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即便很用力地大聲呼喊,也得不到回應。

 “一開始認識你的時候,感覺很奇怪。你總是輕薄我,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扶嵐一刀斬碎一個蛇巫,舉手放出凜冬,蛇巫們緩緩停滯了動作,身軀覆上哀霜。他輕聲道:“擁抱我、親吻我、嫁給我……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他們總是叫我怪物,稱我為異類,讓我遠離,讓我消失。小隱,你說的話很奇怪。但是我並不討厭,我……想要繼續聽到,你說那些話。”

 “哥……”戚隱心裡生疼。

 他記得從前他一次又一次拒絕扶嵐,抗拒扶嵐的親吻,謝絕扶嵐的求親,扶嵐該多麽難過。

 “所以小隱,你要活下去。去找到我,然後我們……成親。”

 扶嵐淡淡笑了笑,溫和清淺的笑容,臉龐映著金紅色的火光,恍若一朵清清淡淡的梔子花靜悄悄地綻放。那一瞬間戚隱仿佛又看見他畢生無法忘記的那一幕,無數次午夜夢回的那一幕,扶嵐在紅蓮業火中轉過臉來,對著他溫柔淺笑。

 “再見,小隱。”

 戚隱的心裡湧起巨大的恐懼,像密不透風的鐵從四面八方將他圍住。不可以、不可以。他伸出手,有悔劍的劍光在周身周旋,緊跟著扶嵐的腳步,撲入挨挨擠擠的蛇群。他不要再看見扶嵐死去,他不要再像以前一樣活在扶嵐的保護下。他拚命揮劍,淚水從臉頰上滴落。

 他已經承受不起,再一次的絕望。

 轉瞬之間,蛇巫蜂擁而至,轟轟烈烈無可阻擋,將那兩道淒冷的刀劍光輝一同吞沒。

 地下三百尺。

 虞師師把慕容雪推入石壁洞,扭頭看了一眼下方漆黑的裂隙。無數蛇巫從深處爬出來,蒼白的手臂尖銳的指甲,幾乎可以夠著她的腳底。她用力把幾個蛇巫踹下去,轉身爬進了壁洞,然後用黃符設下結界。慕容雪斜躺在地上,已經快不行了,只有出的氣兒沒有進的氣兒。虞師師把他抱起來,讓他倚著石塊兒。

 他們面前,是一顆巨大的紅色心臟。密密麻麻的發絲般的氣根從四面八方穿透石壁,匯聚進這顆巨大的心臟。心臟緩慢地跳動,根絡猶如蛛絲布滿它的表面。這裡是一個封閉的地洞,巨大的心臟幾乎充斥所有空間,他們已經無路可退。側面石壁上刻著伏羲的壁畫,損毀了一半,依稀能看見伏羲朦朦的臉,籠在一層金色的光暈裡,無人知曉他的真容。

 其實她也走不動了,她扒開褲子,腿上長滿了黑鱗,她意識到,她像她的師父那樣,在漸漸地變成蛇。

 “慕容雪,你快看,這是他們的心臟麽?”虞師師側過頭,看向慕容雪。

 慕容雪已經無法回答她了,他的血流得太多了,傷口在發炎,引起他的高燒。他的臉上像塗了一層厚厚的白粉,一點兒血色也沒有。虞師師幫他擦了擦額上的汗,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無力地張了張嘴。

 虞師師仔細辨別他的話,他艱難地開口,是“快走”的口型。

 “慕容雪,你真傻,”虞師師流著淚說,“你以為你這樣為了我死掉我就會喜歡你麽?會記得你一輩子麽?我不會的,笨蛋。”

 慕容雪扯了扯嘴角,腦子裡的黑暗越來越沉,籠罩他的四肢百骸。胸腑中最後一口氣快要**,他知道他要死了。原來死亡是這種感覺,身體明明在高燒,可他卻覺得冷。手指僵硬,動不了,他心裡哀戚,這個笨姑娘為什麽還不走。

 一雙纖弱的手抱住他,他的耳旁響起虞師師輕輕的嗓音。

 她向來凶悍,對誰都趾高氣揚,更從來沒有這樣溫柔對他說過話。

 “可我下輩子會喜歡你的,慕容雪。”虞師師說,像說一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秘密,又像在做一個約定。

 虞師師拉起他的手,幫助他握住歸昧。這把挑剔的上古靈劍,除了戚隱和戚慎微以外的人都無法握住它的劍柄。可它意外地沒有抗拒這兩個半吊子道士的手,乖巧地自己解了鏽。

 “咱們兩個一直在拖累戚隱他們,要他們帶著我們,又要他們救我們。戚隱那個看起來冷冰冰的家夥,還為咱們剖了心臟。”虞師師抹了把眼淚,笑著道,“慕容雪,這回換咱們幫他們了。他們以後要是知道,一定特別感激我們,要給我們燒香,你說對不對?”

 壁洞那方的結界被衝擊,結界金光一閃一閃,符咒搖搖欲墜。

 虞師師深吸了一口氣,握緊慕容雪的手,兩個人的手一同握緊歸昧劍,奮力刺入了那顆猙獰的心臟。

 霜寒劍氣衝入花根心房,以歸昧劍為中心,所有纏繞交錯的螢光脈絡變得蒼白、死灰。世界仿佛靜了那麽一瞬,外面的蛇巫厲聲長嘶,像被刺了一刀一般,所有蛇巫都陷入了瘋狂。心臟一截截冷了下去,不再熾熱,不再發光,瞬息之後,徹底成了一顆死氣沉沉的雕塑。

 虞師師看不到,地面上所有的扶嵐花化為灰燼,白蒼蒼的絨羽飄散空中,這荒涼的地淵像下起了紛紛大雪,覆蓋住蛇巫粘膩稠濕的血肉和猙獰的臉頰。地下的世界好像被掏洗了,白潔有如靜謐的神境。

 戚隱和扶嵐睜大眼睛四望,蛇巫們捂著頭臉痛苦地哀嚎,瘋了一般四處亂竄。有人殺死了大根,戚隱猛然意識到,這意味著蛇巫將再也無法重生。兩個人背靠著背,不約而同釋放凜冬,冰花從腳底下蔓延,哢哢嚓嚓爬上蛇巫的蛇尾,瞬息之間,灼熱的地淵成為冰雪的世界。

 地下,蛇巫更加瘋狂地衝擊結界,符咒一片一片掉落,落花一般委頓在地。蛇巫們爬進來了,白慘慘的臉龐哀慟又暴怒,這兩種複雜的情緒凝聚在他們怪異的臉上,讓他們顯得如同嚎哭的鬼怪。

 虞師師轉過臉,慕容雪的頭歪靠在她的肩膀上。她顫抖著手,去試探他的呼吸。

 一片冰冷。

 他終於死了,像所有飄落大地的雪一樣,靜悄悄地沒了。

 蛇巫們圍了過來,乾枯如雞爪的手抓住了她,她哭喊著,怒吼著,緊緊抱住慕容雪的屍身。可是蛇巫還是把他搶走了,她被按倒在地,臉頰貼著乾硬的岩地,蛇巫舉起手,剛硬如鐵的指尖凝聚著一點冷光。虞師師努力仰著頭,望向慕容雪,他的頭無力地垂著,像一具木偶。虞師師竭盡全力望著他,竭盡全力向他伸出手。

 她看見猙獰的蛇巫嗅他冷掉的屍體,冷掉的血液,她看見蛇巫背後的伏羲神畫,殘破的色彩勾勒著他魁偉的身軀。他低著金光朦朦的面容,好像在俯望人間的起起滅滅的悲劇,生生死死的凡靈。一滴晶瑩的露珠從那片金光中滴落,仿佛是一滴淚。

 “神啊……”虞師師哭泣著,“倘若這個世間真的有神,你為何不開開眼,看看你的身邊!看看你的腳下!你讓我們活,為何要讓我們苦!你為什麽不給我們……不給他,一線生機!”

 時間像被放慢了,蛇巫的嘶叫都被怪異地拉長,變得更加尖利。他們的爪子堪堪停在虞師師的脖頸上方,立刻就能撕碎虞師師的皮膚,卻只是很慢很慢地下落,似乎永遠都到達不了終點。原來這就是死亡,在別人眼裡一瞬間的事情,在她的眼中卻這樣漫長,就像是一個沒有終點的噩夢。

 虞師師閉上眼,貼著粗糙的地面,靜靜等待那一刻,忽然又發現不對。她抬起頭,悚然發現並非她的錯覺,而是時間真的被定住了。一切變成膠黃色,所有人像被放進了一個金黃色的琥珀,松脂凝固了他們扭曲的容顏、飛揚的發絲、甚至是尖銳的嘶喊。

 虞師師怔怔地從蛇巫手底下爬出來。

 她的面前,那殘損的壁畫上,金光退卻,古老的神祇睜開了黃金色的眼。

 他的威嚴沉雄如山,迫使人想要下跪,虔誠地向他叩首。燦爛的光焰在他周身燃燒,永遠也不會熄滅。他站在時間的盡頭,真實的背面,緩緩開了口。他的聲音,煌煌有如天上鍾鼓。

 “吾無力插手爾等命局,但吾確然可以給予爾等一線生機。”

 “你們,要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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