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拖行,戚隱裸著上半身,後背磨在粗糙的岩石上,火燒火燎的疼。戚隱使勁兒伸手摸乾坤囊,摸到歸昧劍,可隧道狹窄,歸昧劍根本施展不開。忽然想起藤蔓接近火堆的時候瑟縮了一下,心裡有了主意,忙不迭地摸出符咒,也不管會不會燒著自己,立刻點燃,往頭頂一塞。藤蔓果然跟見了鬼的,紛紛松開戚隱和宗瀾,縮往深處。
戚隱打了個滾,爬起來就想逃。扭頭看宗瀾還躺著,糾結了一下,又回去拖他。斜刺裡一根利箭似的藤蔓猛刺過來,戚隱沒反應過來,眼看要被刺個對穿。宗瀾忽然撲過來,擋在他的身前,藤蔓將他整個刺穿,胸腹登時深紅一片。
戚隱愣住了,像個木偶似的呆著。
宗瀾哇地吐了一口血,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腹,悲哀地道:“我不想救你……可是那個妖怪的低語……我控制不住。我想……我想回山……回無方……”藤蔓一縮,將他整個人卷進了隧道深處,片刻間便沒有蹤影了。
他臉上那種身不由己的悲涼像個烙印似的,烙在戚隱的腦海。那些神祇到底在搞什麽,戚隱弄不明白,他們為什麽要宗瀾保護他,他又慫又狗。神祇要和巫鬱離作對,不是應該弄死他麽?女蘿說神祇派過無數部屬前往月鏡,統統沒能回來。難道這些所謂部屬,就是用低語控制的可憐蟲?他們一個一個不畏艱險地來到這裡,死在這裡。
戚隱心裡壓了塊碑似的,悶著難受。坐起身想回山洞,卻發現他正待在一個岔路口,身邊有五個方向的通道。辨不清他打哪兒來的了,低頭找地上的痕跡,卻發現這隧道詭異得很,石灰岩壁上布滿手臂粗細的墨綠色脈絡,靈力螢光猶如細細的蛛絲,交叉橫亙,在裡面緩緩流淌。所有的脈絡像是有心跳,一下下搏動。戚隱快崩潰了,他該不會呆在那大妖怪的肚子裡吧?
怕引來藤蔓鬼手,不敢高聲喊扶嵐。宗瀾消失的那個方向肯定有妖怪,不能去,戚隱隨便挑了個方向,割下褲子上的一塊布,放在那個路口。往前不知爬了多久,竟然發現岩壁上鑲了青銅燈座,裡頭還燃著人魚膏長明燈。這地方顯然是有人來過的,細細觀察岩壁,果然在一處縫隙上看見“大神薑央神巫小月牙到此一遊”。
薑央是白鹿,這個小月牙又是何許人也?在上古,神巫相當於僧侶,是出家之人。在被遴選為神巫那一刻便要拋棄俗家姓氏,終身成為神明的侍者,所以神巫都沒有姓。對於有身份的人,上古百姓習慣在名字前面加上他的職業,譬如庖丁,“丁”是他的名字,“庖”代表他是個廚子。巫鬱離、巫狩也是一樣,“鬱離”和“狩”都是他們的名,“巫”表明他們巫祝的身份。
可這個“小月牙”既然是神巫,那他應該叫巫月牙才對。就算刻名於此,也應該是“神巫月牙到此一遊”。“小月牙”,讀起來更像個跟班兒。罷了,白鹿那性子,什麽事兒都乾得出來,封個跟班當神巫,不稀奇。
戚隱熄了燈符,跟著青銅燈座往前走,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處鍾乳石洞穴。石筍下擺了許多破舊的棺材,四周還堆了許多發霉的椿木。轉過一顆大石筍,一個石台上還擺著一張月牙桌,一把苫漆交椅,桌上放了一盞香爐,爐裡的香已經燃盡了,堆滿了香灰。桌下並排放了些箱籠,並幾個青砂罐兒,不知放了什麽。
他一看棺材就發怵,繞著它們走到石台上,去掀那些箱籠。鎖已經鏽死了,掰了兩下沒掰動,戚隱拔出歸昧劍,用力一砍。鎖頭斷開,戚隱打開箱籠,裡面放了些衣裳。這衣裳不知道什麽料子,竟然還能穿,他挑了一件鴉青色的中單穿起來。又開另一個箱籠,裡頭放了許多圖紙,翻了一翻,圖紙很脆,一摸就碎,他小心翼翼挑出幾張看,全是人體穴位圖,人體經脈圖什麽的。
戚隱站起身,望向石台下那些棺材,想起女蘿埋在吊腳樓下那具屍體。老天爺不會這麽開玩笑吧?這些棺材裡的,難道都是和扶嵐一模一樣的人?他略略數了數,足有二十多口。二十多個哥哥,真是大豐收。戚隱無語半晌,決定開棺看一看。
挑了一口棺材,上面竟然沒有敲釘子。倒省事兒了,戚隱先敲了敲棺材,裡面沒動靜,便開始動手挪棺蓋兒。黑漆漆的棺板一點點挪開,裡面躺著的東西顯露在青色的燈火下。戚隱只看了一眼,便感到毛骨悚然。裡面是一團黑乎乎的玩意兒,長了三頭六臂,已經被燒得焦炭似的,看不清楚模樣。戚隱用劍撥了撥它那三顆腦袋,眼睛已經被燒得融化了,沒有嘴唇,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齒。
幸好不是和扶嵐長得一樣的家夥,戚隱還沒做好準備收獲那麽多哥哥。又去開別的棺材,
全都是長得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有的兩個頭,有的腦袋跟肉瘤似的,郎當掛在脖子上。滿洞窟都是怪物屍體,戚隱不想在這兒待了,拎著劍出洞窟,剛爬出一尺,便見隧道盡頭懸著一條直僵僵的人影。
忙退回洞窟,心臟在腔子裡跳得砰砰響。那絕對不是扶嵐,那黑影身材短小,像是個矮子。腦袋別樣的大,像頂著個大錘在脖頸子上。最重要的是它兩腳不著地,懸在空中。娘的,該不會是個鬼吧?戚隱小心翼翼探出半個腦袋,打眼一瞧,登時悚然一驚,那鬼影竟然朝他這兒飄過來了。
我的個娘誒。戚隱躡手躡腳往回走,雖說他有術法傍身,但遇見這種不能理解的東西,還是先躲為妙。洞窟裡一眼能望到底,沒地方可以躲。戚隱急得冒冷汗,忽然看見一口空棺,想也不想躺了進去,順便把棺板拉上。
屏息靜氣,從側面的棺板縫兒裡往外瞧,那一條瘦伶伶的大頭鬼影飄忽忽到了洞口。別進來,別進來,戚隱在心裡默念。只見那邊垂下的兩隻小腳懸空一轉,鬼影進了洞窟。
日你大爺。戚隱暗罵。那鬼影進來停了半晌,不知在做什麽。縫隙太小,戚隱只能看見他穿著黑靴的一雙小腳。鬼影動了,它向棺材堆靠近,緊接著一聲尖利的“吱呀”響起,是棺材蓋挪動的聲音。鬼影停了片刻,移向下一具棺材,又是一聲“吱呀”,棺板挪動,鬼影飄向另一個棺材。
它在幹什麽?戚隱心裡咯噔一下,忽然明白他做錯了一件事。他躺錯了棺材,這隻大頭小鬼走來走去,是在找它自己那具棺材!刹那間像墜入了冰窟,戚隱從頭到腳發冷。鬼影看完了將近半數棺材,離他越來越近,眼看就要挪到他這兒。他閉了閉眼,忽然心生一計。
一抹青光透過縫隙,打在戚隱的鼻梁上。戚隱盯著那雙小腳,捏著嗓子,陰森森地“咯咯咯”笑起來。
鬼嚇鬼,嚇死鬼,老子興許打不過你,老子嚇死你。
果不其然,那雙腳停住了。戚隱掐著嗓子道:“小娃娃,老夫乃是萬年蜘蛛洞鐵頭大王,今兒征用你的洞府略作歇息。你若識相,且自離去,老夫饒你一條小命。”
那邊靜了半晌,一個少年人的嗓音響起來,“失敬失敬,原來是鐵頭大王,敢問大王名諱?”
還會說話兒?看來不是鬼,是個妖怪。戚隱清了清嗓子,道:“老夫大名戚霸天,問安就免了,你速速離去吧。”
妖怪卻不走,飄上石台,袖子一揮,桌上登時多了個冰紋石觚紫砂壺並兩個玲瓏小杯。
“大王大駕光臨寒舍,在下不曾掃榻相迎,實在慚愧。”那妖怪笑道,“在下鬱離,不知可有榮幸,與鐵頭大王同座飲茶?”
戚隱一愣,猛地掀開棺板坐起來,“老怪?”
巫鬱離撚著杯子的手一頓,眼睛微微眯起來,“你叫我什麽?”
“不不不,”戚隱連滾帶爬從棺材裡出來,搓著手賠笑,“師叔、師叔!”
戚隱在他對面的鼓凳坐下,略有些吃驚。眼前是一個十二三歲模樣的少年人,系著黑底銀線流雲披風,鏨銀紐子扣在素白護領上,黑綢面熨帖整潔,一點兒褶皺都沒有。他執著茶杯,露出一截戴著和田青玉扳指的拇指,天青色的玉,襯得手指白皙如蔥。方才看影子像個大頭小鬼,原是因為他戴著兜帽。他這師叔素來是個精致人兒,死也要死得貌美如花,更別說活著的時候了。戚隱有些驚歎地道:“師叔,您返老還童了?還變得有錢了。”
“見笑了。”巫鬱離頷首,“小隱,我以為我再見你,將是取你肉身之時。萬沒想到,才過了不到一個月,我們就又見面了。”
說到取他肉身的事兒,戚隱心裡難免有點兒辛酸。這廝這樣強,單槍匹馬滅了整座巴山神殿,戚隱對自己是否還能存著這條狗命不抱什麽希望。他這人一向悲觀,小時候看戲台子唱戲,書生辭別佳人上京趕考,才進展到折柳送別,他就做好了書生攀高枝此生與佳人不複相見的打算。
將軍出征必死無疑,忠臣良相總是滿門抄斬,海棠碾作塵,朱顏最易老。他就是這樣不討喜的性子,眼見金陵玉樹秦淮水榭,卻思他日青苔殘瓦落紅成堆。
打從無方山出來,他就把每天當最後一天過,隻想著別留什麽遺憾才好。戚隱乾巴巴扯了扯嘴角,不想多說這事兒。抬頭打量巫鬱離,這廝唇色很淡,巴掌大的臉蛋子水樣蒼白。因問道:“您看起來臉色不太好。”
“無妨,”巫鬱離淡淡說道,“來之前卜了一卦,耗費了些靈力。”
戚隱開始琢磨能不能趁他病要他命,比較了一下二人實力總覺得還是有點懸,便隨口道:“我聽說卜卦很傷身,問問明天母雞下幾個蛋都會流鼻血,問的東西越大越費勁兒,有人卜卦差點把命給搭進去。師叔你問的什麽?”
巫鬱離放下茶盞,道:“天地大運。”
戚隱一噎,果真大人物不同凡響,問的東西都不一般。若他來問,只怕會問明兒賭坊骰子能擲出多少數。轉念一想,這廝問天地大運,難不成和白鹿有關?戚隱暗自咂舌,問道:“卦象可還如意?”
“隻得了半句卦辭罷了。”他搖搖頭,“此事不提,小隱,你怎麽會在此處?”
戚隱赧然,這事兒可怎麽說?總不能直接告訴他是來偷窺他的秘密的。
巫鬱離臉上多了點愁苦的味道,他一向從容優雅,總覺得高高在上不可攀交,現在多了點表情,倒有了些真切的人情味兒。
他歎道:“天下白鹿神血只有一滴而已,就在你的血脈之中。你若缺胳膊斷腿,我會很苦惱的。我贈你戚靈樞的性命換你的肉身,更允你見你想見之人,全你未了心願。細細想來,應當是個不錯的交易。可你若見了不該見的人,聽了不該聽的話,來此不該來之處,”巫鬱離歉意地微笑,“那我隻好請你移步舍下,以待吾事盡畢,敬迎神歸。”
這個男人表面看起來溫柔隨和,實際心狠手辣。戚隱不敢頂撞他,忙賭咒發誓,道:“師叔,實在不是我想要進來的。是有個不知打哪來的瘋婆娘,把我拐來的!”
巫鬱離輕歎,“確實不是你的錯,也罷,暫且饒你這一回。”
“師叔果然寬厚,果然寬厚,”戚隱強顏歡笑,轉臉看見那些棺材,又問道,“這兒是您的舊居麽?這些棺材裡的東西是什麽玩意兒?看著怪滲人的。”
巫鬱離唔了聲,低低笑起來,“依我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放心,我現在膽兒大得很,沒事兒,您說說,輕易嚇不倒我。”
紫砂茶盞在素白的手裡轉了一圈,巫鬱離慢吞吞地道:“他們是以前的‘扶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