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巫鬱離給的地址,一路往西南飛,蒼露山他聽過,大約是在人間與南疆交界,鎖陽關附近。飛過一座座荒涼破敗的山城,腳下一片靜默的灰霧,籠罩了一整座山脈。青白色的江湘水自西面高原曲折而下,流入迷霧山脈,不見蹤影。這迷霧古怪,戚隱不敢禦劍下行。正在這時,幾盞絳紅色的絹燈幽幽從霧中飄出,連綴成飄忽的兩列,直直向迷霧深處綿延,仿佛在為他們指路。
戚隱壓低劍身,隨著燈籠往裡去,霧中靜默著無數五彩斑斕的飛蛾和披著重甲的行屍,形如雕塑,無聲無息。戚隱、扶嵐和黑貓從他們身邊經過,頭戴鐵盔的他們只是抬起渾濁的眼睛望了望,又複歸沉默。戚隱抱著扶嵐和黑貓,一聲不響,往霧氣深處而去。順著潺潺的江湘水,一直往上遊去,飛了不知多久,眼前豁然開朗。霧氣消散,碎石小路和青石板鋪成的山階曲曲折折向上,兩旁矗立許多土牆茅屋、小巧竹樓,都用竹篾籬笆圍起來,青黑色的瓦簷,底下吊著辣椒和蒜頭,還有牛皮紙扎的大燈籠。
許多漿洗衣裳的女人家,看見他們忽然出現,拿著搗衣杵愣愣將他們瞧著。石子路邊上一個光著屁股尿尿的娃娃瞧見他們,大叫了一聲,褲子都來不及穿,提溜著褲頭蹬蹬蹬跑走了。
山階的最頂上,巨大的白鹿神像靜穆地矗立。
“你……你們是誰?怎麽進來的?”一個抱著碎花頭巾的女人鼓起勇氣問,還從牆邊撿起了鋤頭。
“……”戚隱以為自己在做夢,外面全是行屍,城鎮荒蕪,不見人煙,這兒怎麽會有一個小村子?舉目四望,茅屋竹樓冒著嫋嫋炊煙,澄碧的小溪裡遊魚在藻荇裡穿梭,許多原本聚在一塊兒剝豆子的大娘都圍了過來,好奇地看著他們。
一切都那麽安靜寧和,聽不見悲哭,也看不見死亡,像夢裡的桃源。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幻覺麽?戚隱眉頭皺緊。
“小隱,他們的氣息和我一樣。”扶嵐輕聲說。
戚隱一愣,忽然發現這些孩子的氣息確實與扶嵐極為相似。難道他們都是巫鬱離造出來的人麽?更奇異的是,這裡的女人都沒有心跳。
“一股偃木的味道,和雲知小賊的手臂一個味兒,”黑貓聳了聳鼻尖,“這裡的女人都是機關人。”
幾乎在刹那間,戚隱忽然明白了什麽,心裡一陣悲苦湧上來,攫住他的心臟。
那是白鹿,在他無盡的心海裡沉默地悲傷。
他們都知道這裡是什麽地方,那個固執倔強的神巫毀了南疆和人間,築起迷霧和重甲屍陣,隔出這一塊世外桃源。
“齊天下之民,分天下之土”。
這裡是月牙谷,是他三千年的執念。
“白頭髮的哥哥!”山階上方,一個清脆的聲音傳過來,戚隱仰起頭,望見一個扎著辮子的小姑娘。十二三歲的模樣,一幫孩子圍著她,裡頭還有那個剛剛光著屁股跑掉的小男娃。女孩兒高聲問:“哥哥,你叫戚隱麽?”
“是我。”戚隱道。
孩子們眼睛一亮,小蝴蝶似的呼啦啦圍上來,高喊道:“阿離大人的客人到了!“
女孩兒過來拉他的衣襟,要他們跟著她走。孩子們翻他的衣袖,又鑽進他的衣擺,道:“神呢!阿離大人說神和你在一塊兒,他在哪兒呀!”
黑貓被逼得往戚隱的頭頂上躥,齜牙咧嘴嚇唬那些跳蚤似的鑽來鑽去的孩童,“走開,離老夫遠點兒!”
孩子們瞪大眼睛,“小貓會說話!”
有個吹著鼻涕泡的小孩兒扯扯戚隱的衣袖,怯怯地問:“哥哥,我可以摸你的小貓嗎?”
黑貓不肯讓這幫娃娃摸,幸而女孩兒把他們救出來,她橫眉立目對那些孩童道:“不許對阿離大人的客人沒禮貌!”
孩子們終於老實了,戚隱抱著扶嵐跟著那女娃兒走。女孩兒有一下沒一下跟他搭著話兒,還拉他懷裡扶嵐的小手。
“弟弟幾歲了?識字兒麽?叫什麽名兒?”
她真把扶嵐當小娃娃了,從兜裡掏出糖飴送給他。
一路走,便見一路的炊煙,稻田、村婦村童,野花枯樹、咕咕叫的小雞,還有逡巡的貓和狗。這裡是真正的桃源,人語、狗吠、貓叫,說不出的安詳與靜謐。女孩兒把戚隱領到田埂上,指著遠處道:“你往前面,沿著路一直走一直走,大約一炷香的工夫,就會看到一大片花海,你看見吃人霧的時候,差不多就到了。阿離大人在那裡等你。”
戚隱向她道謝,剛要離開,女孩兒又攔住他,道:“阿離大人說隻讓你一個人去,你把弟弟和小貓交給我吧,我會照顧好他們的。”
“他認生,要跟著我才行。”戚隱婉言謝絕。
女孩兒指指村裡,道:“我叫阿九,家就在村口左邊第二家,門前種了棵柳樹的。你不用擔心找不到我,我們都會把弟弟和小貓看好的。”
孩子們紛紛拍著胸脯打包票。
戚隱把扶嵐放下來,摸摸扶嵐毛茸茸的腦袋。其實把他哥放在這兒也好,他哥還太小了,這樣細的胳膊腿,走路都費勁兒,更別說和巫鬱離打架。他小聲問:“哥,你在這兒等我吧。你讓他們帶你玩一會兒,興許晌午還不到,我就回來了。”
扶嵐慢慢松開手,道:“小隱,如果你先走,要記得走慢一點。”
戚隱一愣,無奈地笑了笑,“好。”
他站起身,背著斬骨刀、歸昧劍,腰上挎著黃金刀刀囊,漸漸消失在小路盡頭。最後回頭一眼,扶嵐還在原地站著,身邊蹲著胖墩墩的黑貓,一人一貓,共同目送他遠去。那個大男孩兒向來嘴笨,不會說話,可戚隱知道,他用沉默告訴戚隱:
如果你先走,要記得走慢一點。
等我。
走了一炷香的時間,戚隱看見灰白色的迷霧橫亙山頭。這一片霧氣團團圍住了月牙谷,沒有人可以進來,也沒有人可以出去。霧氣之下,扶嵐花靜悄悄地生長,連綴成紛紛雪雪的一片白,望也望不斷。這片土地裡,無數心跳慢吞吞地搏動,無數女人和孩子的軀體在下面緩慢成形。巫鬱離的軀體大概也在其中之一,在土地深處,某個黑暗的角落。
不會有錯,就是這裡了,戚隱默默地想。微風拂過,無數絨羽般的花瓣吹起來,拂過他的臉頰和白發,細細刷刷地響。這樣靜靜聽著,心裡無比的安寧。他走到巫鬱離的身側,陪他仰望漫天飛雪般的花燼。
巫鬱離伸出蔥白的手指,接住一朵正在化灰的扶嵐花,“我花了數百年的時間重建月牙谷,改造這裡的土壤,讓它們適宜神花的生長。招募人手,理田修路,蓋竹樓,建茅屋,還有那一座白鹿神像。我去忘川星海擷取魂魄,注入我精心炮製的人偶。一個不成功,便削第二個,第二個不成功,便削第三個。我削了九千三百個木偶,終於將我的子民帶到人世。當我的神歸來,他就會看見這片寧靜的土地,沒有殺戮,也無爭鬥,再也不會有被活埋的犧牲,再也不會有鮮血鋪灑在神像前,更不會有焦土四方哀鴻遍野。
“阻擋我們的都已死去,無論是諸天神祇,還是爾虞我詐的凡靈,他們成為屍骸和腐骨,消弭成往日的塵埃。獨我辟開一土,成就永恆的月牙谷。”巫鬱離眺望花海,微笑道:“小隱,我的神喜歡這裡麽?”
“那些孩子,還有女人,知道花海下的秘密麽?”戚隱問。
“何必讓他們知曉?”巫鬱離道,“我給了他們記憶和身份,教予他們稼穡和編織,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必思慮,不必憂愁。”
“這裡只有孩子,怎麽做到的?”
“所有孩子每隔十五年,神魂便會重歸花海,進入新生的肉身。”巫鬱離慢條斯理地說,“屆時我將重置機關村民的記憶,她們會認為自己是躲避戰亂的寡婦,帶著孩子重新開始生活。”
戚隱明白了,道:“第一副種入神花的肉身是幾歲,每次重生的起始年齡便是幾歲麽?所以這裡的孩子才年齡不一。”
“不錯。他們和我的神一樣,永遠都不會長大。”巫鬱離笑著頷首,蝴蝶棲在他幾乎透明的指尖,“小隱,你問問我的神,他可曾回心轉意?”
山風低徊,吹得戚隱指尖發涼。花燼落滿他的發鬢和眉睫,他燦爛的銀發好像又白了幾分。戚隱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師叔,你聽過夢貘麽。西方有夢貘,織夢困人。以前在鳳還的時候,我遇到過一隻,差點兒出不來。夢境裡面,看什麽都像是真的,大家對我都特好,漂亮姑娘想嫁給我,公子哥都嫉妒我。我還有我哥,他真的成了我哥。可是啊……”戚隱悵然道,“終究是假的。”
“哦?”巫鬱離笑容不改。
戚隱兩手伸到背後,以極慢的速度拔出斬骨刀和歸昧劍,刀劍淒冷的光輝在他頰邊一晃,映照出銀灰色的淡然雙眸。他一面拔刀,一面說:“不過說實話,真不真假不假的,我也無所謂。人活一輩子,這麽累,開心最重要。說實話我能理解你,男人嘛,都有這樣的胸懷。只要媳婦兒高興,把全世界炸成一束煙花送給他都使得。烽火狼煙裡我哥對我回眸一笑,我骨頭一定都酥了。更何況你和老白還曾經有同一個抱負,齊民分土,拯救蒼生什麽的……比起我來,真他娘的偉大。可惜,老白他說,他不高興,他很難過。”
戚隱低低地重複,“師叔,他很難過。”
巫鬱離的笑意一寸寸從臉頰上剝離,他煢煢立在漫天花燼裡,精致的臉龐沒有表情。
“最後一個問題,”戚隱問,“罷手麽,師叔?”
巫鬱離周身湧起龍蛇般的氣流。
戚隱無奈地歪歪嘴,“果然還是要打啊……”
他左手刀右手劍,像一隻凶猛的飛鶻,縱身撲入狂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