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洶湧湍急,一道道刀刃一般刮他的臉。巫鬱離站在風暴的中心,連接近他半尺都做不到。戚隱雙手刀劍橫在肘後,左右各切出一條氣流,風流在他的刀劍鋒刃上瓦解,狂風阻擋不住他奔襲的腳步。這個男孩兒的身法比以往更加敏捷了,靈山廢墟鍛煉了他的身手,他正以利箭離弦般的速度向風流中的巫鬱離逼近。
巫鬱離不緊不慢拿出骨笛,放在唇下。悠揚的笛聲紛紛雪雪散逸開,他被旋風裹挾的花燼環繞,整個人冰冷卻又灩然。
笛音一出,戚隱面前土地忽然爆裂,一隻身披黑色重甲的行屍嘯然而出。戚隱一驚,一腳踏上那屍體的面門借力彈了回去。落地的刹那間,四面八方的土地接連爆裂,無數黑甲行屍嘶吼著爬出來。不過一息之間,花海之中布滿了密密匝匝的鐵甲行屍,跟隨著笛音的指引,潮水一般朝戚隱湧過來。
“師叔!”戚隱大吼,“你他娘的埋伏我!”
巫鬱離放下骨笛,微笑道:“兵不厭詐,孩子。”他森然下令,“活捉他,不得傷其心臟。”
黑甲行屍浩浩蕩蕩隔開了戚隱和巫鬱離,它們拔出鋒利的長刀劈向戚隱。無數把明晃晃的刀壓下來,這他娘的叫活捉?戚隱罵了一聲,凜冬術瞬時發動,將所有刀刃和握著它們的屍手凍成了冰塊。冰凍到達屍手的肘部就止住,戚隱精確地控制了凜冬術的領域,這能減輕他的反噬,他已經做好了長時間作戰的準備。
戚隱一頭撞碎一具行屍的肢體,雙手刀劍突破碎裂的屍塊,插入後面一具行屍的脖頸。頭顱在刀劍的鋒刃上斷裂,一隻臉盤大的蛾子從斷頸中鑽出,迎面撲來。戚隱松開刀劍,矮身從無頭屍的雙腿間滑過去,與此同時刀與劍滑過無頭屍的肩膀,回到戚隱的手中。更多黑甲行屍湧上來,戚隱被包圍了。他禦出劍影,霜寒的劍影籠罩黑壓壓的行屍,無數青白色的僵硬頭顱如同割稻子一般被一茬斬斷。汙濁的黑血撲剌剌噴出去,濺了戚隱滿頭滿臉。
他看不清這幫行屍的臉面,眼前全是烏泱泱的人影。他隻憑直覺不斷揮斬,防禦。
“師叔!”戚隱的劍影在一個行屍的突進中崩潰,黃金刀立時出鞘,斬斷那屍體的乾癟腦袋。他大吼:“師叔,罷手吧!你想想我哥!他來了,他就在月牙谷,你難道不想看看他麽!”
“小隱,你糊塗了麽?”巫鬱離漠然道,“他不過是我一個被我放棄的傀偶。”
“傀偶……”戚隱揮刀直刺,萬千劍影跟隨著他的劈砍直落,無數行屍紛紛撲地。他竟然在笑,露出血淋淋的牙齒。這個家夥剛剛不知被誰打中了面門,滿嘴都是血。戚隱大聲吼:“巫鬱離,你撒謊!”
孩子們帶扶嵐在月牙谷裡遊玩,扶嵐抱著黑貓,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阿九看出他心思沒在這兒,道:“弟弟,我帶你去阿離大人的寢居玩兒吧,那裡有好多寶貝。”
他們爬上山階,走了好一段曲曲折折的小路。巫鬱離的寢居離村莊很遠,掩映在叢叢斑竹後面,有種遺世獨立的況味。一個男孩兒打頭,悄悄推開海棠樹後面的茜紗窗,踮起腳尖爬了進去。扶嵐跟在後面,黑貓輕盈地落地。入目都是擺滿冊子的書櫥和博物架,黑漆案上一張五弦琴。
扶嵐被高足花幾上的一個花盆吸引了目光,那裡面是一株已經枯萎的小蘭花。花瓣萎靡,花莖鐵絲一樣乾硬。他個矮,只能艱難仰著頭。阿九看他喜歡,小心翼翼把花盆搬下來,放到地上。花盆上全是灰塵,看得出很久沒人動了。觸碰到花盆的時候,上面泛起一圈金光符咒,籠子一般把裡頭的枯花罩住。
“這是阿離大人的小孩,”阿九說,“他很久以前死掉了。”
黑貓疑道:“他不是個凡人麽,怎麽還串種了呢?你怎麽知道這是他的娃娃?”
“阿離大人給我們講故事的時候說的,”阿九說,“雖然他沒明說,但我們都知道,小蘭花就是阿離大人的小孩。”
“為什麽?”扶嵐忽然問。
這個男孩子一直悶不吭聲,大夥兒還以為他不開心。他終於出聲了,孩子們都很高興。
“因為阿離大人把它保護得很好呀,”阿九戳戳花盆上面的符咒結界,“只要這個結界在,裡面的小蘭花就不會受傷,就像吃人霧保護我們一樣。”
劍影迸發橫掃,無數行屍的腿被斬斷,齊齊矮了一截下去。戚隱抹了把臉上的黑血,道:“我以前一直有一個疑問,你削木成人,削的只是肉身,神魂從何而來?你終究是個凡人,沒辦法像伏羲女媧一樣造出有魂魄有血肉的人,月牙谷孩童的魂魄,都是你從忘川星海帶回來的。那麽,我哥呢?”
巫鬱離眯起眼。
“是那個孩子,對麽?那個三千年前,死在你懷裡的小蘭花!”戚隱嘶啞地道,“你帶走了他的魂魄,和你一同在黃金棺待了三千年,然後將他注入我哥的肉身。你削木為偶出了差錯,他變得遲鈍,變得呆愚。你愧疚,你帶他去凡間,期望他學會情感。你害怕他死去,你在他的心臟種入了扶嵐花,讓他和你一樣長生不死。你不願見他,因為你怕你耽於私情,滅世的腳步因為他而停滯。”戚隱喘著粗氣,一刀劈開一個行屍的頭顱,“可為什麽你要封印他的記憶……為什麽……?”
“小隱,莫再胡言亂語了,束手就擒,把肉身交給我吧。”巫鬱離的笛音一轉,黑甲行屍吼聲震天。
“我知道了……”戚隱忽然想起什麽,吼道,“因為你不願意他和你一樣,被困在記憶的荒城!”
記憶猶如腐枝敗葉,在時間的泥沼上一層層堆積。巫鬱離在這泥沼裡困了太久,苦難結成傷疤,永遠在他的記憶裡留存。
所有和他同時代的人、神、妖魔都已死去,他是被時間遺落的一粒砂石,煢煢孑立在漫漫時間長流。他想念他的小孩,所以他為扶嵐塑體重生。可他又害怕扶嵐像他一樣,被記憶的泥沼封住心竅,所以他封印扶嵐的記憶,讓他無法記得前世。
——“阿離大人,我可以去看扶嵐花麽?“
——“阿離大人,我會變成白鹿大神的扶嵐花,以後你想我了,抬頭看月亮……就能看見我啦……”
過往的所有承諾和期盼,以另一種方式悄然實現。這個瘋狂的男人,這樣執著地復活扶嵐,復活白鹿,複原月牙谷,戚隱恍然間明白,他想要把過往所有的一切,以新生的方式,帶回到他的身邊。
嘶吼聲連綿起伏,戚隱已經被狂暴的行屍團團圍住,斬骨刀卡在一具行屍的肋骨條裡拔不出來,兩個行屍瞅準機會將他撲倒在地。四面八方行屍全湧上來,壓住他的手腳關節,壓住他的脊背。他奮力甩開幾個,黃金刀切入它們的鎧甲,可很快有新的行屍補充進來,以膝蓋跪住他的手腕。
“巫鬱離,他是你的孩子!”戚隱嘶聲大喊,“我哥想起來了,我哥把月輪天的大根斬了,他什麽都想起來了!你去見他,去見他啊!”
最後一聲喊都被屍群淹沒,巫鬱離依然漠然站在花燼的中央,無動於衷地看那個傻子一般的男人竭力地嘶吼。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傻瓜,巫鬱離憐憫地想,明明自己已經命懸一線,還要記掛旁人的羈絆。明明他巫鬱離曾親自設計誆殺扶嵐,卻還心存希望他懷抱著對扶嵐的溫情。
或許他曾經有過對那孩子的憐惜,然而時間已經過去太久,那脆薄的情感早已遺忘在時間的長海。他苦心籌謀數千年,等待的就是今日,任何阻擋他滅世之路的人都必須死去。他步到戚隱的面前,俯視這個頭破血流的男人。
“小隱,你真是個奇怪的孩子。你的哥哥為天下所叛,慘死無方。你為何要救這些所謂的蒼生,又為何要竭力在我面前提那個已經死去數千年的孩子?”巫鬱離嘲諷地微笑,“你當真以為,我會耽於私情,放棄我數千年的籌謀?可笑,睜眼看看你要救的凡世。我也曾隱居凡世,看到的不過是為了謀奪家產,不惜鴆殺兄長的弟弟。為了求生,不惜殺子取肉的父親。只有我的月牙谷,孩子永遠不會長大,只有這裡,永遠沒有爾虞我詐,殺戮爭伐。”
“師叔,你誤會了,拯救蒼生什麽的,我從來沒想過。”戚隱笑了笑。
“哦?”
“我想救的是你。”戚隱啞聲道,“是你啊,師叔。”
“那你就應該奉上你的肉身,省去這般周折。”巫鬱離沒什麽表情,漠然望著他,透過他銀灰色的眼眸,與深藏在他心海裡的那個神祇對視,“神,你依舊不願回來麽?”
戚隱死死盯著他,沒吭聲。
“也罷,那我便剖出您的心臟,放入山前的那尊白鹿神像,”巫鬱離召來斬骨刀,撫摸那冰冷的刀刃,“神,您沒有肉身,以神像之軀俯瞰月牙谷也未嘗不可。您將與月牙谷,與我們,一同永恆。”
扶嵐低眸注視那一株枯萎了的小蘭花,又站起身,看博物架上放置的法寶。其實沒什麽有意思的東西,都是些普通的符咒、仙丹什麽的。他回過身,去看那張古琴,指尖劃了劃琴弦,流淌過流水般的樂音。他注意到古琴邊上的書架上有一方小盒。同樣積了一層厚厚的灰,結成了網。
阿九吐了吐舌頭,說:“阿離大人不怎麽在這兒歇息,我們就沒打掃。”
黑貓嘟囔道:“這該是有幾百年沒打掃了。”
扶嵐把灰刮掉,打開,裡面是一支竹笛。
他知道,這是三千年前,祝鳩氏,巫鬱離削給小蘭花的笛子。
青色的小魚從窗外遊回來,經過孩子們讚歎驚奇的眼睛,棲在扶嵐的指尖。扶嵐拿起笛子,沒有理會孩子們的叫喊,徑直走到崖上。茫茫風煙之外,透過飄散在外的小魚,他看見花海的戰況。
孩子們擁過來,問:“你在看什麽呀?”
扶嵐沒有回答,只是淡淡掉過視線,問:“你們想學曲子麽?”
斬骨刀的刀尖向胸口逼近,戚隱咬著牙掙扎,屍群死死製著他的關節,他半分也動彈不得。他想完蛋了,果然還是打不贏這個活了三千年的老家夥。沒有誰能來救他了,戚靈樞和雲知在月輪天,他們不知道他已經到了這兒。就算他們知道,也不知道月牙谷在哪兒。他的哥哥也救不了他,他剛剛重生,道行不高,蹦起來也打不著巫鬱離的腦袋。他深呼吸,心裡泛起悲哀。仰起頭,天光灑在眉心。死在這裡也不錯,風景好,可是心裡還是有遺憾……
他不甘心。
風中傳來銳利的劍鳴,一下把他的思緒截斷。他猛地扭過頭,一道凶狠的魔氣橫插進來,將壓製住他的行屍腐蝕成漿水。屍漿滴在他的身上,燙傷一般疼。戚隱一個激靈,迅速旋身閃退。雲知踩著有悔劍從天而降,戚靈樞緊隨其後,魔氣奔湧,無數行屍倒伏於地。
“大師哥來救你狗命,怎麽樣,是不是感動得快哭了?”雲知落在他的身側,揚眉一笑。
“你們怎麽會來?”戚隱驚訝。
戚靈樞朝他伸手,他發間一枚符咒飛入手心,“追蹤符。”
戚隱無奈,這幫混蛋,一個兩個都往他頭髮裡藏東西。
“幸虧你師哥我深謀遠慮,就猜到你會自己過來。”雲知咧咧嘴,朝巫鬱離揮手,“師叔,好久不見,您更漂亮啦!”
巫鬱離歎息著搖頭,“雲知師侄,你還是這般伶牙俐齒。我奉勸你師父出海尋仙,你何苦又要回來呢?”他轉過身,笛子放在唇下,“也罷,你們在一起赴死,倒也有伴。”
笛聲再起,所有行屍驀然一震,齊刷刷朝他們望過來。黃金刀方出鞘,遠處傳來一陣嘔啞的苦笛,一聲接著一聲,像誰吃壞了肚子,肚子裡噗嚕噗嚕作響。
“誰的笛子吹這麽差勁?”雲知露出牙酸的表情。
笛聲中,有一曲悠揚的調子,慢慢悠悠飛過來。無數曲調纏綿在一起,擾亂了巫鬱離的禦蠱骨笛,行屍裡面的蛾子辨不清聲音,開始兜頭亂轉,更有許多直接衝出了屍骸,在空中結成一團斑斕彩雲。
戚隱認出了那曲小調,它曾響在白鹿神殿,曾夜夜迎接白鹿從林中歸來。除了巫鬱離,只有他哥會這調子。戚隱的心裡沉甸甸的暖和,是他哥,那個傻呆呆的小男孩。扶嵐注視他的目光,從來沒有離開過。
“二位師哥,幫我開個路。”戚隱腰後的刀囊一震,十二把黃金刀飛出,在他的手裡組成一把完整的十字護手長刀。
“知道了,”雲知扭了扭手腕,劍影在周身排開,“弟弟打架,哥哥們當然要奉陪!”
戚靈樞拔出問雪劍,魔氣會呼吸一般漲漲落落。
戚隱緩慢地吐息,冰涼的氣在他周身結出冰花。
“那麽,”飄渺的笛音中,他低聲道,“就讓我們師兄弟四人,一同為師叔送終!”
三個人同時發動,魔氣追隨劍影,斬破滿地屍骸和飛蛾。雲知的有悔劍橫切出去,一圈的披甲屍攔腰而斷,黑血飛濺中魔氣後發而至,將三個撲向他的走屍蝕成碎骨。戚靈樞的魔氣繞過有毒的飛蛾,隻吸食行屍枯萎的血肉。飛蛾從屍骸中飛出,黃金刀光追上,將它們斬成齏粉。
笛音在繼續,飛蛾繼續紊亂,屍體連連撲倒,沒有行屍可以追上他們奔襲的步伐。
很好,就是這樣!戚隱一躍而出,直奔遠方的巫鬱離。
“神,這就是你的選擇麽?”
十二歲模樣的男孩子,彎腰撿起了斬骨刀。他手腕一抖,刀光冰冷地濺射開。自從斬骨刀失落在靈山廢墟,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握過這把刀了。沉雄的心跳在手掌中複蘇,他轉身揮刀,刀光攜著刺骨的勁風,同黃金刀錚然相接。巫鬱離臉上滿是冰冷的暴虐,風刃圍繞他的刀刃呼嘯翻卷,他的手中仿佛握著雷霆與颶風。
有生以來第一次,戚隱與這個可怖的大神巫對上了刀。
幾乎就在短兵相接的刹那時,“冰焰”無聲發動。
十指染上冰霜,從頭髮到指尖,全身上下整個被冰封。心臟急跳,像有一個人在他胸膛裡瘋狂地打著鼓。然而心跳還在加速、加速、加速!以他的刀刃為原點,周遭一切被冰封。銀灰色眼眸也結成了冰,它注視著面前的巫鬱離,沒有絲毫情感。
巫鬱離驚訝地發現,眼前的男人實力比上次在雲夢更上一層樓,他的斬骨刀像斬在鋼鐵之上,無法向前推進哪怕半尺。
因為戚隱已經孤注一擲,燃燒五髒六腑,甚至是神魂,將冰焰發揮到了極致。他把自己的性命完全推上了賭桌。隻賭這一次,要巫鬱離的命!
“師叔,”戚隱沙啞地道,“您該安歇了。”
沒有人能加入他們的戰局,紛紛雪雪的刀光織成一張龐大的網,將他們兩個人整個罩住。像是兩個角鬥的猛獸,不停地撕咬、相撲。看不清他們的步伐,只能感受到凜冽的刀風,和風刃在中心旋轉,不分敵我,撕破兩個人的衣裳血肉。刺眼的刀光像扭曲的白蛇在空中絞住,兩個人的雙手一同被震裂。
不知道交戰了多久,刀與刀再次相遇,又是雷霆萬鈞般的一擊,兩個人都氣喘籲籲。落地的瞬間戚隱踉蹌了一下,捂住嘴吐出口血來。“冰焰”的時效臨近終結,他的喉嚨裡滿是鮮血的鐵鏽味。他的五髒六腑都不堪重負,無處不龜裂,無處不流血。
巫鬱離不是妖魔,他的傷口無法愈合。他的情況也很糟糕,臉上被劃了細細的刀痕,鮮血斑斑,如同梅花盛開,無端地豔麗。來不及了,戚隱知道,他必須了結這場仗。
“師叔,你們這幫人,要不想要救世,要不就是想要滅世,說真的,我跟你們真的不是一路人。”戚隱咳嗽著拄著刀站起來,“我他娘的,我隻想娶個媳婦兒,每天蒙在被窩裡睡大覺,好不好!我從來沒想過要當大魔頭,也沒有想過要當大英雄。我連劍都練不好,我他娘的能救什麽世!”
“閉嘴……”巫鬱離沙啞地說。
他握住刀,鮮血沿著指縫汩汩地流。兩個人再次對衝,再次踉蹌著分開。
戚隱吐出一大口血,嘶啞地喊道:“師叔,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隻想有個家,我想我和我哥成親的時候,師叔你拉著我的手說,戚隱,你他娘的要是敢對我兒子不好,我拚了我這條三千年的老命,也要把你的狗頭薅下來!”
“他不是我的孩子!”巫鬱離一刀斬斷他的話,兩個人在刀刃之後視線相接,“戚隱,你們當真是愚蠢,施予你們一點微不足道的溫柔,便心心念念到如今!我再說一遍,扶嵐不是我的孩子!”
“你才愚蠢!”戚隱接住他的刀,跟上一道斬擊,怒吼道,“是你忘了。你忘了他是你的孩子,你忘了神是你的朋友。你忘了怎麽愛他,你也忘了怎麽愛你的神。師叔,你停手吧!”
“閉嘴!”巫鬱離的表情終於變得猙獰,他嘶聲大喊。
戚隱不斷斬擊,一斬連著一斬。巫鬱離漸漸體力不支,在他的輪斬中敗退。可這個倔強的神巫仍然咬著牙揮刀,滿身浴血,如同惡鬼,如同妖魔。
“停手啊,師叔!”戚隱流著淚大喊。
“停手啊,巫鬱離!”
“停手啊,小月牙!”
最後一斬,巫鬱離終於沒有接住,黃金刀劃出一個淒冷的、圓滿的月弧,鮮紅的血飛濺出去,染紅了一片神花。斬骨刀脫了手,巫鬱離跪在地上,溫熱的鮮血漫過手指,滴滴答答。戚隱……或者說是白鹿,跪下身擁住他,喑啞地在他耳邊道:“我會跟你一起死的啊!”
“神……你終於來見我啦……”男孩兒流著血淚,“為什麽……你為什麽不願意回來?”
“因為一切都有盡頭啊……”白鹿輕聲說,“小月牙,三千年了,太久了。所有人都死了,所有神也死了,當初活著的妖魔,現在也都沒了。太久了,太久了。我們的路,到終點了。”
白鹿的神魂從戚隱的身軀中溢漶而出,銀色的發,銀色的眸,十二歲的模樣,一如許多許多年前,他們在月牙谷小山坡上的初見。巫鬱離咳出一口血,道:“神……你還是沒有長大啊……”
“是啊,你知道的,我永遠不會長大。”
戚隱把巫鬱離平放在地上,鮮血從他的胸腹汩汩流出。戚隱拖著黃金刀,跌跌撞撞走向花海中心,黃金刀下劈,神花大根頃刻間停止了心跳。萬千花燼從巫鬱離身側洶湧地蒸騰而起,白鹿跪在他身邊,淚水奪眶而出,可他是一縷魂魄,不會有眼淚,於是那些晶瑩的淚漶散成煙,隨風而去。
“小月牙,你還有心願麽?我幫你實現最後一個願望吧。”
積鬱在心中數千年的悲喜從空洞的胸口,順著汩汩而出的鮮血離開。巫鬱離的意識像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他的蝴蝶在消失,漸漸看不清騰湧而起的花燼,也看不清燦爛的天光。視野裡只剩下白鹿朦朧的魂影,悲傷的眸子裡映著他蒼白的臉龐。
過往的歲月在這一刻悠悠而來,他恍然記起許多許多年前他騎著潔白的麋鹿迎著天風,迎著月向上飛。是他忘記了麽?他曾蹲在那棵冰晶樹的面前,撫摸那三個手拉手的小人畫,笑著對白鹿說:“小月牙願意當您的朋友!”是他忘記了麽?他曾在一豆燈光中溫柔注視那個小小的花妖孩童,教他吹笛,教他符咒。
是啊……是他忘了。他孤單了太久,所有燦爛的歡喜、熱烈的情感都遺落在時間的長海,只剩下滿心塵埃般層層掩壓的悲哀和痛苦。
他張了張嘴,輕聲道:“白鹿大神,您可以帶我飛高高嗎?”
白鹿泣不成聲,他虛幻的手撫上男孩兒漸漸闔上的眼睛,道:“我帶你飛。”
那首獻給神祇的笛曲依舊在風中靜謐地流轉,男孩兒安詳地陷入了長眠。隨著他的離去,所有飛廉神蠱同時死亡,身披重甲的行屍雕塑一般凝立原地。人間與南疆,所有行屍停止了活動,躲藏的妖魔偷偷冒出了頭,結界後的仙門弟子詫異地面面相覷。
那位月夜裡吹笛的大神巫終於走上了歸途,在他永遠都不會醒來的長夢裡,神鹿載著幼時的他飛向皎潔的滿月。
那時候戚隱終於明白,時間不是永不回頭地向前奔流,而是緩緩地回溯。當你足夠老,當你臨近生命的終點,時間的海潮會載著過往輾轉折返,回到你的身邊。
這個叫巫鬱離的男人用盡一生等待這一刻,等待那個陽光被牧草染得藻綠的小山坡,等待滿山遍野哞哞的小牛,等待紛飛如蝶的笛聲中他與少年神明的相逢。那是他一生的開始,也是他所去到最遠的地方。
山崖上,扶嵐放下笛子,翩躚的蝶隨著風飛入遠天。
“阿離大人,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