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箏呆坐在書桌前, 盯著面前空白的稿紙,單支胳膊撐著臉,茫然了許久。
牆上的日期還是那個日期, 只是悄然翻了一頁。
那根漆身墨痕斑駁的鋼筆還在老位置,橡皮擦也掉在地上,他難道真的穿到漫畫書裡感受了一次人生,還是剛剛趴在書桌上做了一場大夢,只是睡醒猶有淚痕。
倪箏以為自己會不適應, 但他卻站了起來,拿起水壺去陽台, 給植物澆水。
金色的陽光下,一道水灑下, 便是一道絢麗的彩虹。倪箏愣了一下, 總覺得在夢中, 他似乎已經把這輩子的彩虹都看完了。
他回到書桌前,試著開始畫畫。
原本因瓶頸期充滿艱澀的行動,這一次卻下筆如有神, 只是畫著畫著他又開始悵然若失, 因為他漸漸畫出了一張男人微笑低語的俊美臉龐。
曾經的倪箏是畫熱血格鬥漫出身,但最終卻是以畫耽美出道。
因為他畫熱血漫的成績並不好,收益慘淡,連房租水電都付不起,雜志社最將還他的作品腰斬。
他被迫寄人籬下住在好心學弟的家裡。
為了錢,倪箏便畫下了這部情節刻意感人實則俗爛、對話看似甜蜜實則小白的市場跟風作, 結果竟一炮而紅。當年貼吧無數書粉討論,很快成為當時月刊雜志的頭牌作,雜志銷量突破記錄。
倪箏掙到錢了, 從此也在跟風市場作品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高人氣也意味著高壓力,他的畫畫困難症也犯了。作為新人,他扛不住壓力,畫到一半卡了,便把作品的尾巴丟給槍手工作室,然後自己逃避地龜縮在家裡,兩耳不聞窗外事。
等到兩個月過後,才在一片罵聲中,開始連載起了新作。
但到底辜負了他筆下這個最風光霽月的男人。在夢中,這個男人曾問他,“小箏,在你眼中我是什麽顏色?”
當時的林箏毫不猶豫地回答:“你是彩色!”段霜卻眯眼笑了,他搖頭道:“我一開始是黑白兩色的,直到遇上你,我才覺得自己成了彩色。”擁抱著林箏,他覺得自己在擁抱一個救贖。
此話一出,讓林箏心跳加速。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了,當一個作者的激情被點燃,他筆下的人物也似有了靈魂,從黑白過渡到了彩色。
抱著補償的想法,倪箏給他畫了一個番外。
他專心致志畫了一下午,一個助理都沒有喊,等到稿子全部掃描上傳發給責編,季敏都被他的效率震驚了。
“怎麽回事,你被人穿了嗎?”這一期雜志不用給某人請假了固然好,但拖稿大戶突然勤快起來的勁兒,讓季敏都有些不敢認了,“順便問一句,你昨天晚上去了哪裡?”寶貝搖錢樹手機沒拿、錢包沒拿、連鞋櫃裡的鞋都不見少了一雙,這簡直跟人間蒸發沒什麽兩樣了,他真的很好奇,倪箏去了哪裡。
倪箏冷靜地說:“我穿到漫畫裡去了啊。”
他說的都是真話,可惜這年頭說真話沒人信了,季敏嘴巴一撇,索然無味地表示:“這玩笑並不好笑……對了,你昨天晚上人不見,我早上找你的時候正好遇到你那學弟。聽說你不見了,他很擔心你,找你一整天了,你現在人回來就好,記得給人家發條平安短信啊。”
在季敏看來,這就是麻煩了一下鄰居兼房東的事。
殊不知電話那頭的倪箏一聽,眉眼悄然流露出一絲不自然。明明季敏沒在跟前,他還是勉勉強強地點頭。
一條短信編輯了老半天。
他拿出手機,開始斟字酌句,感覺自己擁有了老年人手速。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好,說對不起讓你擔心了,都是我家責編大驚小怪,其實我人沒事,就是穿書一日遊了,哈哈哈很好笑吧。
最後他覺得不對勁,全刪掉了,隻留下幾個字,“我平安無事。”
短信很快就得到回復,是一個小人摸頭的表情,倪箏看了很久,有點無法想象這樣可愛的表情,出現在那張臉上是什麽樣的情況。
直到電腦屏幕下方的大群消息繼續跳出來,滴滴作響,倪箏才放下手機,重新坐回電腦桌前。
是另一組的責編,在群裡艾特了全體成員,然後是一連串感歎號咆哮:“現在嚴打,感情類的你們脖子以下都不能描畫!什麽后宮脫衣,直接一刀給你們切了!畫恐怖類和推理類的,你們流的血不能是紅色的!黑紅色也不行!”
“……”
“……”
“……”
“你們發省略號是幾個意思?脖子以下是防止你們有些人動不動就開車,比如@色即是空,你畫都市美女身材好,你畫就畫了,為什麽下一頁她衣服突然就貼得很緊,不該露的全露了?你這是不是搞顏色?不抓你這個典型抓誰?”
“畫耽美的,你們的心也不要亂,牢記第一要義,感天動地的兄弟情。”
“不管你們是什麽題材,都可以多歌頌一下人生,畫校園題材就多畫點學習,都是高中生,別動不動就偷吃禁果,懷抱一點人生理想。”
這都是老生常談的話題了,這時候誰敢冒泡,肯定會被逮住一頓噴。倪箏去倒了杯溫水,只是剛轉過身,視野內就陷入了一片空曠的黑暗。
依然是熟悉的小黑屋,書架上依舊是那幾本漫畫單行本,倪箏歎了口氣,從書架上熟門熟路的抽出一本,看到那熟悉的筆觸,這一次他竟一點也不感到稀奇了。
封面一如既往的澀情,是一個不太看得清臉的黑發男人,被兩個高大俊美的年輕人逼到牆上,腿根被摸,後頸被咬卻無力反抗,只能在黑暗中看到男人眼角噙著一絲淚光。如果被責編看到了,絕對輪到他被抓典型。
這是一部集都市愛情、青春校園、豪門恩怨、虐身虐心、偽血緣於一體的古早狗血漫,主角是兩個真假少爺,在十幾年前,他們被有錢人家的保姆故意抱錯了,從此開始了一段陰差陽錯的人生。
這一次倪箏尤其認真看自己同名人士的戲份。
段箏是一名年輕的大學生,從小在孤兒院長大,年少慕艾心動使然,讓他愛上了孤兒院裡比他大五歲的姐姐,兩人是青梅竹馬,情分自然非同一般。
許是孤兒院長大的孩子都向往被愛,這個姐姐在大學時期愛上了一個富家子弟,那個富家子弟卻是個人渣,弄大了女方的肚子還將其拋棄。她哭著生下這個孩子,卻又遭遇難產。手術台上,她神識恍惚,似有預感自己將不久於人世,她哭著對段箏說,請他幫忙撫養自己的孩子。
孤兒院裡出來的人都形單影隻,沒有親人,人際簡單如一張白紙。除了一直愛慕她的段箏,她實在找不到人可以托付,她不忍心讓自己孩子同自己一樣,在孤兒院裡孤苦伶仃地長大。她一聲聲的泣淚哀求,說可以把市中心的那套房子給段箏。那套房子是渣男玩弄感情後對她的補償,還有這些年她努力打工掙錢攢下的幾萬塊錢。
她的呼吸漸弱,斷斷續續地說,說到了床底下那顆她一直舍不得吃的糖,還有那她隻來不及見上一面的孩子,她最寶貴的遺產,她都一一托付給了段箏。
段箏當時才剛考上大學,沒有工作,也沒有能力撫養一個孩子,但為了心目中這早已化成一片月光的女人,他心甘情願以一生的奉獻,接手這份遺產。
他以舅舅自稱,沒有告訴孩子真相,掏心掏肺地對這個孩子好,無條件地溺愛付出,畢竟他也同樣向往一個溫暖的家庭。
但房產贈予這點,確實埋下了不小的隱患。
孩子小時候很可愛,長大後卻不如段箏的期願,被人挑唆離間,硬生生走上叛逆之路,少年性格乖戾囂張,如時下流行的青春文學男主一般,早早走上了戀愛逃課輟學遠走他鄉這條路。
一開始懷疑段箏撫養他是為了貪圖母親遺產,便各種針鋒相對,讓段箏失去名聲沒了工作,狠狠捅了一刀。後來他與豪門少爺抱錯的事暴露後,他便對段箏徹底恨了起來,認為是段箏故意調換孩子,讓他錯失了十八年富貴,讓他被叫了十八年沒爹沒娘的野孩子,把段箏告上了法庭。
可以說,很小白眼狼了。
但畢竟是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段箏忍氣吞聲,選擇了以德報怨。
而一邊豪門假少爺,姐姐的真兒子則被送回來了,從享樂天堂一下墜入了貧民窟,這個小少爺滿臉冷漠,全身心抵觸著包括段箏在內的一切。
但段箏依然懷著愛屋及烏的心情,對這個外甥無私奉獻,如一名用心良苦的長輩,為對方做一日三餐,為他洗衣做飯,為他操持生活,為他看上的女孩牽橋搭線,甚至把自己辛苦多年攢下的存折都交付給了對方,卻再次遭到了背叛。
大結局便是——段箏重病在床,無人願意承擔這份養老責任,他被兩隻小白眼狼聯手送進了養老院。養老院的大門慢慢合上,竟不像是一個讓人感到安心舒適的地方,倒像一座無法逾越的高牆牢籠。一朵生命之花,後半生在這裡,許是慢慢的凋零枯萎。
可以說是很狠了,典型的好人付出一生,卻沒得到好報,看得倪箏心裡極為不適,這本名叫《難以馴服的遺產》的同人漫畫再次顛覆了倪箏的原作。
他的原作是長在貧民窟的真少爺,偶然一天遇到了含金湯匙長大的豪門假少爺,為了一個溫柔好女孩,兩人惺惺相惜成為好兄弟,共同打下一個商業王國的勵志故事,沒有段箏這個沒血緣的舅舅什麽事。但倪箏依然很容易入戲,因為原主太慘了。
衍生世界直接把劇情變了,真假少爺互相成為水火不容的仇敵,原主段箏也被牽扯其中成了兩人博弈戰爭中的炮灰。
想到自己即將穿越,未來還被送入養老院孤獨終老,倪箏狠狠冷笑,心說時間一到,這兩隻小白眼狼,給老子哪涼快哪待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