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千艘聯盟戰艦集體停泊在臨時港口,窗外是異星表面翻滾的灰白濃霧。
異星整體環境古老又野蠻,哪怕感應器掃描不到任何生物,那外面深不見底的濃霧,說不定還是會帶來未知的麻煩。
但這裡的濃霧深度足以沒過大型戰艦的最頂端,是天然的掩體,能找到這樣一顆未記名的小型星,在前線實屬難得。
而且任何未知的麻煩,在帝國這個強敵面前都顯得微不足道。
麥洛·卓戈站在無法透光的舷窗前,非常享受此刻的寧靜。
“麥洛,”一道冷靜、低沉悅耳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麥洛渾身一僵——他找來了。
而我竟然忘記他還在等我,就在這裡無謂的愣神,真是愚蠢。又或許不該提出與他共進晚餐,該讓他早點休息。
“怎麽了,嚇到了?”
對方平淡的詢問讓麥洛立即轉過身,心中不由更加懊惱:“雷歐大人……”
當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麥洛忍不住將手背在身後,攥起了拳頭——以此來緩解突如其來的心跳。
“我有時候在想,你為什麽總要將手藏起來。”
對方的聲音不疾不徐,聲線如此優雅,令麥洛垂著目光,又深又緩的將空氣自唇齒間涼涼的吸進肺部,感到身心愉快的要膨脹了。
“原來你真的是個很克制的人呢。”
“……什麽?”
那個人平靜的說:“這種事情不用忍耐,麥洛,想揍我的話,我可以隨時陪你去訓練廳的。”
麥洛格外茫然的抬起目光,揍你……?!為什麽……我怎麽會想做這種可惡的事情?!
但瞬間,麥洛明白了,腦袋嗡一聲響。
他回過頭,自己的背影清晰的倒映在舷窗上。
不,不是的!
但他過於緊張,嘴反而閉的死緊,臉色估計也是一貫的“難看”了,因為那個人腳步動了,就要轉身離開了。
麥洛眼睜睜看著對方用後背對著自己,似乎不打算再回頭看他一眼,明明情形如此緊迫,自己腳下卻扎根一般難以動彈。
突然,一道烙鐵般的紅光,自寂靜中出現,貼著舷窗一閃而過,很快又融入遠處深沉的濃霧中。
麥洛被恐懼的感覺驚動了。那神秘的紅光,宛如人類最原初的力量,通過他視網膜一角,鑽入了他的身體中。
他的身體驟然輕便了。
“別……別走!”
天呐,這簡單的一句話,他像是想說很久了,僅僅自聲帶脫離,都讓他一陣雀躍。
“恩?”
那比起一般領袖要高挑許多的身影聞聲站住了,麥洛眼眶有些發熱。
“去哪?”麥洛發覺自己愈發大膽了。
甚至雷歐也驚訝的緩緩睜大雙眼,那形狀精美的淺色眼睛——他猶豫的豎起一根手指,指向甲板的方向。
麥洛的目光忍不住在那根手指上停留了片刻。
他想起那根手指的觸感,以及對方每根手指的觸感——冰涼的指尖,堅硬細長的骨節,僅有一絲溫度的手心,還有數道由於延誤治療而留下舊傷口的細痕,自己總趁對方不在意時撫過它們,有時也有身體的其他部分,小臂,雙肩,胸口,瘦削的腰部,腳踝……反覆雕刻的記憶在腦海深處漸漸地拚湊成了一個秘密的領袖,隻屬於自己一個人的領袖。
對方明顯已經很疲憊了,雙唇幾乎失去了血色,麥洛趕緊阻止他開口,免得還要向自己解釋去處,同樣浪費力氣。
“沒關系,”麥洛聽到自己的聲音,但內容又不太像是自己會說出的話:“你去哪都可以,無論你想去哪,請你,雷歐,請你帶上我——”
麥洛的話音截止了,因為雷歐抬起頭,目光同樣望向甲板的方向。
心中的快樂隨著雷歐的充耳不聞逐漸減弱,麥洛終於意識到那手指似乎是在提醒自己什麽,他緩緩抬起頭。
頭頂一片黑暗,戰艦的天花板不見了。
熾烈的狂風猛然自頭頂深而高遠的黑色天空卷下來,溫度高的像是他正站在火堆中,要將他不中用的身體化為一把灰燼。
“雷歐,”麥洛急忙看向領袖的方向:“雷歐!小心——”
那個人消失不見了。
麥洛的心登時緊縮成一團,發熱的眼眶瞬間變得乾燥了。
等他的余光發覺頭頂的黑夜轉為白晝的時候,那種純白,是他此生最為厭惡、恐懼、仇恨的白色。
暴君白喪鍾正向他走來。
身體猶如被卡住一般,四處傳來劇痛,麥洛猛然清醒,看到機甲駕駛艙外聯合星城市的景象,終於想起自己其實是在孤軍奮戰,敵人正是時隔多年再次出現、死而複生的帝國余孽!
一群平民自他身後倉皇逃走,麥洛清醒的認識到,自己的生命就要到頭了。
不知為何,他此時竟然如此平靜,這或許就是迎接死亡的感覺。
那個人……在離開前,也是同樣的感覺嗎?
想到這裡,麥洛的血液才重新流動起來,他拉起記憶中的那隻手,緩緩閉上了眼。
……
地面轟然震蕩,麥洛眼皮上一片紅彤彤,光線逐漸刺眼起來,他的安寧被打擾了,不得已的,麥洛重新睜開了雙眼。
一個血紅的武裝精神體,擋在了他的面前,直面白色的暴君。
隨即紅色暴君那疲憊光衤果的腳踝,隨著腳步一點點向前方走去。
麥洛嘴唇顫抖起來。
某種發燙的東西,瞬間自他的臉頰滑落。
他張開嘴。
別走……
麥洛望著眼前那片火海,由心口到渾身都發痛——
“雷歐!”
……
“啊!”護工驚慌的看著自己被拉住的手腕。
“別害怕,”一旁的旦提爾輕聲道:“他很快就會松手的。”
“大人這是怎麽了?”
“只是做夢而已,”旦提爾平靜的說。
麥洛·卓戈少將於昨晚直面暴君白喪鍾,當時駕駛的機甲受武裝精神體的影響自爆,駕駛艙內部在爆炸中起火,好在救援及時,肢體燒傷並不嚴重。
此時麥洛大人剛剛從修複艙中出來,新鮮傷口已經完全愈合,只是精神力受到暴君的衝擊,意識始終沒有恢復。
明明是個沒有溫度的男人,在睡夢中竟然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女性族裔護工忍不住面露同情,難免想起網絡上流傳的一些說法。
旦提爾同樣看著自家叔叔不安定的睡顏。
既然夢到了那個人。
“……應該是個美夢吧。”旦提爾說。
護工:“……”
護工為難的看著旦提爾臉上的傷口,看起來比昨晚更嚴重了,大部分都是淤青,但鼻梁上那一處,再不治療可能要留下疤痕了,真是叫人心疼。
“旦提爾少爺,你進治療艙躺一下吧,麥洛大人醒來我會來喊你的。”
這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建議了,奇跡般的,旦提爾似乎突然對麥洛的傷勢放下心來,選擇了休息。
結果沒過多久,幾乎就是幾分鍾後,旦提爾聽到一聲短促的尖叫。
“他在哪?!帶我去見他——”
“麥洛大人!我,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旦提爾猛然睜開眼,快速離開治療艙,抓起外套衝了出去。
“叔叔!”
冷峻的男人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昨天因為宴會好不容易梳理整齊的頭髮,此時再次散亂下來,額發的長度幾乎蓋住那雙充斥著寒冰的雙眼。
那由完美的肌肉雕琢出的高大身體,一套病服根本無法掩蓋。
麥洛站的筆直,渾身緊繃,冰冷的怒火叫四周所有人都不敢靠近。
早有準備的旦提爾喉嚨乾澀的滾動:“我知道他在哪!”
麥洛瞬間盯住了他,從小到大,旦提爾從來沒接收過自家叔叔如此冰冷的視線。
往日那目光深處總有一絲溫度,此刻則仿佛完全消失了。
“我……帶你去,叔叔,跟我來。”
……
在萊森戒備森嚴的私人宅邸外,旦提爾剛走下飛行器,就看到了不遠處望著私宅的頎長身影。
是個沒有預料到的人,但又像是意料之中。
耶合亞醫師。
旦提爾第無數次懷疑,這個人和自己的叔叔,真的是同一個族群的嗎?
果然,麥洛從飛行器走下來時,完全沒有理會耶合亞,直接走向萊森冷硬華貴的宅邸。
當他和耶合亞醫師擦肩而過時,再次讓旦提爾沒想到的是,麥洛站住了腳步。
“離這裡再遠一點,”麥洛如此針鋒相對的冰冷眼神,和隱隱擴散的精神力,叫一旁的旦提爾也忍不住手腳冰涼,像是身體在危險的環境中本能的想要逃走一般。
“放心,”耶合亞平靜的說,“我會離開這裡的,不需要卓戈少將憂心。”
“給我一個你現在還站在這裡的理由,”麥洛絲毫不留情面,似乎假如耶合亞不能給出一個他能理解的理由,他便會直接出手。
“我在等別人,”耶合亞的目光望著前方建築的某個角落。
或許是他恍惚、猶如歎息的語氣,勾起了旦提爾的好奇心,他忍不住看向這個在外頭風光無限的醫師大人,結果一看之下,旦提爾心頭也不禁一顫。
這就是耶合亞嗎?
那望著遠處的眼睛眨也不眨,憔悴的面容隱隱透出某種讓人心底發寒的東西。
“等誰?”麥洛冰冷的問。
“等‘別人’,”耶合亞再次強調,似乎笑了:“等別人去看看,他究竟還在不在裡面。”
麥洛的瞳仁縮緊了。
他拔腿跑向前方,試圖阻攔他的衛兵全部抱著頭痛苦倒地。
“麥洛叔叔!”
旦提爾心中震撼,飛快跟上去,但麥洛的身影已經快速消失在他眼前。
短短幾十秒後,前方轟然巨響,終於追上對方的旦提爾,氣息還沒喘勻,就見到麥洛寂靜無聲的背影,孤單單的站在一扇已經被他完全破壞的門前。
旦提爾遲疑著走上前,麥洛的精神力已經死一般沉寂了。
旦提爾沒敢出聲,也沒敢碰對方,只是向房間內看去。
那灰藍色的房間,整潔的像是根本沒有人進去過。
那個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