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講完睡美人的故事, 給賀松明親身解釋過什麽叫做“吻”後,對方很快就睡著了,倒是阮陌北, 罕見地失了眠,盯著瓶子裡的螢火蟲, 幾乎一夜沒睡。
倒也不是動了別的心思,面對一個純潔得像一張白紙, 原本是他好兄弟的男人,阮陌北總不至於犯罪。
就是……感覺挺奇怪的。
已經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的六十八天。
賀松明可以和阮陌北做許多簡單對話了, 阮陌北說的話如果不是太複雜的句子, 他也都聽得懂。
所有行動都變的更加方便, 有語言做媒介,阮陌北向他傳遞了許多知識和技巧,一點點地在這張白紙上塗抹出文明的顏色。
兩人又去了許多次據點,他們找到了更多的東西, 把作為營地搭建地相當健全,幾近於一個小家。
除卻尋找物資, 後來的據點之行更多為的探尋賀松明身份的秘密。
也許是因為沒有口令密匙, 無法觸發聲紋鎖, 就算賀松明學會了說話,他們仍舊打不開樓梯間, 去不到其他樓層。
本應該掌控據點的AI不知所終, 幾番探索未果後, 阮陌北最終選擇了放棄。
賀松明的真實身份究竟如何, 已經不重要了。
最後一次去到據點時, 阮陌北意外解鎖了一間角落裡的房間, 那裡封存著一台計算機, 阮陌北嘗試著開機,屏幕竟然奇跡般亮了起來。
藍屏幕上除卻孤零零的密碼輸入框,還有右下角的時間顯示。
【3725年5月14日】
這是大災難過後的一千五百年,上一個世界的五百年之前。
他目前為止來到的這兩個世界,確實如他猜想,處在同一個地球上,只是時間維度不同。
要等上五百年,那個血肉可以治愈其他人的孩子才會出生,在艱難度過十二年後,遇見身為鬼魂的他。
阮陌北深吸口氣,饒是早有準備,仍被事實搞得有些難過。
賀松明好奇地看著電腦,伸出手摸摸顯示屏,幾秒鍾後,屏幕驟然黑了下去,徹底沒電了。
知曉了具體時間,阮陌北能大致推測出許多事情。地球處在冰期,絕大都多數地方都被冰川覆蓋,而這裡溫度適宜,水草豐茂,顯然緯度高不了。
他來的這兩個月裡,每天日升月落的時間點幾乎毫無變化,在天氣晴朗的晚上,可以看到所有阮陌北已知的星座,所以這裡應該是靠近赤道的地區。
這是少年賀松明所期盼的,溫暖的南方。
他在五百年前的南方,和另一個賀松明建立了家園。
也算是完成了少年的願望吧。
賀松明拎著探照燈打光,阮陌北閉了閉眼睛,調整好心態,道:“走吧,回家。”
賀松明看出了他表情變化,詢問道:“阮阮,難過?”
“沒事。”阮陌北對他露出笑容。
他們回到營地,把晾曬的被子和衣物收起,賀松明坐在石頭上曬太陽,順便手搖著給探照燈發電。
阮陌北坐在陰涼處,整理采集來的植物,望向賀松明,腦子裡不想別的,只是單純地看著那道身影。
在現實世界裡,他已經很久、很久沒仔細看過賀松明了。
誰會認真觀察一個已經非常熟悉的人呢?就像他還住在家裡的時候,經常不記得父母今天出門穿了什麽衣服,猶豫母親的胎記到底是在右臂還是左臂。
賀松明是他最好的朋友,阮陌北也許會跟他一起喝酒,一起打牌,突然開車跑到另一座城市,但絕對不會在某個閑暇時刻盯著他,認認真真地看上一遭。
他也就從未注意到,賀松明手臂肌肉的線條是如此流暢,手搖的動作牽動後背,縱然有衣料遮擋,仍掩不住撲面而來的力量感。
現實中的賀松明也是這麽強壯嗎?阮陌北不太記得,賀松明出國後他們有兩三年沒見,最近唯一的一次見面還在病房裡,對方躺在病床上,面色蒼白,根本看不出其他。
注意到他的視線,賀松明扭頭看來,對阮陌北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他的笑容實在太過燦爛,仿佛有種魔力,讓阮陌北心情不自覺好了起來。
就像小太陽一樣。
從前他熟悉的那個賀松明,更像是春夜細雨,潤物無聲,鮮少有如此熱烈的時候。
阮陌北笑著歎了口氣,也許眼前的人,正是賀松明靈魂中熱烈純真的一面。
采集的植物很多,阮陌北低下頭,決定嘗試醃製泡菜。
他找了個比較深的鐵盒,用手將鹽分和糖均勻塗抹在菜葉上,一層層地墊進鐵盒,加上剛好能夠淹沒菜葉的水,用一塊相對平整的石頭壓在上面,蓋上蓋子。
接下來只需要靜靜等待發酵了。
阮陌北抬臂擦了把額頭上的汗,抬起頭,發現石頭上的賀松明不見蹤影。
他環視一周,營地裡靜悄悄的,賀松明不在。
去哪兒了?
阮陌北倒不怎麽擔心,賀松明突然失蹤的情況不止一次出現,特別是學會語言之前,經常一聲不吭地就去打獵。
他一般不會離開太長時間,忙完了便會回來。
把泡菜盒子在洞穴的陰涼處放好,阮陌北去溪邊洗乾淨手,又拍了拍掛在木架上晾曬的被子。
得到足夠多工具後,他和賀松明一起搭了幾個架子,用來曬被子和衣服。
賀松明還沒回來,這一趟出去的時間遠超以往,阮陌北到底放心不過,將手攏在嘴邊,喊道:“小明——”
沒有回應,看來是跑遠了。
阮陌北只能坐回折疊凳上,耐心等待,他望著天空,觀察著雲的形狀,在這個世界裡不存在任何消遣,無聊的時候是真的無聊,也虧得有賀松明陪伴,阮陌北才沒有閑得瘋掉。
表面上是他教導賀松明,陪伴賀松明,又何嘗不是賀松明在陪伴他呢?
約莫過了一刻鍾,樹林裡終於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阮陌北循聲望去,賀松明從邁過灌木,朝他走過來。
賀松明的懷裡,正抱著滿滿一大捧花。
阮陌北愣住了,男人面容仍然是少年時他最熟悉的模樣,只是輪廓硬朗了許多,白衣黑褲,眉眼純真,越過鬱鬱蔥蔥的灌木,朝他走來。
明黃,淡紫,淺粉,水藍……各種顏色各種品種的野花擠在一起,滿滿當當抱在他胸前。它們大多叫不出名字,只是不起眼出現在路邊,從灌木和高樹的縫隙裡得到施舍般的幾縷陽光,悄然綻放,卻在此時此刻明豔動人。
賀松明來到阮陌北身邊,他鞋底粘了些泥,頭頂著幾根不知從哪兒蹭來的細草,襯衣下擺也全都扯在外面,說實在算不上整潔,卻有種撲面而來的乾淨氣息。
他伸出手,逆著光,將那捧花舉到阮陌北面前。
“阮阮,給。”
不知名的小野花散發著淡淡清香,賀松明一眨不眨地望著他,阮陌北臉上開始不受控制地發燙,他甚至不敢去看賀松明的眼睛,他知道,那雙眼睛一定相當澄澈,會映出他心中就連自己也不敢仔細探視的想法。
賀松明只是在表達對自己的感激之情,僅此而已。
見阮陌北呆在那裡,賀松明又把花往前送了送:“阮阮?”
阮陌北定了定心神,頂著賀松明的視線,接過了那捧花,他低頭輕輕嗅了嗅,香卻不膩人,就像本不起眼長在路邊的它們,被采下時卻如此驚豔。
“謝謝,很漂亮。”
阮陌北話音落下的瞬間,一點橙色的光芒從賀松明身上躥出,那點明豔如花的光芒翻飛一周,倏爾沒入阮陌北額頭——
“它開始變得像個人類了。”女人的聲音遙遙響起,帶著回響,縹緲得如同來自深空。
“行為學。”男聲低沉。
“這是好事嗎?”女人問,帶著擔憂。
“不知道。先觀察一段時間吧,反正不會有比之前更壞的情況了。”
【阮阮,阮阮。】
濕冷的觸感糾纏在手臂間,親昵地磨蹭著他,咕嚕嚕的聲音自身側響起,他卻像被某種黏膩的液體包裹,睜不開眼。
恐懼卻不曾存在,愜意充斥著每個細胞,昏昏沉沉中,他抬起手,放在某個毛茸茸的頭頂上,撫摸小動物般揉了揉。
別鬧。他聽到自己這樣說。
一點白光出現在視野正中,迅速擴大,強行將阮陌北從記憶碎片中拉出,他腦袋出現了幾秒鍾的茫然,才慢慢回過神來。
他,找到了這個世界中賀松明的靈魂碎片。
是因為什麽?
答案也許就隱藏在記憶碎片的幾句話中。
他讓賀松明變得更像人類了。
一個沒有任何社會關系,只有生物學狀態的人,並不能算真正的人。
他教會他生活而不是生存,教給他語言,傳授知識,讓他成為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
這個認識讓阮陌北鼻子有些發酸,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將湧在眼眶的淚憋回去,拍拍身邊,輕聲道:“來。”
賀松明聽話地坐下,阮陌北從花束中抽出一支淡藍色的野花,他捏著細長的綠莖,又挑了一支出來。
賀松明歪頭看著他,花枝被靈巧的雙手編織在一起,就像賀松明無數次驚歎地那樣,阮陌北的手似乎帶有魔力,總能變出許多神奇事物。
十分鍾後,一個花環自阮陌北手中誕生,它相當精致,花朵相互擁擠,簇擁著中央的編起的枝條,肆意綻放出最好的姿態。
“喜歡嗎?我可以教你編。”
阮陌北站起身,他走到賀松明身後,抬起手,將花環戴在賀松明頭上。
嫩枝和花朵壓住他柔軟的黑發,微風帶來淡淡香氣,賀松明仿佛想象得出自己的樣子,雀躍地抬起手,指尖輕觸嬌嫩的花瓣。
“喜歡,阮阮教我。”
風吹林梢的響動,沙沙,沙沙。
含笑的聲音未曾傳來。
“……阮阮?”
賀松明茫然地回頭看去,在他身後,空無一人。
那道身影就如陽光下的水滴般蒸發了。
好像從來不曾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