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陌北被驚動,見賀松明醒了,趕忙摸了摸他布著細汗的額頭,問“感覺怎麽樣?”
“……”賀松明沒有回答,他盯著天花板上的燈,輕聲道,“有人切了我的肉,是嗎?”
“他帶了頭套,是個男人。”阮陌北頓了頓,堅定道,“我會找到他的。”
賀松明重新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儀器上代表著心率的數字悄然上升,一滴淚從少年眼角流出,安靜地沒入枕頭中。
“我……明明我已經努力在改變了,為什麽……為什麽還會這樣?”
阮陌北輕輕梳理著賀松明的發“不是你的錯。”
賀松明深吸口氣,努力想要止住眼淚,洶湧而來的委屈卻讓淚越流越多。
改變又有什麽用呢?
在這之前,他竟然還天真地抱有希望,覺得也許一切正在變好,覺得還是有人會願意為他付出善意。
——離開這裡。一定要離開這裡!
陳芮在這時候過來了,她嘴唇發白,十分疲憊,見賀松明已經醒了,陳芮松了口氣,拉過椅子坐在床邊。
“你還記得些什麽嗎?”她輕聲問道,“那個地方是監控死角,我們沒看到究竟是誰。”
賀松明搖搖頭,他確實什麽都沒看見,只有阮陌北的那些信息“應該是個男的。”
“我們會盡力找出來那個人的,先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好嗎?我怕會有更多的人模仿。”陳芮清楚知道,有些事情一旦開了先例,就再也沒法挽回了。
賀松明低低地嗯了聲,他往被子裡縮了縮,啞聲道“我想回家。”
“再在這兒待一會兒好嗎?”
“我想回家。”
陳芮拗不過他,隻得歎息一聲“好吧,來,吃點東西,之後我送你回去。”
阮陌北陪著賀松明回去西區。
頂多再過一天,少年後腦杓和腰間的傷口就會痊愈,但這場襲擊在他心裡留下的傷痕永遠也不會消失。
好不容易開朗一些的賀松明再次自閉,只有獨自面對阮陌北時,他才會短暫的真正放松下來。
這是他唯一能夠全副身心信任的人。
阮陌北一直在試圖找到襲擊者,他把那人的鼻子揍斷了,膝擊的力道足以讓那人胃出血,但如果那人回去後吃掉賀松明的肉,一切傷勢就都會恢復。
不過沒關系,阮陌北確信,只要再次見到那個人,他能在第一時間認出來——他記住了那雙閃著得意的狹長眼睛。
令人作嘔的眼睛。
轉眼一周過去,醫生的腿打著石膏,坐在輪椅上授課,他從沒提過讓賀松明來治療自己。
阮陌北知道,那天賀松明本來是打算做些什麽的,可是襲擊者的所作所為扼死了他好不容易萌芽的全部善意。
對據點的摸查仍在繼續,賀松明大多數時間待在負九層的醫院,方便阮陌北在正下方的負十層負十一層徘徊。
據點共有一萬三千人生活,天寒地凍的,頭疼腦熱再正常不過,醫護人員經常忙的忘記時間。這天晚八點,跟著醫生完成所有的問診,賀松明嘴裡含著醫生給他的糖,準備回家。
“累嗎?”阮陌北問道。
賀松明小聲回道“還好,我體力比之前好多了,鍛煉身體果然有用。”
電梯門在兩人面前打開,撲面而來的臭味讓阮陌北下意識屏住呼吸,電梯裡有幾個剛從下面樓層上來的男人,穿著樣式考究挺拔的正裝,一看就是行政人員。
阮陌北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瘦高個的男人。
賀松明遲疑了下,不知道該進去還是等等下一班,他不喜歡和陌生人待在同一片狹小空間。
“進去。”阮陌北的聲音卻從身邊響起,賀松明抬頭看了他一眼,他從沒聽過阮陌北的聲音像這樣冷。
阮陌北直直盯著電梯裡,沒看他,日常帶著笑意的臉繃著。
……怎麽了嗎?
賀松明再次看了眼電梯裡的男人們,乖乖走進電梯,自覺站在角落裡。
賀松明聞不到臭味,那惡心人的味道只有他自己嗅得到。阮陌北緊緊盯著那個男人,他有一雙細長的眼睛,說話時會稍微眯起來,流露出精明之色。
阮陌北不會忘記這雙眼睛。
他身上散發著濃重的臭味,像是腐爛了一個月的魚蝦,爛肉裡翻滾著蛆蟲。
這個味道,阮陌北曾於第一天在搜尋賀松明的人群身上聞到過,在手術室裡科洛夫的身上聞到過,在從身邊路過的幾個路人身上聞到過,但都是淡淡的。
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他身上這麽臭。
男人胸前掛著工作牌,高級行政人員的邊框,以及說明確切身份的職位名。
——他是據點的副執行官。
阮陌北終於忍不住,乾嘔一聲。說不清是因為狹小空間裡濃烈的臭味,還是因為“副執行官”這四個字。
賀松明投來關切的目光,阮陌北臉色相當難看,他有點擔心。
“我沒事。”阮陌北強忍著惡心,道。
副執行官和行政部主任聊著,居高臨下地垂眼看向角落裡的賀松明,目光在少年後腦杓上停頓,臉上的笑意有一瞬間的凝固。
賀松明收回看向阮陌北的視線,通過電梯壁上的映像,和副執行官有片刻的對視。
兩人視線交匯的刹那,男人下意識地閃躲開了。
賀松明……?
很快到達地上一層,賀松明走下電梯,阮陌北終於敢再次呼吸,他深吸了口氣新鮮空氣,總感覺那股臭氣仍在鼻畔縈繞不去,久久不肯消散。
他忍不住又發出一聲乾嘔。
“怎麽了?”
“……沒事。”阮陌北決定暫時不告訴賀松明,他沒想到那人竟然如此位高權重,是據點的副執行官。
他不敢想象賀松明知道後會是什麽反應。
賀松明狐疑地皺起眉頭,既然阮陌北不肯說,也不再追問,換了個話題“查的怎麽樣了?”
“再有兩天就能徹底摸清。”阮陌北道,兩人走在從東區到西區的路上,賀松明背包裡裝著一盒兔肉,專門給阿婆帶的。
雪紛紛揚揚下著,路燈有點暗,賀松明打開手電筒,光柱隨著他的步伐左右晃動,在某一個瞬間,照在了路旁雪地一處非同尋常的地方。
於是阮陌北再一次看到了那駭人的巨大腳印,和上周在森林裡看到的如出一轍。
阮陌北“……”
賀松明“……”
賀松明站在原地,手電的光照在腳印的五指上。從被雪覆蓋的程度來看,痕跡很新鮮。
腳印很可能就在半小時前出現。
“我去叫人。”賀松明意識到了不妙,他盯著腳印後退幾步,扭頭飛奔回東區。
半小時後,東區眾人圍繞在未知的腳印旁,小聲討論著,恐慌的情緒在不知不覺中蔓延。和阮陌北第一次發現它時一樣,看到腳印的第一眼,所有人都無法抑製地陷入了震撼和驚恐之中。
賀松明站在人群的最外面,既然大人們來了,好像就沒他什麽事了。
“回家嗎?”他問道。
阮陌北望著人群,心中的不安愈發強烈“回去吧,鍛煉鍛煉身體,好早點休息。”
一連好幾天,腳印都出現在據點附近。
人們在附近安放了許多攝像頭,想要探明究竟那是什麽東西,卻未能能發現有用的信息。腳印仿佛來自一個透明的生物,總於不經意間在附近徘徊,帶給人們無盡的恐慌。
阮陌北確信,吸引那家夥過來的東西就在據點。
東西兩邊據點都進入戰時狀態,一旦危險發生,地堡的大門會立刻關閉,人們將前往以核防禦工事為基準建造的地下十二層緊急避難。
前人留下一萬多座休眠倉就那裡。
腳印的出現無疑讓據點的行政人員們焦頭爛額,他們要安撫居民的情緒,對可能到來的危險做好萬無一失的打算。身為通訊員的陳芮也忙起來,無暇顧及家裡,更多時候賀松明要推著醫生,一起去食堂吃飯。
醫院這邊則一如既往的繁忙,焦慮的情緒中,更多的人表現出不舒服的症狀,賀松明已經學的有模有樣,能輔助醫生做一些初步的問診了。
“我去趟衛生間。”看完手頭上的最後一個病人,醫生重重地舒了口氣,他疲憊地揉揉額角,道。
賀松明點點頭,推著行動不便的醫生過去,衛生間就在不遠處,阮陌北不需要跟著一同移動。
趁著診室裡沒人,阮陌北趕忙坐在醫生的電腦跟前,在輸入框裡敲下副執行官的名字,點擊搜索。
他花了兩天才打探到副執行官的名字和住址。
頁面跳轉,顯示出一條問診記錄,時間在兩周前,這位副執行官果然在醫生這裡看過病。
他點進那條問診記錄,飛快瀏覽,掠過那一條條症狀說明,在最後找到了醫生寫下的診斷結果——
勃起功能障礙,建議使用藥物治療。
阮陌北?????
阮陌北死死盯著那行字,每一個字眼都仿佛咧開了嘴,對著他無情地嘲笑。
只是為了這個?!
只是為了這個,他竟然……!?
鼠標被捏得嘎嘎作響,仿佛就要承受不住力道碎裂。
走廊上傳來隱約賀松明的聲音,阮陌北用力閉了下眼,用盡所有的自製力,點下頁面右上角的叉號,刪除搜索記錄。
賀松明推著醫生回來,收拾東西準備下班。見阮陌北臉色好像不太好,少年趁醫生不注意,小聲問道“怎麽了?”
“看到了些不太好的東西。”阮陌北深吸口氣,他沒法再忍下去了,“今天晚上你別回去,先住在醫生家裡,我有事情要做,住一夜就可以。”
“啊?”賀松明有點懵,他和阮陌北對視兩秒,在對方眼睛裡看到了難掩的憤怒。
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好。”
得知賀松明實在累到不想動想要在家裡暫住一夜,醫生欣然應允,本來他就想讓賀松明搬來一起住的,天天從西區趕過來上課確實很累。
阿琳高興得很,要不是醫生說讓賀松明累了一天需要好好休息,她還想拽著少年打幾把遊戲。
陳芮把書房收拾出來,雖是書房,卻也比賀松明在西區的房間大一些。少年關上門,雙手背在身後開始今日份的兩組深蹲,抬頭問阮陌北“我要做什麽?”
“躺在床上休息就可以。”阮陌北幫他記著深蹲次數,早已籌備好了全部計劃。
目標在張叔叔家附近?賀松明試圖揪出是誰,但他對這一片遠不如身為靈魂體可以到處亂竄的阮陌北熟悉,想了半天想不出來,放棄了。
鍾表的指針無聲轉動,丈量著時間的流逝。
時針指向了凌晨一點的那刻,阮陌北睜開了眼睛。
他悄悄爬起來,沒有驚動身邊沉睡中的賀松明。借著門縫中透出的微弱應急燈光,阮陌北摸索著到了東側牆邊,悄無聲息地穿了過去。
年輕的女人睡得正沉,阮陌北繞過她,又從東牆穿過,進入第三戶人家。
站在一片漆黑的客廳中,他閉上雙眼,努力將自己放空,沉浸入靈魂體的狀態。一切都好像變得虛無縹緲起來。
這是阮陌北探查據點結構時掌握的技能,對於自己的鬼魂狀態,他已經控制得爐火純青了。
雙腳穿過地板,雙腿和身體逐漸輕飄飄飄地落入下方,幾個呼吸後,阮陌北睜開眼,雙腳重新觸到地板。
他現在到了醫生家的斜下方,這一層大多住著作為據點大腦的行政和科研人員,而他所在的這一戶,屬於副執行官。
吃下賀松明血肉後,副執行官的隱疾已經離他而去,也許之前深深困擾於此的他和妻子分房而睡,但現在,臥室的床上確實躺著赤身裸體的兩個人。
阮陌北走到副執行官睡著的那側,面無表情地定定看了他數秒,他在副執行官臉上造成的傷全然消失,沒留下丁點痕跡。
一切都是因為賀松明的肉。
濃烈的臭味從這人身上散發出。
阮陌北伸出手。
……
一夜無夢。
這一晚賀松明睡得相當好,第二天他打著哈欠起來,阮陌北正躺在他身邊補充著靈魂能量,還沒醒。
客廳裡隱約傳來醫生打電話的聲音,語氣嚴肅。
賀松明伸手戳了下阮陌北的臉,飛快地收回,少年盯著阮陌北的睡顏,見他沒有反應,又戳了戳。
阮陌北還沒醒。
睡得好沉。賀松明不免好奇他昨晚幹什麽去了?累成這個樣子。
很快賀松明就從醫生嘴裡知道了答案。
副執行官死了。
男人的屍體表情猙獰,嘴巴大張像是要驚慌呼喊,雙手緊緊抓著空中某處,如同在拚命擺脫什麽。
初步屍檢的結果表明,他血液中的兒茶酚胺嚴重超標,死於心肌撕裂導致的心臟出血。
他是被活活嚇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