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嗅到那人身上傳來的沉木香時,裴容的掙扎變成了順從,他任由段景洵帶著自己,在幾個輕盈的縱躍間,兩人在東宮的偏殿落地。
剛一站穩,裴容便急急喚道:“太子……”
段景洵沉默著一言不發,身上散發著陰冷低沉的氣息,他冷硬地牽起裴容的手,二話不說帶著人進了偏殿,動作利落地落下門栓。
而後動作不停,轉動書架上一枚銅製燭台,只見原本完整的牆面向兩旁緩緩開啟,露出了內裡燃著燭火的暗房。
裴容看著眼前這一切,不禁怔了怔神:“這是……”
段景洵不答,帶著裴容進入暗房,轉過身,眉頭深鎖,俊美的面孔在此刻顯得冷峻而危險。
“裴容,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麽?”段景洵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是在強忍著某種情緒,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一般。
裴容此刻已顧不得這間突然出現的暗房,他腦子裡都是方才聽到皇后要對付段景洵的話,他甚至忽略了段景洵此時的不對勁,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緊張而倉皇地說道:“太子,你聽我說,我剛剛在坤寧宮,聽到了皇后……”
“裴容,”段景洵冷聲打斷了他,他雙手捏住了裴容的肩,因為在克制著自己的力度,雙臂微微顫抖著,他俯下頭,一字一句問道:“你為什麽要去坤寧宮?”
“太子!”裴容慌亂不已,不顧段景洵的問題,心急之下,將方才的所聞一口氣都低聲喊了出去:“皇后她要害你!你又知不知道!”
他喊得那麽用力,可卻忍著壓低了聲音,他既驚惶又無措,這份恐慌,比起得知皇后才是真凶時,更加來勢洶洶。
段景洵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沉聲說道:“現在有危險的是你,你答應過我要聽話,可你為什麽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自己置於危險之地?”
在聽到常彬稟告自己裴容偷偷跟去了坤寧宮時,段景洵已無法再去回想自己當時的心情。
若是他晚來一步,後果會如何,他簡直不敢去想。
“裴容,只有你好好的,我才能放心,你明不明白?”
“可是我也擔心你!”裴容幾乎帶著哭腔喊了出來,他眼眶泛起了紅,聲音抖得不像樣子,“我聽到那些話時,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段景洵再也忍耐不住,一把將人抱在了懷中:“你讓我拿你怎麽辦……”
靠在段景洵的肩頭,裴容還是難掩心中的恐慌:“那現在……那你怎麽辦?會不會有危險?”
段景洵克制而溫柔地拂過裴容的發絲,低聲道:“我不會有事的,你相信我。”
裴容雙眼一緊,不敢置信地問道:“所以你都知道對不對?你早就知道皇后的心思了?”
段景洵重重地閉上了眼,沉聲應道:“是。”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裴容哭訴道。
段景洵的指尖一頓,抱著裴容的力度越發加大:“你剛剛不是說,你很害怕嗎?”
裴容隻覺得心被狠狠地揪住了一般,疼得讓他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動了動嘴唇,竟是半點聲音也沒發出來。
兩人沉默間,常彬在牆門外低聲喚道:“太子,皇后娘娘來了,正在殿中等您。”
段景洵臉色不變,應道:“知道了,告訴她我待會就去。”
皇后這個時候來,實在是來者不善,裴容從段景洵的懷中掙脫出來,焦急地看著他:“我也去!”
段景洵神色莫名,看了裴容許久,沉聲道:“你不能去。”
“可是皇后她……”
“裴容,從現在開始,你哪都不能去。”
段景洵說話的聲音還是那般低沉,可他的話卻讓裴容怔愣在了原地。
“什……什麽意思?”
“現在有危險的是你,不是我。”
說話間段景洵的指腹搓揉過裴容的嘴角,眼中暗湧流動。
“裴容,你總是將自己卷進危險當中,你這麽不聽話,叫我怎麽能放心?”
“只有知道你安全地呆在東宮,我才能安心。”
“可我不會有事的!皇后並沒瞧見我!”裴容抓緊了段景洵的衣袖,急急說道:“你不要讓我什麽都不知道!”
“沒有看見你,不代表你就是安全的,”段景洵眸中暗色更深,“等事情結束了,不管你想知道什麽,我絕不瞞你。”
裴容心中酸楚更濃,他眼前被一片水霧蒙住,輕輕一眨,那水霧就化了。
“你從來不告訴我讓我等,現在說了,又是這種時候,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我只能這麽做。”
段景洵的回答,只有這五個字。
他的態度如此決絕,此刻即便有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會改變主意。
裴容木然地松開了手,呐呐問道:“不管我說什麽,你都不會動搖?”
垂在身側的手驟然握緊,段景洵語調堅硬如鐵:“不會。”
“我今日進宮有很重要的話要對你說,若你真的這麽對我,也許我不會再說,你也不會後悔?”
段景洵不答,沉默地轉身,離開。
牆門緩緩關上時,段景洵聽到房內傳來裴容的哭喊聲:“段景洵,你會後悔的!”
段景洵來到正殿,面上已看不出任何異常,他對皇后頷首道:“母后怎麽今日過來了?”
皇后歎了口氣,看向李公公:“你來說。”
“是。”李公公得令,上前一步。
“坤寧宮今日進了名鬼祟之人,奴才派人追查時,一路追至東宮,卻不見了蹤影,皇后娘娘擔心太子,所以特意過來看看。”
“竟有這事?”段景洵皺眉,問常彬:“今日東宮可有什麽異樣?”
常彬上前一步,恭敬地答道:“回太子,東宮一切如常,並無異樣。”
聽到常彬的話,李公公變了臉色:“你這話的意思,莫非是在懷疑皇后娘娘?”
常彬驟然跪地,連連喊道:“奴才不敢!”
段景洵漫不經心地抬眸,淡淡道:“宮中安危可容不得馬虎,既然母后今日來了,為求心安,便查一查東宮,看看是否有可疑之人,也能免了母后的憂慮。”
“太子還是如此懂事,既然如此……”皇后對李公公吩咐道:“你便好好去看看,太子可是儲君,可要認真的查。”
“是!”
段景洵巍然不動,神色自若。
一個時辰過後,皇后忍著滿腔的怒氣離開了東宮,李公公跟在身邊,不自覺地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你怎麽辦事的,竟然叫太子平白看了本宮的笑話!”
“奴才盤問過其他人,有人見到容世子往坤寧宮的方向來過,奴才才斷定門外之人是容世子,這才提議搜查東宮。”
“這皇宮之中,願意藏匿容世子的人,除了太子,再無旁人啊!”
皇后精致的臉因為怒氣而顯得頗為猙獰,她咬牙切齒道:“給本宮找!即便是日日派人守在順王府的門前,也得把人找到!”
昏暗的暗房內,裴容獨坐在塌上,一言不發。
暗房雖小,裝飾卻極為精致。
所需的物件具是珍貴之物,床榻也是上好的黃花梨木,鋪上了柔軟的褥子,牆角還有一束叫不出名字的花來,給暗房增添了一抹生機。
裴容垂著頭,發絲落了下來,隻留下一片陰影照在他的面上,叫人看不清神色。
良久,裴容一拳錘在了褥子上,咬著唇,分不清他此時是生氣更多一些,還是擔心段景洵更多一些。
他抬眸環視一圈暗房,書案上擺著幾本佛經,還有抄寫到一半的書冊,裴容猶豫半晌,終還是走了過去。
書冊上的字體灑脫大氣,裴容一看便知道是出自段景洵之手,他賭氣似地將那一頁撕下來,揉成一團,朝牆面上扔了過去。
撕了一頁猶嫌不夠,但凡是段景洵抄寫過的,裴容通通撕了下來,不留下一點段景洵的字跡。
做完這一切之後,裴容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目光一轉,又盯上了那幾本佛經。
裴容拿起最上面那本佛經,在手中隨意翻過,一頁紙張忽然掉了出來,飄落在地。
裴容將紙頁拾起,發現上面是一張男子的小相。
再一細看,這人的眉眼,鼻子,嘴唇,竟是自己。
裴容指尖一頓,目光不經意看向手中的佛經,小相飄落的那一頁,經書上赫然寫著“雲何苦聖諦?所謂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恩愛別苦、所求不得苦。”
裴容隻覺得眼眶又酸又澀,指尖在書冊上輕輕拂過:“所求不得苦……”
他小心翼翼地把小相重新放回了書冊裡,而後又起身,將方才揉成一團的紙張通通撿了起來,一張張重新打開,鋪平。
紙張上終歸是留下了褶皺的痕跡,裴容看著段景洵所抄寫的那一段段所求不得苦,忽而抿了抿唇角,嘴角露出了極淺的笑意。
裴容的笑容從來都動人鮮活的,就如同他的心一般。
只是這一次,明明笑了,眼中的酸澀卻在一點點地凝聚起來,直到再也按捺不住,無聲地落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雲何苦聖諦?所謂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恩愛別苦、所求不得苦。出自《中阿含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