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羲軒是半夜到的家。
他一打開客廳的燈,就看見了冰箱旁邊的身影,男生轉頭看他,在略略的驚愕過後一晃手裡的牛奶盒,彎起眼詢問他:“陸先生,喝牛奶嗎?”
與昨天晚上一模一樣的場景。
“嗯。”陸羲軒應了,走向廚房外的島台。
這時候疏璃抽了下鼻子,才聞到他身上的酒氣,眼裡浮上一點擔憂,問:“您喝酒了?”
“不多。”
其實不能算不多,否則也不會沾上這樣濃鬱的酒氣。但他的酒量不錯,酒品也很好,因此走路和說話依然沉穩從容,腦子裡也很清醒。
顯然疏璃也並沒有信。他微微皺起眉,似乎忍了一下,但沒忍住,還是小聲說:“喝酒傷身。”
陸羲軒淡淡地應:“嗯。”
男生這下沒了話,開始專心看奶鍋裡快沸騰的牛奶。
空氣中除了陸羲軒身上的酒氣,又漫上悠悠的牛奶香氣,芬芳而香甜,是一種會讓人感覺很安心的味道。
雖然意識依然清醒,但陸羲軒的思維卻難免有些飄忽,浸在漫無邊際的酒意裡,忽然就有了想說話的欲望。他看著男生的背影道:“你經常給念念唱的那首歌,我沒聽過。”
男生的動作頓了一下,像是沒想到他會突然說起這個。
疏璃確實沒想到,陸羲軒難得喝多了,看上去有點話多的趨勢,卻是挑了個這樣的話題。他麻利地收拾好灶台,端著兩杯牛奶走過來,說:“確實沒多少人聽過,因為是我編的。”
“你編的?”
“嗯。”
“叫什麽名字?”
“安魂歌。”
“安魂歌。”陸羲軒重複一遍,“歌詞也是你編的?”
“對啊。”這個倒是沒錯。起初在冥界安魂歌只有曲調,沒有歌詞,疏璃嫌沒歌詞的曲子不太好完整無差地記下來,就給它簡單地填了幾句詞。
“忘川河,奈何橋,三生石。”陸羲軒頓了頓,輕道,“一首童謠,怎麽會編上這樣的歌詞?”
盛了蜂蜜的調羹邊緣磕在玻璃杯沿,發出小小一聲叮響,疏璃靜了幾秒鍾,回答:“因為我覺得,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這樣一個地方,那會是很溫柔的一個地方,就像安魂歌這首歌一樣。”
“嗯?”
“神話裡說,一個人想要轉世,就要來到忘川河,走過奈何橋,再跨過轉身石,從此以後忘記前塵,拋卻悲喜,重新擁抱全新的人生。這樣的一條路,不溫柔嗎?”
陸羲軒想了想,“大概是有一點的。”停頓一下,又說,“可是世界上大多數人都不會喜歡。”
“那你呢?”疏璃輕聲問,“要是你的話,你會喜歡嗎?”
燈光下,陸羲軒的黑發覆在眉梢上,平日偏蒼白的臉頰因為醉意而微微紅潤,連顏色稍淡的唇角都泛起微紅,整個人的氣息比平常柔和很多。
他仍舊是一副沉著雍容的模樣,卻在疏璃問出這個問題時遲鈍了幾秒,有些困惑地反問:“如果有不想忘記的東西呢?”
疏璃一怔,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朝陸羲軒笑了笑。
是很溫柔的一個笑。
出現在那張顏色驚人的臉龐上的笑大多時候都是明媚的,爛漫的,輕甜的,或是愜意的。這次卻不同,像是帶了一點悲傷意味,如羽毛一般輕柔的情緒掠過眼角,很快又消失不見。
在那樣的神情中,淡紅色小痣墜在他的眼尾下方,像一滴將落未落的淚珠。
果然是喝醉了,陸羲軒想。否則他看著他,怎麽會覺得心底的某塊地方忽然就軟了下來。
疏璃將一杯調好的牛奶傳到陸羲軒桌前,拿起自己的杯子開始喝。這次他喝得很慢,一口一口咽下,喝到一半時突然開了口:“陸先生。”
陸羲軒抬眼看疏璃。
“今天晚上念念睡覺的時候拖了一會兒,我猜她是想等你。如果你能經常在家陪念念的話,我想她應該會很開心的。我……”
陸羲軒指腹摩挲著杯壁,靜靜地看著驀地停下來的男生。
疏璃不躲不閃地回視陸羲軒,似乎握了握手指,笑了一下,“我也會很開心。”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今天撬開了嚴久的嘴,聽到了他想要的東西,使一直縛在他心口的什麽東西出現些許的松弛,或者還要包括被逐漸上頭的醉意麻痹了神經,以及心底一直沒能散去的那一點柔軟,陸羲軒輕聲說:“好。”
疏璃翹著唇角,眼裡漫出星光,“我很開心。”
盛夏的天空總是陰晴不定,中午還是烈陽高照萬裡無雲,下午就突然電閃雷鳴下起瓢潑大雨。雨後天氣涼了下來,輕風濕潤而涼爽,疏璃乾脆抱著書來到花園裡,坐在石凳上一邊吹風一邊複習。
他從下個禮拜開始考試,差不多每天一門,於是開始瘋狂背書,背得整個人頭昏腦漲神志不清,做夢都是唐宋元明清各個時期的文豪大家及其詩作,不然就是上古漢語各句式以及詩律平仄韻表韻部韻母等等等等。
連安念念小姑娘都看出來他這段時間精神不是很對頭,午飯時候特意把雞湯往他在的方向挪了挪。
為此亞撒還歎了口氣,調侃他說:【“疏璃,你這麽努力,讓我有時候居然分不清你到這裡的任務是攻略男神還是完成學業。”】疏璃也學亞撒歎氣,【“畢竟我追求卓越,十項全能,乾一行行一行,一行行行行行。”】然而,“乾一行行一行”的疏璃這段時間過得太過悲慘,被涼風一吹就開始困,前一秒還在聽亞撒給他整合複習資料分析考試重點,下一秒就歪頭睡了過去。
【“……”】亞撒瞬間收聲,片刻後很輕地笑了一下。
“疏璃?”
還沒睡多久,疏璃就聽到了陸羲軒喊他的聲音。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陸羲軒一手拄杖一手牽著安念念,兩人就站在不遠處看他。
自從幾天前那天晚上開始,陸羲軒如他所言,待在家裡的時間大大增多,經常陪著安念念。
疏璃招手喚道:“念念。”
小姑娘今天穿著一身粉色的小裙子,編了兩把蓬松烏黑的發辮,襯著一張花瓣一樣的臉蛋,像一個漂亮嬌氣的小公主,慢慢走到他腿邊。
疏璃摸了一下小姑娘的頭,彎起眼看向也朝這邊走來的俊美男子,尾音輕甜:“陸先生。”
陸羲軒啟唇,“外面睡容易著涼,困了可以回去。”
疏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就是忙裡偷閑,打個盹。”
安念念安靜地趴在他的腿上,疏璃理了理小姑娘的發辮,輕聲說:“對不起啊念念,哥哥這段時間太忙了,沒辦法陪你玩。等哥哥考完試,天天給你講故事好不好?”
“考完試就帶念念出去玩吧。”
疏璃驚訝地抬頭,“可以嗎?”
“谷醫生說念念的情況好轉很多,偶爾出去對她也有好處。”陸羲軒說。
“我記得仙鶴宮那邊新開了一家主題公園,好像是野生動物園?——不行不行,人會太多的……成德路的綠色博覽園?不行,小孩子應該不會太喜歡……歡樂嘉年華?好像也不行……”
疏璃看起來比安念念小姑娘還要高興,列了一大堆可以去的地方,又一一否認,實在拿不定主意就看著陸羲軒,烏眸亮晶晶的,困意一掃而空,“陸先生,你覺得去哪裡比較好?”
陸羲軒的眼中掠過一點笑,嗓音沉沉:“不急,可以慢慢想。”
疏璃眉眼彎彎,很開心地“嗯”了一聲。
一時無言,周邊安靜下來,只聽得到風吹來時花枝顫動、花瓣落地的簌簌聲響,似時光溫柔而輕悄。
過了一會兒,傭人遠遠地從房子裡小跑過來,說:“先生,念念,小疏,飯好了。”
疏璃起身,牽住安念念,“走吧,吃飯啦。”
小姑娘的另一隻手牽起陸羲軒。
三人的身影穿過落滿了天竺葵花瓣的草地,慢慢消失在花園裡。
“念念,還剩最後一點,吃完好不好?”餐桌旁,疏璃耐心地哄安念念喝完最後一點燕麥粥。
安念念勉為其難地又吃了一口,把碗推開,搖了搖頭。
疏璃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肚子,笑道:“好吧,收拾一下,我們該出發啦。”
有驚無險地度過了最後一個星期的考試周,疏璃心情大好,帶小姑娘出遊的計劃立馬被提上日程。不過陸羲軒這次不會跟他們一起去,畢竟他腿上有疾,行走不便,而疏璃也並不指望帶著堂堂陸家家主去逛兒童樂園。
雖然這個場景想一想應該怪可愛的。
就在這時,疏翰文的秘書一個電話打了過來。
不會是知道他從學校搬出來了吧?
不應該啊。
雖然他一回家就鬧得疏家雞飛狗跳繼母咬牙切齒,對親爹的態度也一向不恭不敬囂張跋扈,因此疏翰文一直對他抱著眼不見心不煩愛怎怎的態度,但是這事疏翰文要知道早該知道了。
畢竟何程錦一天到晚致力於抹黑疏璃往疏璃身上潑髒水,不至於讓疏璃逍遙了這麽久才來問話,況且如果疏翰文真知道了,打電話來教訓疏璃的就不會是他秘書而是他本人了。
疏璃一邊腹誹著一邊按了接聽,電話裡秘書平鋪直敘地通知他說今天晚上疏家有一場宴會,疏總要求疏璃必須按時到場,萬勿丟了疏家的臉面。
疏璃:“……”
果然,指望那親爹平時能記起他是不可能的。
一般宴會最少是提前三天邀請來賓,而疏璃身為疏家自己人,在晚宴當天才被告知有這麽一場宴會——而且估計還是最後一個知道的,要說這其中沒有何程錦橫插一腳他都不相信。
那女人最喜歡任何時候都給他添點堵,且無論大小。
他要真是這個世界裡的“疏璃”,肯定恨不得跟那一家人同歸於盡,死乾淨了最好。
不過,宴會還是要去的。疏璃握著他媽展妍留下來的疏氏的股權,何程錦和疏珀加起來都動不了他,當然得時不時回去轉一圈彰顯他的主人身份。
對於給人添堵這一行業,疏璃絕對站得何程錦更高。
但這樣一來,今天陪小姑娘出去玩的計劃就要變了。如果還是去他們事先打算去的地方的話,下午肯定是沒辦法及時回來的。
掛了電話,疏璃看向一旁的安念念,小姑娘已經換好了鞋,樣子很乖地在等他。
疏璃想了想,跟小姑娘商量道:“念念,哥哥下午得早點趕回來,恐怕不能去那麽遠的地方了。我們這次先去附近的遊樂園好嗎?”
小姑娘眨了一下眼。
“那就這麽愉快地決定了!”
於是疏璃帶著安念念,司機是陸羲軒特意叫過來的另一個助理唐湛,後面跟著兩車保鏢,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原本疏璃還在奇怪何程錦莫不是轉了性子,怎麽這麽長一段時間都沒來找他的麻煩,真是不同尋常。
沒想到他的困惑是對的,何程錦轉性是不可能轉性的,這輩子都不可能轉性,憋了這麽久只是為了搞一發大的。
事情發生時疏璃剛剛陪安念念在一個手工藝攤架上挑了幾個小玩具,是用貝殼串起來的項鏈,中間還有一隻小海螺,可以當哨子吹,花裡胡哨的,屬於小孩子會喜歡的東西。安念念沒見過這些,有點新奇,疏璃就蹲著跟她一起挑來揀去。
小姑娘把一個最是花花綠綠五顏六色的貝殼項鏈遞給疏璃,疏璃高高興興地接了下來,繞了兩圈纏在手腕上,顏色熱辣的項鏈襯著雪白的手臂肌膚。
身後唐湛咳了一聲,別過臉。
接著小姑娘又挑了一根項鏈,其顏色炫目程度僅次於疏璃手上那根,並好好地收了起來——疏璃猜那是給陸羲軒準備的——最後才開始給自己挑。
日頭漸漸大了起來,疏璃付完錢後帶著安念念來到旁邊的咖啡館,等人買票回來。這時他看到了對面的冷飲店,於是囑咐唐湛看好正在低頭擺弄被貝殼項鏈的小姑娘,跑過去想買幾支冰淇淋。
冷飲店裡人很少,但省了排隊的時間。疏璃等在櫃台前看服務員擠甜筒的時候接到了疏珀的電話。
令疏璃驚奇的是,疏珀並沒有開始慣常的陰陽怪氣表演,而是劈頭一句話問:“你現在在外面?”
“怎麽?”
“快點離開,我剛剛聽到——”疏珀的話說到一半,突然聽見對面一聲卡在喉嚨裡的驚叫。
“啊——!”
一隻手覆著手帕捂在疏璃嘴前,死死按住,疏璃沒能掙扎超過三秒,意識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冷飲店很快恢復平靜,慌亂中落地的手機裡疏珀還在著急地喊疏璃的名字,旋即被人輕輕掛斷。
……
【“疏璃?疏璃?快醒醒……”】
疏璃是被亞撒的聲音叫醒的。他不留痕跡地動了動,感覺自己裹在一團棉花裡,眼前一片漆黑,嘴被膠帶封得嚴嚴實實,手腳無力發軟,被人架著半推半扶地在走路。
他花了幾秒鍾來消化這個現實,其間意識到自己大概是被塞進了玩偶服裡面。
【“何程錦乾的?她瘋了?”】疏璃頗有些不可置信。
【“是我疏忽了。”】聽亞撒的語氣,他此刻的心情顯然不是很好。
【“不怪你,瘋女人的行為誰能預測,你又不瘋。”】疏璃安慰亞撒幾句,【“對了,我昏了多久?”】【“沒多久,現在還在遊樂園。你感覺還好嗎?先緩一緩——”】疏璃突然靈光一現,開口打斷他:【“等等,這麽好的情況,我想試一下……”】聽疏璃簡要地解釋了下,亞撒思索片刻,說:【“可以試一試。”】……
留在咖啡館裡的一行人半天沒有等回疏璃,安念念開始坐立不安,非要蹲在咖啡館門口盯著對面看,唐湛和一群保鏢隻好跟著她在外面等。
安念念目不轉睛地看著對面的冷飲店,忽然注意到不遠處街邊人群中的那幾隻大玩偶。中間的那隻熊本熊看起來圓頭圓腦,被另外幾支玩偶架在中間,一邊向觀眾們作揖打招呼,一邊緩慢挪動著。
小姑娘看了幾眼就要挪開目光,忽然頓住了。
一串花花綠綠的貝殼項鏈從熊本熊身上掉了下來,在太陽的照耀下反射出微光,很快被人群踩在了腳下。
她認得這串項鏈,是她親手挑給疏璃,被疏璃笑著戴在手上的那串。
熊本熊又動了一下,幅度不大,在她看來像是掙扎。
安念念“騰”地站起身就要往那邊跑。
“念念小姐!”唐湛嚇了一跳,手疾眼快攔住安念念,問道:“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安念念不理唐湛,甩著胳膊想掙開他。
唐湛不得不蹲下來抱住小姑娘,輕聲細語地哄她:“怎麽了?是想要什麽?還是想去找疏璃哥哥?哥哥待會就會回來,不然唐叔叔帶你去冷飲店看看好不好?”
安念念的臉漲得通紅,扭頭一個勁地往那邊看。唐湛平時跟她相處不多,不知道她想表達什麽,隻好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
安念念看的方向是一群擠在射擊遊戲領域的人,人們來來往往擠擠攘攘,幾個穿著玩偶服的人在人群裡跟小孩子玩鬧,做出各種討巧賣萌姿勢。
再正常不過的一幅畫面。
小姑娘推搡的力度越來越大,唐湛急出了一頭汗,忙吩咐旁邊的人打疏璃的電話,這個情況下只有疏璃能安撫住安念念。
保鏢開始撥電話,安念念眼睜睜看著那隻熊本熊被架著離開人群,就要上車。像是被一隻手攥住心臟,她瞪大了眼睛,臉色漸漸發白。
“打不通,關機了。”
“怎麽會關機呢?手機沒帶?”
“不應該啊……”
“……”
身邊的人明明在說話,安念念耳邊卻仿佛只有一片亂七八糟的嗡響。
她想起那天媽媽把她塞進衣櫃裡,媽媽的眼眶通紅,顫抖著聲線地交代她:“念念,聽媽媽的話,不要出聲!聽到沒有,一定不能出聲,不能哭,不能說話!乖……”
她聽了媽媽的話,蜷在黑暗狹窄的衣櫃裡,沒有出聲。她一直睜著眼睛,呆呆地透過衣櫃縫隙,看到地板上漫過來的鮮血。
可是,她不能……不能再失去哥哥了。
“……”安念念張了張嘴,沒能發出聲音。小小的女孩嗆咳一下,又開了口,說:“哥……哥哥……”
唐湛愣住了。
太久沒有說過話,起初安念念的聲音生澀而沙啞,第一聲過後,逐漸變得尖利起來,死死地盯著那個方向,“哥哥!哥哥……在那裡……!”
作者有話要說: 啾!
感謝在2021-04-1315:51:56~2021-04-1520:24:3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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