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慕隱該平靜地與疏璃對視,一雙眼裡似古井無波。從前他確實也是這麽做的,可是現在他卻猝然移開眼,不去看疏璃。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開始需要頻繁地避開這個人的視線。
他不知道的是,每次他一移開眼,就代表已經落了下風。
而疏璃不可能不乘勝追擊。
就在疏璃要開口時,突然鼻子一癢,他迅速撤回身體,然後就是一個噴嚏打出來:“啊欠!”
慕隱:“……”
“我……啊欠!”疏璃一句話沒講出來,又是一個噴嚏打出來。
他與慕隱面面相覷片刻,可憐兮兮地說:“那個……我可能著涼了。”
負雪殿的廚房很快飄起了藥香。
疏璃擁著被子坐在榻上,見慕隱端來一碗照他指導煎出來的藥汁,歎出一口氣。
他拿手帕擼了下鼻子,鼻頭和眼角都泛著紅,垂頭喪氣地問道:“慕隱,你見過比我更狼狽的魔修嗎?”
慕隱把托盤放下,如實道:“未曾。”
“我猜到了。”疏璃認命般端起裝了藥的玉碗,喃喃了一句,“但願這藥對我有用。”隨後一口氣把一碗黑乎乎的藥汁喝個乾淨,被苦得直皺眉,飛快地從旁邊拿了顆蜜餞塞進嘴裡。
慕隱看了眼案上的那碟蜜餞,“你究竟帶了多少東西過來?”
“很多。”疏璃含著蜜餞,口齒不清道,“這叫認真生活懂嗎?你要吃麽?”
“……不用。”
當天夜裡,“認真生活”的疏璃發起了低燒。雖然現在負雪殿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都貼滿了取暖符,但他還是以需要被照看為借口留在了慕隱的房間。
第二天晚上,疏璃的燒退了,但感冒還沒好,半耍著賴以依然需要被照看為借口留在了慕隱房間。
第三天晚上,疏璃……疏璃的感冒好了,被慕隱親自送回自己的住處。他將抱著的枕頭放下,一轉身,只能看見慕隱走出門的背影。
疏璃:“……”
半夜,月上山巔,萬籟俱寂。慕隱端坐在床上打坐凝神,突然聽見幾聲扣門聲響。
他打開門,門外疏璃臉色蒼白,幾縷黑發黏在臉側,虛弱開口:“慕隱,我好疼啊。”
於是疏璃又留在了慕隱的房間。
潛移默化、無知無覺的習慣養成是一件太過可怕的事情,當慕隱反應過來時,自己周圍已經布滿了疏璃生活著的痕跡。
起初疏璃總有各種理由在他的房間留宿,久而久之就再也沒有搬出去。他也放任了他,想的是即使這次讓他出去了,不知道下次還會玩出什麽花樣來,既然他想住便讓他住著,總歸不會影響自己太多。
然而他想錯了。
從此以後,他的房間裡,案幾上擺著疏璃愛吃的蜜餞零嘴;木榻上鋪了厚厚一層白狐裘,是疏璃平時最喜歡待的地方;最開始時壁櫃裡疏璃的衣服與他的衣服之間隔著涇渭分明的一道線,如今卻亂了分界,且兩人同穿白衣,不注意時甚至可能會拿錯;他在常看的一遝經史心法天門奧義中撿書看時,還經常看到疏璃從山下帶過來的各類志怪話本。
除此之外,他越來越習慣疏璃,習慣他的親近,習慣他的調笑,習慣夜晚入眠而非打坐凝神,習慣一日三餐同他一起吃飯,習慣在早晨練完劍時看到殿門口那個撐著頭看他的人影,習慣在櫻樹下看心經時瞥見從窗台探出的半邊身體……
他幾乎要忘了曾經疏璃不在時自己每天是怎樣過的。
未上山時疏璃說的是想來看一看負雪峰,後來在負雪峰住下,過了這一段時日,卻從來沒有提過要離開。疏璃不提,他就也不提。
可是為什麽?他為什麽會這麽做?
慕隱問自己,是因為無可奈何的縱容,還是下意識的默許?
疏璃突然探出窗問道:“你在想什麽?”
慕隱驀地回神,才發現自己握著書,卻沒有看進去半個字,而是在櫻樹下發了許久的呆,膝上都落了一層櫻花瓣。
他斂了眸,道:“沒什麽。”
“哦。”疏璃將信將疑,縮了回去,繼續窩在榻上看話本。他撿了一顆蜜餞要丟進嘴裡,忽然喉中一甜,接著就是一口血吐出來。
疏璃的手指接到一點血,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指尖,有些懵。
這段時間他體內的痛沒有再發作過,他以為心魔已經被他消化乾淨了,怎麽會又開始吐血?
這口血吐得不痛不癢的,莫非是他消化不良?
【“不痛嗎?”】
【“沒感覺。”】
亞撒的語氣中帶了絲凝肅,【“那就不對勁。”】疏璃被嚇到了,【“怎麽不對勁?我要被撐死了嗎?”】【“還不知道,我得去查一下這個世界的資料。”】【“請快一點,死也要讓我死得明白些。”】
這時慕隱附在疏璃身上的神念起了作用,疏璃抬頭就看見慕隱站在窗邊,目光凝在他染了血的衣襟上,嗓音沉沉:“怎麽了?”
事情還沒定論,而且現在疏璃也不再需要扮可憐吸引慕隱的注意,便回答道:“正常反應,沒事。”
慕隱蹙起眉。
疏璃下了榻,在他眼前轉一圈,“是真的沒事,你看我活蹦亂跳的。”
即使疏璃表現得多安然無事,慕隱仍從窗外伸出手,白皙指尖點在疏璃額頭,指下現出一點霜色。
幾片櫻花瓣飛進慕隱落在窗台上的袖袍中,疏璃眨眨眼,突然抬手握住他的手指。
慕隱:“……不要鬧。”
疏璃踮腳靠近他,神情無比認真地問道:“慕隱,你從前看書也會這般三心二意?”
慕隱抿唇不答。
疏璃笑起來,“我就說,書哪裡有我好看,是不是?”
由於疏璃之前在消解附生心魔的魔體時也經常吐血,再加上他那樣自若地調笑著,所以慕隱暫且信了,沒再問什麽。
亞撒再開口是在半個小時後。
【“疏璃,”】他淡淡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的靈力快回來了。”】疏璃眼睛一亮,【“真的假的?”】
【“別高興得太早了。”】
【“?”】
亞撒平靜地敘述:【“你快死了。”】
【“……”】疏璃無語了半晌,問:【“為什麽?”】【“九曜縛魔陣沒有破,只是封印解除了。”】
【“我知道啊。”】
【“這具身體的靈脈因為長久的封印而堵塞,你能從九曜谷走出來也是失去了靈力,無法被縛魔陣感知的緣由。但上次吞噬的附生心魔力量太強大,完全消解後誤打誤撞衝開了你的靈脈。”】【“你的意思是……”】
【“而且,下個月初六將會出現九星連珠的異象。這個世界上一次發生九星連珠,是在一千年前,九曜縛魔陣被布下的那天。”】亞撒頓了頓,繼續說道,【“早在一千年前你的命脈就與九曜縛魔陣連在了一起,九星連珠會使星辰之力暴漲,牽動縛魔陣法,除非在這之前重新把你鎮壓回陣中,否則……你會死在那一天。”】而疏璃既然出來了,就不可能再回去。
他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可是……”】疏璃難得有些茫然,【“攻略任務還沒有完成。”】【“所以要利用這一次機會。”】
疏璃靜了片刻,笑起來,【“我明白了。”】
【“真的嗎。”】
【“從上個世界出來我就跟你說過,從此要做一個合格的渣男,再也不會心軟。”】他笑得散漫,【“當然是真的。”】
兩天后疏璃第二次吐血,依然是不痛不癢的一小口,當時慕隱恰好不在場,便被他若無其事地擦去了。
翌日,慕隱練完劍回來時沒有在殿前看到那個人慣來風雪無阻的身影。他的神色端凝,徑直來到房間。
“當啷——”是物件摔在地面發出的一聲響動。
慕隱站在門口停頓片刻,推門走進去,只見疏璃背對著他跪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一面鏡子落在他的腳邊。
“疏璃。”慕隱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疏璃沒有作聲,背脊僵直,雙肩緊繃。
慕隱走過去,在疏璃面前蹲下,白袍如流雲般迤邐委地。
疏璃卻仍然低著頭,未束的長發披散在肩上,一言不發。
慕隱輕聲道:“抬起頭來。”
疏璃聞言將頭壓得更低,悶悶地道:“不要。”
“抬起來。”他重複一遍。
疏璃的身體僵了一僵,良久過後,終究是緩緩抬起頭看向慕隱。他的額上浮著一道暗紅色流焰印記,像是半合的三瓣紅蓮開在瓷白飽滿的額頭。
那是墮印,魔界修者的象征。
“你的靈力恢復了?”
“……一點點。”疏璃語聲艱澀,一束黑色魔氣湧現在指尖,又很快消失。
“就在方才?”
疏璃卻沒再答,而是輕輕地問:“你要把我趕下山,或是重新封印我嗎?”
慕隱忽然變得沉默。
接著是一段時間的寂靜,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
打破寂靜的是疏璃的一聲悶哼,他飛快掏出一塊白錦手帕掩在唇邊,刺目的紅很快漫開在雪色錦帕上。
這一刻慕隱的神色才真正地變了,他下意識伸手去碰疏璃。
疏璃卻突然被血嗆到,驀地躬下腰,撕心裂肺地咳起來。
這次的出血量遠比前兩次要多,浸透了錦帕後仍在源源不斷的湧出來,暗紅粘稠的鮮血順著疏璃的手指一滴一滴往下墜。
“疏璃?!”
疏璃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將手帕放下來,沒想到隨即又嘔出一大口血,將自己雪白的衣角染得血紅一片。
慕隱終於意識到了不對,這是他心中平生第一次湧出幾乎可以被稱作為慌亂無措的情緒,連問話的尾音都是不穩的:“到底怎麽了?”
唇下血跡蜿蜒,疏璃定定地看著慕隱,“其實不用那麽麻煩的,我活不了多久了,你……”他停了一下,輕輕吸了口氣,啞聲問,“你可以不趕我走嗎?”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要開始走流程發刀了,受不了虐的小可愛可以跳了嗷,下個世界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