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夢境,滿身鮮紅祭文的玄衣美人騰空躍起。頃刻間狂風大作,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而來,他的黑發在空中凌亂飛揚,廣袖寬裾飄舞不休,發出獵獵的聲響。
人間這時正值晌午,前一刻還是豔陽高照,下一刻,天空卻沒有任何預兆地暗下來,黑壓壓的烏雲遮天蔽日,將每一絲天光嚴嚴實實遮得乾淨。異象下,人們紛紛走出門,驚疑不定地仰頭望天。
一道男聲遠遠地從天邊瀉出,一字一頓,尖利異常,含著滔天恨意,仿佛瀕死的淒厲長嘯,令人聞之不寒而栗。
——“我,疏璃,願,以血肉祭天地,以魂魄引天罰,換選定之人,燃盡肉身,鍛盡神魂,永生永世,生生世世,不入輪回,不得超生!”
“轟!
回應他的,是一聲驚雷炸響。
天空未見光電,巨雷卻當空劈下,直直落在大楚京都皇宮的西邊,黑煙滾滾直衝雲霄,供奉著大楚數位先帝靈牌的廟殿一瞬間化為廢墟。
“這是……天降災罰……”
“上天顯靈了……”
“到底是怎樣的冤情……”
“皇宮裡頭的人做了虧心事啊……”
無數百姓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或興致勃勃,或憂心忡忡,隻為這一場熱鬧。
而造成這一切的源頭本人正位於空無一人的曠野之中,以獻祭的方式浮在半空,臉上布滿詭豔可怖的祭文,嘴角還噙著一抹笑。
他的長發與黑袍紛飛,雙臂舒展,突兀地,十二道血線從他體內爆射出來,四處散開,投向仙界所在的位置。
“陛下——陛下!”仙官面無人色,疾步闖進仙帝的水晶殿。
白袍玉冠的仙帝坐在棋盤前,落下一顆黑子,不緊不慢問:“怎麽了?慌慌張張的。”
“……出事了!”
仙帝終於變了臉色。
仙界出了大事。
夕澤仙本來好好地待在他的宮殿,突然慘叫著跪倒在地,開始瘋狂地挪動掙扎,黑血密密麻麻從他身上的每一個毛孔往外滲出,發出腥臭無比的氣味,那淒慘痛苦的哀嚎一直能傳到幾裡之外的隔壁宮殿。
不等匆匆趕來的眾仙弄清楚夕澤仙驟然發狂的緣由,又有神仙陸陸續續產生與夕澤仙分毫不差的症狀。從棲蕪仙,到烏蒙仙,再到章翯仙琅嬅仙等等,皆汙血遍身,在地上翻滾哭號,仿佛正在承受無比的酷刑。
眾仙惶然,生怕下一個就輪到了自己。然而在第十二個神仙之後,再沒有人身上出現這樣的症狀。
如果十二仙之中的任何一個還能清醒思考的話,就會發現,這十二人都曾出席過二百二十二年前赤帝祝融的那場酒宴,無一例外。
而祝融本人,早已魂消魄散。
不知過了多久,等流淵能重新聚起意識時,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處在無盡的混沌中。
這不是現實。他想,應是還沒有出去。
他想起剛才的那杯合巹酒。
他在邀月樓就見識過疏璃的凌霄純液,但還是中了招。
因為他從來對他不設防。更何況是這樣的時候。
可是,疏璃為什麽要他陷入沉睡?
他在拖延什麽?
流淵微微皺眉,壓下隱隱的頭痛,摸索著向外走去。
很快,他的眼前出現一團一人高的漩渦狀黑色霧氣,霧氣中心閃爍著微茫的光亮,仿佛是連接了任意空間的通道。他頓了頓,抬步走進。
穿過黑霧,流淵的黑靴踏在了實地上,他站定後開始打量四周。
大殿由玉色琉璃砌成,十二晶柱林立,頭頂懸著大大小小的明月珠,光華璀璨,無一處不精致,無一處不剔透。可即使是這樣的精致剔透,仍然掩不住其中的冷清之感,身在這空曠大殿,讓人隻覺得遍體寒涼。
——“仙界很大,很空蕩,永遠是白晝,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宮殿。神仙們喜歡發光的東西,所以仙界多白玉和晶石,顯得華麗又莊重。”
看來,這裡就是仙界了。
難怪疏璃不喜歡。
他見過疏璃在冥界的洞府,地方雖沒有多大,卻能看出被精心地布置過,從桌椅到床帳,每一樣看起來都溫暖舒適。尤其是那張貴妃榻,上面鋪著厚厚一層白狐裘,那人習慣懶洋洋地倚著,撐著頭時長袖垂落,露出一截瓷白小臂,而他就這樣看著他笑。
轉過空無一人的主殿,流淵來到偏殿,陡然停住腳步。
他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美人烏發黑衣,額懸青玉,站在一面水鏡面前看得認真,絲毫沒察覺到有人造訪。
“……疏璃?”流淵低低出聲。
疏璃一動不動,仍是聚精會神的模樣。
他看不見他。
流淵差不多明白了。這是個幻境,地點是……凌霄宮。
他緩步走到疏璃身邊,看清水鏡裡的畫面時瞳孔一縮。
水鏡中,二百二十三年前的夜晚,有月華如練,星空明朗,許長生站在船頭,渡船悠悠蕩過一片蘆葦叢。
疏璃歪了歪頭,像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伸出手指點在水鏡上。
於是蘆葦蕩中飛出無數光點,化作流螢漫天。青衣公子仰頭看四散的螢火,揚起唇角,眸底映著萬千光影。
疏璃也笑起來,神情專注,眼中漾出淺淺的華光。
流淵震驚而茫然地看著這一幕。
他當然記得當年進京趕考路上的那場流螢。
可是疏璃從來沒有告訴他,他在他還是許長生的時候就認識他。
他分明有那麽多機會能夠說出來。
那麽,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他都……看到了嗎?
流淵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來。
果然。
他站在一旁,看疏璃注視著鏡中的自己,一路走過入學、會試、殿試、遊街。
一天一天,像是陪伴。
直到疏璃出了夢,重新打開水鏡,卻再也找不到許長生。
“別看了!”他猝然伸手想要攔住疏璃,手臂卻穿透過了疏璃的肩膀,根本碰不到他分毫。
疏璃慘白著一張臉,連指尖都在顫抖,用力咬牙,眼睜睜看著許長生被縛在刑架上,受那千刀萬剮之刑。
疏璃去祝融宮殿時流淵跟在了他的身後,親眼看著他毫不猶豫地揮劍殺了祝融,丟下劍時一滴淚劃過臉龐,他隨意抬手擦了,輕輕喘出一口氣。
再然後,疏璃登上縛仙台。
流淵終於明白江衍在前一世看著孟青儀在眼前自盡是什麽感受。
明明這都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
明明他眼前的只是幻境。
可他依然痛得幾乎要發瘋,無數次想護在疏璃身上,雪白的長箭卻無數次穿過他的身體,盡數釘入疏璃體內。
他什麽都做不了。
他只能徒勞地跪在疏璃身邊,看他披散著長發伏在地面,身軀輕輕細細地顫抖著,唇上齧出血痕,細長的血線蜿蜒至下頜。
他該早些知道的。
知道疏璃一開始就認識他,是為他弑的神,為他受的刑罰,為他被貶入凡,一切都是為了他。
——等等。
流淵眸光一凝,僵在原地。
疏璃為什麽要他陷入沉睡?
……難道……
時間在這一刻凝滯住。
“叮——”
一聲脆響,如同一面鏡子被敲碎,他眼前的畫面蔓延開細密的龜裂痕跡,緊接著,幻境陡然破碎。
流淵被彈了出去。
他飛身下床,腿卻軟得不受控制,狠狠趔趄一步,腰封中的青玉掉出來摔在地上,輕易碎成了兩半。
如同某種預兆。
仙界中,無形的刑罰持續了四天三夜,直到那十二個神仙化為灰燼,隻余下十二灘肮髒腥臭的血跡,和眾仙耳邊久久不能斷絕的淒慘哭嚎聲。
流淵赤紅著雙目奔出,一眼便看見自半空中輕輕落下的玄衣人影。他反應了許久,等那抹影子近了才想起來伸手去接。
疏璃落進他懷裡,他收緊了雙臂,身體晃了晃,脫力般踉蹌著跪倒。
“你來了啊。”
流淵額角的青筋一根根交錯凸起,連白皙脖頸也現出虯結的青色,死死地盯著懷中人,全身都抖得厲害,是從未有過的失態。
“你……”僅一個字,像強忍著痛楚從牙縫中迸出,已耗盡所有的力氣。
“對不起啊,騙了你。”疏璃身上的祭文都消失了,他氣若遊絲,輕輕地道。
“騙我什麽?”流淵的聲音極艱澀,帶著些許的哽咽意味,“指的是擅自將我困在夢裡,還是告訴我,沒有見過二百二十三年前的許長生?”
疏璃怔了怔,“你都知道了?”
“……”
“失策了啊……早知道就不該將凌霄玉給你,先是把你帶進江衍的夢境,又是讓你看見我的夢魘。”疏璃微微搖頭,現出一點懊惱神色,很快又釋然地笑了笑,“可是你說錯了,二百二十三年前,我見到的是你,現在也是你,從來不是什麽許長生。”
流淵彎下脊背,肩膀輕輕顫動。
“既然你都知道了,再告訴你多一些也無妨。”疏璃咳了一聲,暗色的血花開在唇畔和襟上,“從第一次入你的夢開始,從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我就喜歡上了你……後來再次看見你,你知道我有多開心嗎?咳咳……我是真的想要,永遠待在你身邊……”
——“你長得……同我的一位故人極像……我見了你……很開心。真的。”
——“若是被你揍一頓就能跟著你的話,那沒有關系。”
——“況且,他的境遇和……很像。我想幫他。”
——“因為不想讓你痛啊。一點靈力而已,算不得什麽的。”
——“糊塗些有什麽不好?我若是江衍,應當也是不想告訴她的。我會讓我所愛之人盡量過得快活,哪怕比以往快活一丁點,那也是好的。”
——“那自然是不一樣的。見外人時笑只是笑,但你在我眼前,我便很歡喜。”
疏璃曾經說過的話,一句一句在流淵的耳邊回響。
他一直都是為了他。
他一直喜歡他,一直跟在他身後,一直想要保護他。
“是哭了嗎?”手指拂過流淵濕潤的眼睫末梢,分明五髒六腑痛得在痙攣抽搐,疏璃的眼角仍彎出暖意來,“不要哭,我不疼。”
流淵咬緊牙,胸膛劇烈起伏著,喉間幾番滾動,沒能說出話來。只能緊緊環抱住他,眼底是一片殷紅的血色。
“我在司命仙那裡看過你的命格,你原本該有一個很好的一生。”疏璃輕道,“那些人……他們欺負你,我替你教訓他們。”
“你不該……”
“我記得那次問你,江衍只為了前世對一個人的愛……固執地想要在今生找到她、保護她,是不是一件很蠢的事情。”疏璃的臉色逐漸蒼白到仿佛一碰即碎的透明程度,眼角下方的淚痣卻紅得妖異詭譎,灼灼發亮,像是要將他的生命也燃盡了。
笑了笑,聲音輕輕的,“你說,既然他認為值得,那便是值得的。”
他一點一點闔起長睫,“當然是值得的……”
——“你想要什麽?”
——“大人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
一滴淚落在疏璃的唇角。
厲鬼無淚,每落一滴淚都是燃燒的魂魄。
“……我想要……你活著……”
可惜疏璃再無法感知到。
那個一念孤行執意要保護他的人已經不在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世界太傷了,碼字的時候哭過很多次。
但是真的很喜歡這個故事,我會永遠記得疏璃在水鏡前看許長生的渡船悠悠蕩過蘆葦叢,記得許長生伏在地面咳著血低聲問何至於此,記得夢境裡流淵靜靜地看疏璃在桃花雨裡蕩秋千,記得疏璃送給流淵的兩次流螢,記得他們身穿紅衣成了親,記得疏璃的眼淚落在流淵的手指上,說他很歡喜。
與他成親的是他喜歡的人,他合該歡喜。
下個世界要談個甜一點的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