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走廊很安靜,即使是站在走廊上,也能聽到裡頭愉悅的笑聲與時不時響起的驚呼聲。
阿基莫維奇繞過兩位結伴出來漱口的僵屍,高挑的幽靈女士打著旋從他身邊飄過,整個走廊亮起了點點熒光,阿基閃到一邊,避開這些同事或客人們——
雖然他高壯地像一隻熊,也不想和這些人起衝突,又不是不想活了。
這些人……阿基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覺得走廊上有些悶了,外頭一片黑暗,他的煙放在口袋裡一直沒取出來,如今皺巴巴的。
算了,找個角落裡偷偷抽一根吧。
他回過頭,覺得這些錯綜複雜的環形走廊都是一個樣,根本找不著回去的道路,他便隨便推開一扇門,門內也是黑的。
於是阿基靠在牆邊,掏出了煙盒。
“啪”
室內的燈亮了起來。
他就像是被火燎著尾巴的聖伯納犬,立刻警惕地跳了起來,煙盒被捏地更加皺,而他一手按在腰間,做出個明顯是防護的姿勢。
有人和他一樣靠在牆上,指了指他的左手,用仿佛聊天般自然的語氣說:“你似乎沒有帶槍。”
阿基瞪視他:“當然,我只是演員。”
他怎麽可能會在身邊帶著槍?
他反駁完才開始打量這個陌生人的長相。
對方穿著一件白色開衫,內裡的黑色的長袖,翹起的黑發被黑色棒球帽壓下來,口罩上還印著個甜甜圈。
他動作自然而放松,眼中帶著星星點點的笑意,在燈光下,皮膚白得發光,還帶著奇異的通透感。
阿基先是覺得他有點眼熟,後來發現那種“通透到透明”的感覺並非他的錯覺。
這位也是一隻幽靈。
幽靈先生朝他擺了擺手,然後拉下口罩又迅速拉上,口罩下的那張臉還趁機給了他一個惡作劇般的笑容。
“你——”阿基險些驚叫出聲。
他朝這個男孩子比了個手勢:十二。
男孩點了點頭。
阿基緩緩吐出一口氣。
這家夥是十二號!怎麽回事?他不是應該在參加節目嗎?參賽者從節目現場跑出來是重大拍攝事故了,阿基稍想一想,額頭上就開始冒冷汗。
——總之得在事情暴露前先把他送回節目上去!
不,不對,這個節目就是想要看所有人的真實面孔,而十二號如果知道這是個節目,戲就玩不下去了!
直接給演員透題和明裡暗裡地多給他鏡頭是兩回事!前者會讓賭場信譽掃地,所有人都不會有好果子吃的!
“那就不參加了嘛,”十二號大約是看懂了阿基為什麽而焦急,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說我開場就死了,第一個出局不就好了?”
阿基瞪視著他,反手將這扇門給鎖了起來。
“現在雖然你一直沒出現,但所有人都懷疑你是憋著放什麽大招呢,怎麽可能一開始就死?對了,”他問,“你這家夥是怎麽跑出來的?”
十二號出乎他意料地問什麽答什麽:
“看我現在的樣子就知道,我把身體丟下,以靈魂狀態跑過來了。”
“我暫時沒輸,大概是節目組把我的身體藏了起來吧,或者可以像操控遊……操控八號一樣,當個工具人?”
阿基依舊憂心忡忡。
他在心中默算著幾個賭盤的賠率,斟酌著說:“那麽……勝利者可能是八號?”
這是不崩盤情況下最好的結果。
十二號,也就是江淮,聽到他這麽一說,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而在他看過來時,就又是那帶著笑意的黑亮雙眸了。
——看上去挺溫和無害的。
江淮是在絞刑場上看到阿基莫維奇時做出的決定——他想要分割自己的身體和靈魂。
無他,阿基同志頭頂的debuff[記憶紊亂]實在太明顯了,江淮裝作沒看見都不行。
他起先還想和系統商量一下,可在分神之時,他突然想:
如果不借系統的力量,自己來嘗試這麽做,我能做到嗎?
他現在使用的,本來就不是自己的身體啊,沒有疼痛感,沒有真實感,甚至於如果不是因為慣性和生活習性進食,他根本不需要進行什麽五谷輪回。既然本來就不是自己的身體,使用地方便合適是系統在作妖,那不就像一件其他人借給自己的衣服一樣?脫下來,還回去,就這麽簡單吧?
事實證明。
就是這麽簡單。
就像是江淮第一次使用[分神]一樣簡單,他輕易地脫離了身體,無需什麽系統提示就知道,自己目前的幽靈狀態更合心意,但受傷也更危險。
而他原本的身體呢?還能夠擁有一定的本能,就像是操控“人偶”“馬甲”一樣。
於是江淮看著自己的身體,慢慢的,這副屬於自己的外貌就變得陌生起來——他無比迅速地將“自己”與“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其他生物”區分開來了。
然後就是,很奇怪的,他就像是一個外來物一樣,藏在他自己的身體裡進入了“角鬥場”,他隨時能脫離身體,而角鬥場就像是什麽吞噬一切的怪獸一樣,把所有進入其中的人都吞噬乾淨,接著吐出來的已經不再是他們自己了。
在那個角鬥場上的活物,有一個算一個,都不是“江淮”,而是江淮以及他自己意識的複製體,而在“死亡”並被復活後,比起“八號遊客”,體內就只會流著黑色的血,就像是石油。
——石油是資源的一種。
江淮看一眼阿基莫維奇,他似乎正在為自己參與的項目出了大問題而焦頭爛額,即使他只是個最邊角的演員之一。
他和外頭那些已經把報廢的電器隨意丟到一邊,身上根本沒有手機電腦等物品的底層人不一樣,他口中念叨著“節目”“收視率”“賭博”“公司”以及工資什麽的,仿佛從原始社會走到了現代,但他是在二層嗎?
不,江淮打開地圖,他進入遊戲的地圖僅僅底層的“角鬥場”是黑色的,如今被點亮了。
[阿喀琉斯影劇院]就是“角鬥場”。
他們現在還在底層,但並不是沒有向上的辦法。
江淮想要向上走,他這時候,不一定是想要救人,反而更多是處於自願地,想要向上,想看到這個詭譎世界更多更真實的模樣,想把幕後的家夥揪出來。
他的心態似乎是在自己完成了“分離靈魂”這個步驟時發生改變的,但江淮也不明白為什麽。
看到十二號還是在朝他笑,阿基莫維奇轉夠了,只能抓抓頭髮,說:“你和我去找導演組吧。”
為了防止出現意外,也為了時刻把控節目進程,導演組當然不和他們這些算是空閑下來的工作人員、觀眾們待在一起。
而是在能改變“節目劇情”的地方。
阿基此時靜下心想,卻一時想不起來這些人在哪……放映廳隔壁嗎?
“有兩種方式找到導演組,一,有我的戲份,他們估計會主動來找我,”阿基推門,先看了看外頭有沒有其他人,然後才招呼江淮一起,“二,我剛剛遇到一個導演組那邊的實習生,我可以找他問一問。”
他說的是小和尚。
讓江淮等在角落,小和尚很快就出來了,他四處張望著,被阿基帶到了江淮面前。
江淮當然認得他,不僅僅是七人之一,這位還是他兩年前見過的那位小師傅。
以他的戰鬥力,至少能單手捏死一旁的毛熊。
不過這位不殺生,讓江淮略驚喜的是,他頭像下方的debuff顏色至少比阿基莫維奇黯淡一大半,江淮和他握了握手,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而阿基一開始是不想把事情告知陌生人的,沒看他領著江淮躲著所有人走嗎?
可江淮說了句可以帶上小和尚,他就莫名其妙地把人領出來了——雖然人一副不領也會自行跟上的樣子。
別說,這位還到遊池派交流學習過,當過插班生,比起幾乎沒怎麽多交流過的阿基,他們更熟一些。
小和尚就低聲告訴他:“我目前的記憶很混亂,能分清你是誰,可是現在分不太清我是誰……唉。”
看他老沉持重地歎氣,江淮拍了拍他肩膀,也不說話。
不過“拍了拍”只是輕輕拂過而已,他目前是靈魂狀態,並沒有實體。
小和尚看著他透明的身軀,眼中閃過隱憂,而江淮搖搖頭,示意他自己不要緊。
他不僅覺得自己不要緊,還聯想到了其他方向——
比如說,其實左堯也是死靈了,可進入領域永遠是擁有一具身體的,他曾經以為是園長幫忙做的,現在左堯在系統庇護下混吃等死,那身體卻不是系統造的。
所以……在領域裡擁有身體,靠的究竟是什麽?江淮能夠靠自己擁有嗎?
他一旦不那麽依賴系統,整個人像是到了遲來的叛逆期。
也沒有故意不去聯系系統,就是什麽都想自己試一試——不僅僅是試一試,他就是覺得,自己是能做到的。
就比如“范圍內回檔”,即使沒有系統提供精準到秒的存檔時間,他也能靠意志自己讀檔……好像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借用系統的力量反而哪裡不對,就像是雙眼天生就能看到景象,可之前一直在眼前橫亙著額外的鏡頭,分明移開鏡頭,他能看到的更多。
他把古怪的想法壓在心底,如今正帶著隱隱的興奮嘗試自己學會的“新東西”。
不過身旁的人沒注意到這一點,雖然有些奇怪江淮為什麽會變成幽靈狀態,可他們自己也不對頭,差點都被洗腦了。
後台得穿過放映室才行,三人靜悄悄地走在最後面,江淮不會發出腳步聲,小和尚也無聲無息的,只有阿基自己,於是他提心吊膽地走過,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就發現兩個同伴居然在偷偷看熒幕裡的畫面。
——十一號被打吐血了,就他出去這十幾分鍾,死者新增了三位,熒幕裡一片亂鬥。
——然而就算是看著觀眾們的後腦杓,阿基也看出來他們不滿意,他們過來可不是想看動作電影,是要看人性的掙扎的,雖然這些花裡胡哨的動作很好看,雖然打起來很漂亮,但掙扎呢,猶豫呢?眼淚呢?你們打得未免太High了吧!
阿基心頭捏了一把汗,看著畫面裡“已死之人”嘴邊淌下黑色的血,扯了把另外兩人,把他們推進後台。
後台的氣氛不知道多焦灼,所有人要麽在盯數據要麽在走來走去凝神苦思,可至少不能讓江淮被外頭的觀眾們發現,阿基確信要是被觀眾發現,他們就沒有活路了!
“你們也是黑色的血嗎……”他聽到江淮小聲說。
阿基:“只有低劣的人種才會是黑色的血,我們和他們不一樣,不過你……你現在這種情況應該沒有血吧?”
他話說出口,卻發現身旁兩人全都轉頭看他,讓他忍不住覺得自己是不是說出了什麽傻話?
不過很快,他們就不看他了,因為導演走了過來。
這位導演……是一頭健壯的、直立行走的公牛。
忘記說了,整個影劇院的組成成分是這樣的——
各種非人生物,各種死靈,少部分外表為人類實際上並不是人的家夥,“實習生和邊緣人物們”。
最後那一種,就是類似小和尚,阿基莫維奇,以及……葛念這樣的。
葛念戴著紅色的貝雷帽,正在被副導演指著鼻子罵,可她一副左耳進右耳出的模樣,隨口“嗯嗯啊”的應和著,眼睛盯著面前機器的數據,手掌按在擋板上,專心致志地調試著儀器。
“……你們這些實習生就該投進節目裡一起練一練!”
副導演以這句話結束。
她是一位連體女士,所以說“一位”似乎也不恰當,只是另一位正被她背著酣睡,她雙足踮起,像圓規一樣分叉著站立,葛念分明弓著身,可在氣勢上不比對方矮多少。
……如果“目中無人”算氣勢的話。
江淮還看到了跑腿打雜的克萊爾(阿美利堅人,七人之一),他滿頭是汗,也沒注意到這邊的人。至於另一位,在餐廳工作,幾分鍾前去給觀眾們送飲料,因為走得太慢被隨手打死了,江淮卻並沒有第一時間補人。
在這裡,不正常反而是正常的,正常人與所有人格格不入——不過,“觀眾們”光從外貌來看,卻和葛念幾人沒啥差別:都是人形。
江淮眯著眼瞧了瞧那位正抱著留聲機的矮小幽靈,然後微微退後,他抬起手,摸上門,感覺自己是四肢似乎“浸潤”到了門內,然後,“啪”,僅僅是意念操控。
門被鎖上了。
誒?
他就像是又發現了新玩具的小男孩,興致勃勃地貼著周遭的物品晃來晃去。
而阿基正糾結著不知道怎麽和導演說,小和尚則站到葛念身邊,還把跑來跑去的小夥子克萊爾拉上了。
江淮在嘗試新能力,他發現似乎並不需要給自己造一個身體,既然他沒有實體,那就將周圍的物品與自己同化好了——
就像是找到了一個特定的頻率,當它和其他東西處於同一頻率時,他能夠影響改變這些東西的狀態,比如說“鎖門”,而同頻消失後,已經鎖上的門卻不會自己打開。
有趣……這算是自創技能嗎?
這個技能的名字,大概是【同調】。
“而我的確是個有天賦的人……”他莫名想到,“我能夠用自己的頻率影響物品的頻率,吸引它們讓它們為我而變化頻率,進而影響它們。”
這像是與生俱來一般的能力。
他在室內飄動著,或許因為幽靈再常見不過,沒什麽人在意他。
導演的鼻孔正對著阿基莫維奇噴氣,不過,他居然露出了個笑容,雖然這個笑容略有些猙獰:“正好——現在輪到你上場了!”
江淮飄到了葛念身邊,小和尚拉著葛念,指了指他,江淮恰好與抬頭的葛念對視,發現師妹眼中短暫地迷茫了一下,然後立刻露出驚喜的神情。
她似乎有許多話想說,可目前沒機會也沒有安全的環境。
江淮貼近她,然後……同調了她。
師妹腦內的想法,記憶,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向他敞開了,然後,江淮在其中找到了同樣略淡的本世界記憶——硬塞給她的記憶。
不過這只是個記憶片段,所以已經比江淮剛進入固雲高中強大了無數倍的葛念在沒有系統的幫助下自行擺脫了那種記憶的影響,江淮便隨手把這些多余的“記憶”查閱了一遍,然後清除掉。
他給她塞了些別的。
[師父他們根本沒有進來,出現在這裡的是和你們一樣的意識體分身罷了,而且是被複製出來的分身,並非本尊,不用擔心]
葛念腦內迅速冒出了一個想法:那江淮師兄呢?
[也不用擔心我,我同樣不會死]
他沒有多解釋,可僅僅是這麽兩句,葛念就真的不擔心了——她腦內的遊池派好像掛著什麽“永不失敗”的光環,根本不認為師長們會輸,他們就應該戰無不勝,因為他們的確從未輸過。
江淮就轉而拍拍她的頭,這次是真的拍到了。
然後,他沉了下去。
是視線上的“沉”,像是腳下的地板成了沼澤,他的高度直接降下去了——
阿基莫維奇正在焦頭爛額。
克萊爾表情茫然,小和尚若有所思,葛念的眼睛閃閃發亮。
江淮同調了地板,但他克制著,僅僅是以自己為圓心的正圓,不去觸碰更遠處的存在。
接著,他以地板為媒介,心隨意動,同時使用了【同調】【分神】。
整個後台都安靜下來了。
只有窗簾搖搖晃晃,機器冷靜地滴答著,其他人全都一動不動。
葛念屏住呼吸,阿基茫然地瞪大眼睛。
“砰砰”
有人在敲門,可是打不開。
可隨著敲門聲響起,安靜的後台突然“活”了。
所有人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好像什麽意外都沒發生,阿基莫維奇莫名其妙地摸著腦殼,轉過身,把敲門的玩偶娃娃放了進來。
玩偶吱呀吱呀地往裡走,卻越走越慢,它緩慢地走了幾步,步速再次正常起來,似乎剛剛的奇怪之處根本不存在。
門自行關閉了。
江淮朝阿基莫維奇招了招手,然後給另三人同時同調梳理了腦內的記憶。
“死亡並不是真正的死亡,而是一場改造儀式。”
這是他從其他工作人員的腦內獲知的信息。
江淮在進入角鬥場之前就想過——每天都有角鬥賽,三天不參加角鬥賽就不得不自己上陣,那麽假設沒人故意調整時間,每天參加比賽的幾乎是整個底層1/3的人,那每天都會發生至少超過一千人的比賽。
如果說一千個人中只有一位勝利者,勝利者可以從動物變成人類,其他人卻並沒有死回到底層,那就是一千人進去,一千人出來,只是他們的身份改變了。
可底層的情況似乎是,只要擁有動物,作為主人的家夥能不參賽就不參賽,大部分時候都是動物代表他們參與,因為動物超過人類的數量,而真正有指標的只有人,所以每天參賽的人數是底層總“人類數”的三分之一,在江淮數過後,發現人類數大約為三百人,也就是每天有一百多隻“動物”進入角鬥場,有的會死亡在裡頭——這讓雪莉這樣的人感到恐懼,狗屎運勝利的家夥能夠成為人,或者前往二層,或者只是平平安安地離開角鬥場。
僥幸未死卻因為“戰鬥不夠積極”“得分太低”之類原因即使活下來,也會被絞死。
這樣算來,十一個絞死者的數量是正常的,而且隨著人類減少,動物增多,參與比賽的人會越來越少,早晚有一天出現江淮目前造成的情況——無人參與。
但江淮把這一天提前了。
底層的“人類”流淌著黑色的血,僅人類的血是擁有售賣價值的,角鬥場上“死去復活”的人也流淌著黑色的血,
並沒有人真正活著離開了角鬥場。
“成人”的家夥被驅趕到底層,他們是生產者,卻依舊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前往二層”的幸運兒卻並沒有真正前往二層。
後台,屏幕上一行行字跡亮起。
[觀眾168號]:我要預定七號的身體!競價也可以!我要她!所以她必須贏!
[觀眾212號]:給我保留十一號!他很優秀,很棒,想必他獲得勝利,公司也會高興的。
雖然不滿於劇情,但重要的觀眾們還是決定消費了。
消費完成後,他們將會帶著,穿著自己買到的東西,前往二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