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叫的當然不是風,而是江淮因為飛行的速度太快,弓弦震動空氣產生了嘯聲。
他已經靠著破壞灶台,利用物理作用擊毀了六個神像分身,然後獲得了一個debuff。
【debuff:注視(你的所作所為將會受到更多關注,領域之王正在注視著你)】
於是頂著這個debuff,就在江淮尋找第七個分身時,就在附近的另外三個分身主動脫離灶台附近,選擇攻擊他。
——這就是現在這家夥在空中遛彎的原因之一。
一對一他並不是做不到,但一對多還是跨級刷怪,江淮為了甩脫後面的“追兵”,甚至用上了最新獲得的步法技能·流雲踏雪,可相應的,他的MP靈力也在飛速降低,不得不嗑藥頂著。
更可怕的時,僅僅是在建築上方轉了幾圈,就又多了新的“追兵”,然而看到這一幕,江淮心頭卻暗道一聲“正好”,他需要把所有神像分身都引出來——
一邊分心讓高級人偶去拆毀村民們的房子,另一邊自己在上方逛過一圈,當江淮到達戲台附近時,身後已經緊緊跟著十座神像,且幾乎都是滿血。
而江淮自己是殘血,勉強吊著一條命而已。
他突然覺得這一幕很有意思。
“人果然還是……追求刺激的啊。”
探索未知與追求刺激仿佛是本能,而江淮在獲得系統之後就以為自己失去了這個本能。
他會流血,但不會疼痛,在副本中他不可能再死亡,就像是無限次地重生去追求那個完美的、所有人都活著的結局。
——並不一定是江淮覺得他需要救下所有人。
而是比起一條鮮活的生命,他認為自己僅僅是付出了讀檔的代價,這點代價與生命放在同一個天平上,顯得無關緊要。
所以他依靠著先知的力量一次次修正誤差,最終想要達到的是完美。
“思考”“交流”“進行沒有收獲的搜查”,這些都是浪費時間,因為只要他讀檔,他可以直接攫取成果,無需進行任何“浪費”。
就像是在迷宮中行進,不走如何彎路,直接得到地圖,一步不差地走向結局。
所以他的生活中不再存在“刺激”二字,因為刺激代表著時刻與可能獲得的失敗同行。
江淮浮在半空中,他的瞳孔中映照著燭火,以他的高度,所有神像分身,所有人手心舉著的燭火,凝聚成了巨大的光團——
神像在追逐他,就像是火焰在往他的眼眸中飛翔。
整個世界的光匯聚到他眼中。
江淮打開了[2020年掛歷],掛歷在風中飛速翻動,時間仿佛流動得很快,又似乎僅僅過了瞬息。
下雨了。
他此時是笑著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而笑。
豆大的雨點拍打著這個小小世界內的一切,流雲踏雪也踏著雨,他與追逐過來的所有神像擦身而過,就像是一隻白鷹展開羽翼,從天空向下墜落。
所有燭火一齊顫動!
神像周圍圍繞著的,村民手中舉著的,戲台四周掛起的——
……所有燭火一齊顫動。
而江淮仰望著天空,看到漆黑的天空再次睜開了一隻濁黃色的眼睛。
那隻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江淮自己。
他降落到了地面,而火燭一盞一盞地黑了下來。
村民手中的被雨水澆滅了,但在熄滅的瞬間,從蠟燭上升起了白色的霧,霧與雨水混作了一道,分明雨水未停,但站在雨霧中,偏偏看不清周圍的情況。
只有戲台處傳來的綿綿唱詞與霧氣混在了一起——
“只見她含羞答答暗思襯……欲言又止臉泛紅雲……”
這並不是《打鴛鴦》的唱詞,而是黃梅戲《棒打鴛鴦》,如果說打鴛鴦是個血淋淋的刑事案件,棒打鴛鴦就是在描述男女之情。
江淮皺著眉,用金雀翎在自己周圍劃開一個圈,意圖推開周圍的村民。
他嗅到了霧氣中的腥甜氣味,但他的感知能力似乎被霧氣抑製了。
但弓收回手時,江淮看到了弓上沾著的黑色油垢。
——腥甜的氣味更重了。
神像分身去哪了?
雨水能澆滅普通村民手裡的蠟燭,但江淮並不認為能澆滅神像的力量。
如果真那麽容易,現在就應該通關了。
“烏雲遮天黑沉沉……蒼天又降雷陣雨……”
戲曲的聲音仿佛從四面八方傳來,雨打在江淮裸露的皮膚上,他突然閃開來自正前方的攻擊,整個人躍起三米多,眼前的白霧在強風突然的吹拂下散開了一瞬,江淮微微瞪大了眼睛。
他看到了無數雙從下而上向他伸過來的,漆黑的手臂。
那是村民們變作的怪物形狀——
身體是殘缺的,眼睛可能有可能沒有,但此時他們比夜晚看到的情形更加完好。
所有“人”舉起手,每個人手中都握著一支未點燃的白色蠟燭。
“……在火場中……燒死的人?”
曾經一次次讀檔中看到的怪物仿佛橡皮泥一樣被捏成各種形狀,而此時看到的仿佛才是他們真實的姿態。
江淮還看到了張副他們、偷渡客們,所有人都目光呆滯地抬著頭,混在一群焦黑的屍體中間。
風一吹,腥味更加濃鬱。
江淮想,他應該是明白了鬼王的力量來源。
霧氣翻滾,只有淺淡的光源從戲台的方向傳過來,他踏著空氣往戲台行走,感受到下方屍體的目光全部聚攏在自己的身上——
和裡領域看到的雄偉戲台不一樣,和村莊內看到的仿佛被光芒擁簇著的戲台也不一樣,眼前是簡陋的木桌,木桌上擺著時不時花屏的電視,電視裡咿咿呀呀地唱著曲子,霧氣略散開些,光源來自於電視的光芒,和桌前的小矮幾上豎起的一支白蠟燭。
電視的正對面是一張矮沙發。
江淮凌空立在上空,卻聽到了身後響起的腳步聲,是所有活人在死人的擁簇下往這兒靠過來。
他回過頭,微微垂眸看向下方。
沙發上坐著一個人,正拿著鉛筆和小學生作業本,一字一句地記著什麽。
江淮的眼力很好,他看到——
電視裡放“此番多承君相助”,對方記“此番多承君相助”,手寫的速度偏慢,尤其是邊寫邊想,好像在猶豫下一個字該怎麽寫。
天空突然壓低了。
是江淮敏銳地感受到空中的那隻眼睛變得更大了,好像天空在向下擠壓。
他落了下去,所有焦屍的手都向他伸過來,連紀柏的手也……這家夥湊什麽熱鬧?
江淮繞開一步,落到了沙發前。
在他腳踩實地的瞬間,周圍的風、霧氣、焦屍、隊友、偷渡客全部消失了。
只是天空重重地壓下來,在正上空三米左右變成了睜著眼睛的天花板,那隻眼球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江淮。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香燭氣息,他好像突然從正下著雨的藍色村莊來到了光源只有白蠟燭和電視光的房間裡,房間內還有另一個人。
現在他看清楚另一個人的臉了。
並不是木心怡,也不是木艾艾,但和她們都有一些似有似無的相似處,比如眉眼,比如鼻形……她也抬起頭,驚訝地打量著江淮。
這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女人,她的長相不是特別漂亮,但神態爽利,讓人忍不住親近。
江淮感覺鼻尖微微一酸。
那女人說話了,她說:“你怎麽全身都濕透了啊?出去淋雨了嗎?”
“快點過來,”她從沙發上取出淺綠色的毛巾,“我給你擦一擦。”
就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一片漆黑的封閉房間突然出現了一扇窗,暴雨拍打著窗戶,窗外的景色模糊不清。
江淮還是坐下了。
黃梅戲還在唱,咿咿呀呀的“公子~小姐~”,毛巾擦在他的臉上,隔著毛巾傳來了屬於人類的溫度。
身邊的女人已經絮絮叨叨地說:“我姓謝,叫我姐姐就好啦,不要叫阿姨,你叫什麽名字?”
“江淮。”
“江淮……叫你淮淮可以嗎?你怎麽在這裡,和家人走散了……走到我家裡來了嗎?”
江淮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嗯,我走到你家來了。”
我成為了你家的孩子……太婆。
年輕的太婆似乎對他的回答並不驚訝,把江淮濕漉漉的頭髮擦乾後,白蠟燭已經燒了一小半。
江淮盯著搖曳的燭光,問:“為什麽要點白蠟燭?”
他已經意識到點燃白蠟燭時,能看到太婆,而紅蠟燭卻是“神像嬰兒”的主場。
年輕女人道:“家裡突然停電了,就點上唄,白蠟燭比較便宜。”
“你聽說過嗎,我們這兒還有一種說法……如果家裡有人去世,點燃白蠟燭,可以照亮他回家的路,不過要是我有那麽一天,我可不希望有誰給我點白蠟燭。”
江淮問:“為什麽?”
“不好看啊!”女人說,“我要是哪天死了,可不想看到他們一個個哭哭啼啼的樣兒!不如點個八十響的大鞭炮……啊!不好意思啊,不知道怎麽回事,就和你說多了……”
女人伸手薅了把他的頭髮,不太在意道:“你還年輕呢小朋友,死不死的和你沒關系。”
江淮停頓半刻才回道:“……嗯。”
“您很喜歡聽戲嗎?”他又問。
“喜歡啊,喜歡聽,喜歡唱,都喜歡,我還自己寫過呢,但寫了也沒人唱——”她撐著手,“悄悄和你說啊,我十來歲的時候,村裡面來了戲班子,隻唱兩天就走,我磨著人讓我試一試,對方也好心,說可以讓我自己取衣服唱了玩……”
“後來呢?”
“後來我老爹把我從村東追到村西,揚言要打斷我的腿,呸,他根本不敢的,打斷了我的腿誰養他?我當時就想,等個十年吧,你個老王八早晚得死,等弟弟妹妹們也結婚了,我就可以寫戲唱戲了,不要別人唱,我自己來演……”
女人面上笑意更深,朝江淮眨眨眼睛:“你看,我才二十六呢,還有大把的時光,想幹什麽不行?”
白蠟燭燒得只剩三分之一。
在他們說話時,唱戲的聲音會停下,而一旦女人的注意力放到電視機上,又會開始重新唱。
……她似乎並沒有發現,這個小小的世界仿佛正在以她的意志時刻變化。
外面出現的雨與窗,一開始根本沒有毛巾,但意識到江淮需要擦乾臉上的雨水,她身後就出現了毛巾,電視機也是,在她低頭寫字時,電視機播放的速度就會變慢。
江淮把雙手放在膝蓋上,坐姿端正地像是小學生,蠟燭在慢慢燃燒,蠟油緩緩滴落——
他說:“蠟燭要燒沒了。”
女人愣了一下,抬起頭,但這一刻,蠟燭並沒有變長。
這個小世界有唯一無法受她控制的物品,那就是眼前的蠟燭。
“是啊……”她喃喃道,“要燒沒了。”
周圍安靜極了,他們坐在一塊,兩人的瞳中都盛滿了燭光。
副本、領域、主線任務……似乎都遠去了,那些都不重要了,但江淮覺得這一刻很重要。
就像是,彌補他的某些缺憾什麽的……
比如說,陪伴……最後……
女人突然說:“你還有什麽要問我的嗎?蠟燭要燒沒啦。”
江淮頓了頓,取出空間裡的那顆種子,說:“您知道這是什麽種子嗎?”
分明光線已經沒那麽明亮,但對方顯然一眼就看出來了,她笑了一下:“是桃樹種子,你也想種桃樹嗎?”
“在我們村子裡,桃樹都是自家種的。你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江淮咬了咬牙,說:“您有沒有……傷害過……”
他覺得自己問不出來。
他組織措辭,推敲語句,卻怎麽也問不出來……領域和太婆有關系嗎?為什麽太婆會在領域內?為什麽點燃白蠟燭能聽到太婆的聲音?為什麽裡領域就是和太婆有關的戲曲,而且江淮遇到的情況也許是年輕時候的太婆遇到的……往蠟燭裡藏鑰匙和種子的就是太婆吧?
但……死了那麽多人。
形成領域需要死很多很多人。
他不想將這一切和家人聯系到一起,僅僅是懷疑都不想。
在一次次讀檔中,他其實有很多機會把自己心中的疑點列出來,將太婆的事情說出來,甚至“藍色村莊”是綠色,而太婆最喜歡的是綠色,這些因素也十分重要,但江淮沒有說。
因為私心,他沒有說,所以他幾乎是彌補般一次次讀檔,勢必要將所有人都救出去,達成完美結局。
如果太婆生前沒有害過人,死後卻變為厲鬼,那麽江淮要阻止這件事的發生,否則無論誰死了,他都會覺得那是自己的責任。
“噗,”面前年前的太婆居然笑出了聲,“我沒有主動害過任何人。”
她眼中的男孩明顯松了口氣,好像只需要得到這句話心中就安定了,甚至不願意追問接下來的內容。
“但是,”在她出聲時,她低下頭,看到了自己驟然從年輕細膩變作蒼老的手掌,也看到了對面江淮瞳孔中蒼老的臉,她自己的臉,“有一個孩子……她為了我,可能害了很多人,我也是死後才知道了這一點。”
江淮點頭:“我一定會阻止她!”
太婆搖頭:“不,你要離開這裡,活下去。”
她輕輕摸了摸江淮的頭,看著眼前露出迷茫表情的男孩:“你只要努力活下去就好了,不要在身上背負那麽多沉重的東西。”
“沒有,”江淮說,“我只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是嗎?”然而太婆問,“那你為什麽不向前走呢?”
光芒滅了一瞬,又重新亮起。
燭火即將燃盡。
江淮張了張嘴,感受到淡淡的濕意重新包裹住了他。
他面前的景象飛速旋轉,然而有一隻手按在他的背上,傳遞出溫暖又讓人安心的力量,她說:“向前走。”
死者的人生已經走到盡頭,但生者應該繼續向前。
他來不及回應,暴雨當頭澆下。
——隨著白色蠟燭燃盡,江淮再次回到了下著雨的“藍色村莊”。
在離開的瞬間,他似乎聽到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原來我……已經沒有時間了啊。”
村民們依舊舉著蠟燭,只是不再是白霧中看到的白蠟燭,而是紅色蠟燭,他們也不再是真正的怪物模樣,而是人模人樣且戴著面具,即使是在暴雨之下,燭火依舊跳動著,仿佛之前江淮修改日期降下暴雨是徒然的無用功。
不,他抬頭,看到了越加逼近的天空,如今黑暗的天空整個塌陷,目測距離不過百米,而江淮正一腳踩在戲台上——
是裡領域內那雄偉的,充滿光芒的戲台。
他背對著戲台,面對著正前方的所有人,像是在高台上接受審判的罪人。
這裡有很多人,很多的光,很多雨水,所有人都戴著面具,無論是戲台上還是戲台下的人,只有江淮沒有面具。
所有面具後面都透出惡意的、帶著審視意味的目光。
天空中的那隻眼睛也帶著審視的目光……它們好像,在觀察他!
江淮滿血滿藍,箭支也恢復到10+,但他覺得自己似乎,遺漏了某個重要的信息……似乎是……
【任務描述:……找到死者,並證明自己並不是殺人凶手。】
證明自己……並不是殺人凶手!?
周圍突然爆發出一陣高過一陣的尖嘯——
所有戴面具的人,所有表演者,所有神像……整個世界都在尖嘯,好像終於找到了仇敵,好像一切都有了發泄目標。
那些憤怒的聲音全部往江淮的方向湧過來,它們擠壓著周圍的空氣,說:
“你殺……了……婆,桃桃……要殺……了你!”
作者有話要說: orz通關倒計時,因為很多小可愛反應這個副本有點難頂我可能會回去返修下細節啥的QWQ
本章引用的唱詞是黃梅戲《棒打鴛鴦》的原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