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地收了名片,牧周卻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雖然對方說是他父母的朋友,也來參加了葬禮,但誰又真的清楚呢,牧周對父母朋友的交際圈並不熟,對方也隻算是匆匆兩面的陌生人。
回家把名片丟進櫃子最深處,牧周接到了班主任的電話。
他在父母出事當天就跟學校請假了,一直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十一天。
“喂,劉老師。”牧周接通電話。
“牧周啊,父母的事兒處理好了嗎?”
“嗯,已經處理完了。”牧周道。
“那就行,如果有什麽事兒一定得打電話多跟我聯系,學校這邊都很關心你的情況,班裡的同學也跟我反映想來看看你。”班主任有很長的煙齡,說話的語調厚重又粗啞,他在室外,風灌著穿入聽筒,又傳遞進牧周的耳朵裡。
“不用,我明天就能回來上課了。”牧周把手機開了外放,把父母裝在紙箱中的遺物一一拿出來打理。
出事地點靠近山區,他父母是在經過環形公路被正面來的大卡車撞擊到懸崖下的,那兒地勢險峻,搜索難度大,當地警方聯合搜救人員耗費了很長時間,不僅將兩具遺體送了回來,還有遺物也一並打包給牧周。
遺物是在遺體之前到的,但牧周一直沒打開過,直到一切結束他才有時間坐下來好好看看父母留下的東西。
班主任憂心忡忡,仔細詢問:“需不需要再休息兩天?不用那麽著急。”
“老師,我已經調整好了。”牧周將戶外背包外層已經乾掉的泥土拍走,光潔的地面瞬間出現一灘土泥。
“那行,你今晚自己再好好休息休息。”班主任一聲歎息。
“好的,謝謝老師。”
將電話掛斷,牧周把手機放到一邊,起身從半人高的大紙箱裡將兩個背包全取出來。
背包裡的東西很完整,牧周父母還沒來得及到山頂安營扎寨,帳篷等用具在裡面放著,他將所有的東西拆開,再用濕巾全部擦拭乾淨,依次擺進父母的房間。
收拾到最後,紙箱裡的東西已經快被完全清空,最底下放了個嶄新的錢夾,是牧周存錢給他爸買的生日禮物,模樣還很新。
當時他爸收了禮物就將牧周抱進懷裡,笑嘻嘻地說他兒子懂事了。
牧周很清楚地記得自己的回答。
他說以後每一年都會有。
誰知道沒有每一年,他們永遠沒法到新的一年。
牧周顫抖著手躬身去夠,指尖碰到錢夾的一瞬間,淚不受控制地“啪嗒”一聲滑出眼眶砸進紙箱裡。
他有點受不了。
覺得自己娘們唧唧。
把淚粗獷地抹了,牧周打開錢夾。
錢夾裡沒多少現金,卡包的位置放滿了,除了信用卡以外是兩個身份證,一個是牧周父親的,一個是牧周母親的。
將錢夾裡的所有東西取出,還剩了一張照片,是縮印的合照,牧周站在兩人中間,三個人都笑得很開心。
牧周將照片取出,發現照片夾裡不止有一張,除了家人的合照外,底下還放了一張他們和朋友的合照。
照片上的幾人都戴著頭盔,臉上灰撲撲的,他爸摟著他媽站在側邊,好多個人的面孔都很熟悉,牧周在葬禮上見過,挨個看去,葬禮上跟他搭話的男人也在其中。
他站在牧周父親身側,拎著頭盔,戴了個墨鏡,倆人摟肩,看上去的確很熟。
也很年輕。
牧周感覺他是整個隊伍裡最年輕的面孔。
牧周有些詫異,他在葬禮上看見對方時原以為是父親生意上的夥伴。
也不知道怎麽描述,但牧周覺得他身上沒有那種冒險勁兒。
他很沉著,看上去也很穩重。
和來葬禮上的其他人看上去都不太一樣。
不像是會拿命去玩極限運動的。
當然,也有可能是牧周看人不準。
想到這兒,牧周暗歎,他瞧人的功夫的確不行。
接著再瞧,牧周將照片翻轉,背面寫了一行字,黑色水筆寫的,沒乾時被蹭了,側邊有一道黑色汙痕。
—2017年6月15日 與老婆朋友戈壁騎行遊
牧周緊接著翻開一家人的合照,發現也留了字。
—2018年9月21日 小周長高了
牧周抬頭,重重地吸了一口氣,把淚逼了回去,稍稍緩解情緒後,他一股腦地將所有碎物塞進鐵盒裡封裝,但又在將蓋上蓋子前將所有東西都拿了出來。
把錢夾打開,牧周將兩張身份證放進去,又將兩張照片放進去,繼而起身去自己房間翻出身份證和學生卡,卡包的位置全部塞滿,他在照片上摸了一把,將錢夾合上放進自己兜裡。
到此,紙箱裡的東西已經全部整理完,牧周將紙箱踩扁壓實丟到門口,客廳只剩下兩輛山地車。
車體受損都很嚴重,有一輛車龍頭都歪了。
照舊拿濕巾將所有位置擦拭,擦了一半牧周突然出離憤怒,胸膛燃起一簇無名火,忍不住將車踢倒。
一輛挨著一輛倒在地上,重響過後,牧周嘶吼出聲。
“啊!”
面目猙獰著,牧周連續不斷地踢踹兩輛車,鐵杆擦過瓷面發出刺耳的嚎啕。
“為什麽!”
大顆大顆的眼淚爭相湧出,牧周吼到聲音嘶啞。
“該死的騎行!該死的山地車!該死的極限運動!”
牧周喊到失力,跪在地上,背佝僂著,像一道彎弓。
“為什麽?”牧周聲音弱下去。
“為什麽非要去…”
靜謐的空間無人回應。
牧周喃喃,“為什麽不回來……”
“我為什麽要回來?”晏方聲脫下外套,掛在椅子後側,繼而從側方坐下,面色愉悅地掃過桌上的人。
周淑月女士就坐在他對面,桌上的人依次是他爺爺奶奶還有一些旁的親戚。
十米大長桌坐得滿滿當當,晏方聲坐了最後一個空位。
平常日子能不來就不來,一月一次的家宴還是不能逃。
“爺爺奶奶。”晏方聲衝兩位老人問好,又面帶微笑衝其他人示意。
周淑月坐在主位,寒著一張臉,道:“你知不知道大家等了你多久?”
室內很暖和,周淑月穿著敞肩毛衣,脖子上掛了一條翡翠項鏈,妝容較平常更豔麗些,瞧臉看著很凌厲。
自從晏方聲父親晏弘去世以後,家裡一切裡外的事兒就由周淑月打理,她年少時便養成了副極端的性子,掌權後更是積威甚重,恨不得一切都全然把控在手中。
尤其是晏方聲。
這個不受她喜歡的、唯一的、不成器的兒子。
“路上堵車,我也沒有辦法。”晏方聲拿起茶水給自己倒上,又衝桌上其他人道歉,“等久了諸位。”
“那你為什麽不選擇早點出門?”周淑月顯然不肯輕易放過晏方聲,哪怕是當著這麽人面也要他下不來台。
但晏方聲是何許人?
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偶爾杠一兩句,偶爾又示弱軟個話,就在氣氛冷凝時,晏方聲又笑了。
他喝了一口熱茶暖身子,道:“那周女士為什麽不選擇送你兒子一輛直升機?我考過駕照的,本兒在家放著落灰呢。”
“你……”周淑月勃然大怒,一拍桌子,手卻被輕飄飄蓋上。
“跟孩子較什麽真動什麽氣,方聲忙,來遲些應該的,他不來我們也聊閑天,現在才正是餓的時辰呢。”晏方聲他奶奶不停地在周淑月手背上輕拍。
“媽,晏弘他去得早,我還不管方聲誰來管他。”周淑月軟下調子,又露出柔和的樣貌。
“該管管,但飯點兒咱就別管了。”晏方聲他奶奶繼續發力,“民以食為天。”
周淑月終於熄了氣焰,招呼人擺上熱菜,最後沒忍住還是丟了句話,衝晏方聲說:“你等會別急著走。”
“嗯,我不走。”晏方聲隨口應。
傻子才不走。
除了碗筷碰撞和盛湯夾菜的動靜,開飯後就沒人再說話了,只有年紀小的孩子還咿咿呀呀,但也很快沒了聲響。
晏方聲側頭去看,是他不怎麽熟的表侄,表侄他媽在旁邊衝小孩兒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壓抑。
難受。
沒食欲。
晏方聲把湯盅裡的鴿子湯都喝完了,吃了點清淡的蔬菜,把胃墊了一層就有點飽。
他平時飯量還行,所以吃不下飯的原因主要賴周女士。
飯到尾聲,晏方聲估量著這次該怎麽走。
隨後想想,直接從大門走就行。
周淑月也攔不住他,充其量再打幾個電話發幾條短信生幾天氣,對晏方聲本人產生不了多少傷害。
正待他放下碗筷,準備穿衣服走人,周淑月的手機突然響了,她放下湯匙,挪開椅子走到落地窗外接聽,晏方聲得了機會,也跟著站起來。
“不吃了?”他爺爺抬眼問。
“回去補兩口。”
晏方聲將外套穿上,說:“爺爺奶奶注意身體,各位慢慢吃。”
“到家記得給我打電話。”晏方聲他奶奶出聲,用手絹擦了擦嘴。
“一定。”
晏方聲轉身大步邁出,在他媽還沒打完電話之前就已經出了正大門。
只是他把食欲不佳的原因歸咎錯誤,百分之五十是因為周女士,另外百分之五十……
晏方聲抬手,接到密少的雨絲。
該死的下雨天。
將車開出小區,晏方聲在手機上搜羅代駕,腿已經開始痛了。
心情躁鬱。
一個來電卻彈出屏幕。
晏方聲以為是周女士,下意識按掛斷,掛完以後發現好像是個陌生來電,又給人回撥過去。
對方很快接起。
“喂。”晏方聲主動開口。
“喂。”傳來一個男聲,聽著像小孩兒。
晏方聲心念急轉,知道這通來電是誰打來的了。
小孩兒問:“您上次說的話……還作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