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對峙,牧周迎著晏方聲的視線沒有偏移。
“你能幫我什麽?”久久,晏方聲開口。
他也許清醒了,也許還醉著,語調平直,不是在故意搪塞打發,更像是真誠發問。
“我可以幫你熱敷——”
“可我不想。”晏方聲道。
牧周飛揚的眉目瞬間凍結。
“牧周,”晏方聲斂眉,說:“你不用刻意對我示好。”
“我……”牧周張皇地看著晏方聲,他想辯解自己並不是刻意示好,他只是單純地想為晏方聲做些什麽。
但為什麽呢?
他如實說出的下一秒晏方聲就有可能問一句為什麽。
“那難道你對我好也是示好嗎?”牧周手指攥緊,“你對我好……,我為什麽不能也對你好?”
牧周單腳踩在地毯的邊緣,表情嚴肅,臉緊繃著,像一隻蓄勢待發的弓箭,弦已經悄然繃緊。
晏方聲沒預料到牧周居然會與他反駁,住了這麽些天,旁的改變沒發現,膽子是真大了。
他想得深了,一時沒言語,牧周以為他想用沉默把自己逼退,於是又迅速道:“你不能這麽雙標。”
語氣太凶。
牧周說完話當即補救,開口喊了聲“哥”。
晏方聲吃軟不吃硬,牧周軟硬兼施這麽一套居然真起了效果。
以至於他點頭都點得悄無聲息,直到牧周喜上眉梢踩著步子去衛生間接水晏方聲才回過神發現自己應承了什麽。
要了命。
晏方聲將紅酒杯剩余的一點零星喝盡,從地上撿起軟木塞扣進酒瓶。
牧周動作麻利,端水回來時晏方聲還沒將褲腿挽起,牧周半蹲著將水放下,盆邊蓋了一條白毛巾。
見晏方聲的目光停留在毛巾上,牧周解釋,“我拆的新毛巾,在櫃子裡找到的。”
“嗯。”晏方聲頷首。
“那…我就”牧周兩隻手揚了揚。
“我自己來。”晏方聲道。
“好,哥你自己來吧。”
晏方聲屈身把西裝褲挽起,細弱的泛著金屬光澤的假肢出現在牧周眼前。
牧周見過這假肢被拆下單獨擺放的樣子,但還沒見它穿戴在殘肢上。
隨著褲腿一點點扎高,假肢與膝彎的結合處露了出來,突出的部分將殘肢整個包裹住,那一處的皮肉是被擠壓著的。
“還要看嗎?”晏方聲驀地停下動作。
“哥你要是介意我就閉眼。”牧周說。
把問題拋給晏方聲,牧周做了和第一次一樣的選擇,他把眼睛閉上,頭垂著。
片刻,細碎的聲音傳來,而後,有重物落地的聲音,牧周猜想晏方聲應該已經把假肢摘掉了。他眼前一片黑,說不看就真不看,熱水浮蕩的水汽晃蕩到臉上,牧周感覺臉都潮了。
溫熱的指尖卻在這時勾住他的下巴引牧周抬頭。
“睜眼。”晏方聲道。
牧周眼睫顫了顫,睜開眼睛。
晏方聲撤回手,肌膚相貼的熱度迅速散去,牧周撓癢似的在下顎處撫了一把。
“弄吧。”晏方聲肩背後移靠著沙發,牧周低頭,西裝褲已經裹好完整地露出殘肢。
手術截面十分平整,末端肌肉有萎縮的痕跡,與假肢接觸的地方微紅,表皮上有摩擦出的硬繭。
牧周眉心一跳,頓時呼吸困難。
他強迫自己把目光聚焦在那一小處不整體看待,但發現不行。
牧周以為自己能夠很好地接受晏方聲是殘缺的這個事實,但待晏方聲真的摘掉假肢露出疤痕,牧周才意識到自己無法接受。
不是因為肌肉萎縮截面太醜,也不是因為恐懼難以入目,而是因為牧周心疼。
一個本該完美又強大的人被命運捉弄刻上了後半生都無法磨滅的疤痕,這個疤痕還會三五不時跳出來彰顯存在感給予晏方聲疼痛。
光是想想,牧周就心疼了。
“是不是很醜?”晏方聲從西裝外套裡摸出煙點燃,側著臉吸了一口,單薄的光亮和飄散的煙氣令他神色莫名。
牧周搖搖頭。
“不醜。”
“未成年不能撒謊。”晏方聲衝他吐了一口煙。
牧周閉上眼,香煙的味道竄入鼻腔。
刮刀一般侵入氣管,是很濃烈的味道,野性十足。
“沒撒謊。”牧周再度搖頭,眼神堅定。
他忽然伸手,晏方聲沒避,任由牧周的手掌貼在自己的殘缺處。
體溫交互傳遞,牧周突然出聲:“這是勳章。”
晏方聲一頓,長條的煙灰受到震動在空中打著彎兒落到晏方聲西裝褲上。
灰團炸開,西裝褲上斑駁一塊。
牧周半蹲著,高度正好照應,他想也不想就低頭吹了一口氣,把煙灰全吹到地上。
還未邀功請賞,額頭被力頂開。
晏方聲伸手,讓牧周的腦袋退回正常社交距離。
“水要涼了。”晏方聲傾身將煙碾進煙灰缸。
牧周把手放入盆中試了試水溫,“還可以。”
把毛巾放進盆中打濕,不知何時繞到兩人身旁的財神爺趴到水盆邊,虛虛地將前肢搭在盆簷上。
“不要亂動。”牧周將財神爺的前肢挪開。
財神爺大概是認為有意思,覺得牧周在和它逗趣,於是又把爪子放了上去,來回幾次,牧周起身拿了它的寶貝球丟給它玩,被財神爺一個撲摔飛到空中抱住,用前身和腦袋壓著咬球。
沒了財神爺打攪,牧周擰乾毛巾,隨後將冒著熱乎氣兒的毛巾蓋在晏方聲腿上。
嚴嚴實實繞著裹了一圈,隔著毛巾牧周按了幾下。
“舒服嗎?”牧周抬眼觀察晏方聲的反應。
“舒服。”
“按著會不會痛?”
“不會。”
牧周放了心,繼續隔著毛巾按揉,左三圈,右三圈,貼著皮肉捏了兩分鍾,牧周感覺毛巾不燙以後就取下浸入水中。
來回幾次,直到盆裡的水也不燙後,牧周站起身想去換一盆水。
“夠了。”
“嗯?”
“我說夠了。”晏方聲道:“不痛了。”
“有用嗎?”牧周眼睛錚亮。
“嗯,有用。”
“太好了,”牧周笑了一下,“以後我都這麽幫你。”
“不嫌累?”
頭甩成撥浪鼓,牧周說:“不累。”
“我都沒使力,有什麽累的。”
端著盆把水倒了,回來路上又替財神爺丟了次球,回來看見晏方聲點了根新煙續上。
褲管放下去,假肢靠沙發立著。
盯著站立的假肢,牧周問:“哥,假肢可以單獨定製嗎?”
“嗯。”
牧周在通體黑色的金屬價值上瞧了又瞧,問:“也就是說可以在上面加圖案?”
“製造商讓產品出廠應該不包含假肢美容整形項目。”
“哦。”牧周應。
“往假肢上加圖案幹什麽?”
“特別啊,”牧周笑笑,“就…和別人的都不一樣。”
他道:“定製一個最酷的。”
“那你來。”晏方聲說。
“嗯?”牧周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不是會畫畫嗎?”晏方聲拿煙的手指向假肢,“拿這個練手。”
“我不知道畫什麽。”牧周腦子一片空白。
“都行。”
“畫醜了怎麽辦?”
“我不穿短褲。”
言下之意就是不會有人看見。
牧周一聽,心裡蠢蠢欲動,對晏方聲所說的真有了想法。
“那哥你等我,我”牧周左看右看,“我上樓拿丙烯。”
“不著急。”晏方聲抬手看表,“以後也有時間。”
“我不困!”牧周連忙道。
不等晏方聲再說下句,牧周快速轉身離開,丟下一句,“哥你等等,我馬上就來。”
兔子似的,蹦躂得快。
晏方聲看著人上樓,單手捏了捏眉心緩解倦怠。
牧周到底是年紀小,折騰一通也不嫌累,晏方聲一晚上喝了太多,困意翻江倒海。
把煙叼著,晏方聲打開茶幾底下的小抽拿出一卷彈力繃帶,撩起褲管將彈力繃帶纏上,晏方聲拍了拍腿。
窗外的雨綿延,下個沒完,晏方聲學著牧周的手法自己捏了捏腿,發現怎麽都不對味兒,不合時宜想起周淑月曾說他就是要磨人伺候的命,晏方聲現在挺同意,是蠻磨人伺候的。
牧周拿顏料拿了五六分鍾,跑下樓的時候兀自解釋:“剛剛一直在找顏色,找不全了。”
後來想到顏色都能調,牧周這才算了,決心放棄掙扎。
丙烯是上次新買的,都還沒拆封使用過,客廳沒有矮凳,牧周乾脆坐在地毯上挨個將丙烯包裝撕掉。
接了一桶水又把刷子打濕,牧周一手拿著調色板一手將假肢放到面前。
“能看見嗎?”晏方聲問。
“能啊。”牧周乾脆答,答完以後發現晏方聲應該是在說光線問題,落地燈太黃了,偏色嚴重。
“我把白熾燈打開。”牧周說。
前期準備的工作慢慢鋪展做好,牧周手指僵硬,偷偷深呼吸一下。
他對自己的畫技挺自信的,畢竟也學了不少年,當著人面屬於不會露怯的程度,但旁人是晏方聲就不太一樣,因為晏方聲不僅懂,還會畫,而且畫得很好。
牧周擔心自己這兩刷子不夠晏方聲看的。
“發什麽呆?”
“在想畫什麽。”牧周辯解。
“什麽都可以。”
“真的?”
“嗯。”
牧周琢磨片刻,把乾淨刷子又蘸了兩遍水,伸進顏料裡戳了第一筆顏色。
想到自己一筆一劃都會被晏方聲看在眼裡,牧周從提筆的一瞬間就繃緊了神經唯恐出錯,緊張感一直持續到最後一筆落下,牧周呼出一口濁氣。
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牧周喜笑顏開,覺得起碼能超過晏方聲眼中的及格線了,興高采烈,牧周將假肢立著轉給晏方聲看,視線在觸及晏方聲時,牧周還未出口的一句“哥,你看!”生生憋了回去。
——晏方聲睡著了。
他歪著頭,以一個別扭的姿勢坐著,牧周瞬間放輕動作,輕手輕腳將假肢放下。
牧周都不知道晏方聲是何時睡著的,他也沒察覺到晏方聲的疲累。
不然按照晏方聲的個性,要不是困極,絕不會在這種時候睡著。
眼下的青黑很明顯,酒精大概能催使晏方聲睡一個好覺,牧周用眼睛描摹晏方聲深邃的五官,不舍得挪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