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牧周被允許上三樓以後書房就基本看不見他的蹤影了,晏方聲幾次上樓都撞見牧周往三樓房間裡搬東西,還自己歸置了畫架和矮凳。
晏方聲沒具體去看,任由牧周搗鼓房間,他不在意牧周把東西擺弄成什麽樣兒,隨他意就行。
剛進房間時因為有晏方聲跟著,牧周看畫並沒有看全,只是草草翻出來幾個,等晏方聲沒跟著他,把整個空間交由他支配後,牧周才沒了顧忌,把木架上所有的畫框都挨個看了遍。
每一張畫框都是有署名的,右下角留了方聲兩個字,看日期幾乎全是五六年前的東西,幸虧都裱了,保存極好,內裡的紙張並沒有泛黃。
晏方聲好像尤其鍾愛風景畫,有不少都是畫的風景,除此之外就是一些速寫動態。
而速寫動態則畫了很多騎車飛躍的場景,狂放的線條表現動態線,能看出美術功底極扎實。
牧周很喜歡他作畫的筆觸,忍不住看了又看,還偷偷拿手機拍了幾張存在手機裡。
但牧周並未忘記正事,他得在期中考試之前把新課學完,可父母遺留的問題卻突然找上門來。
一位之前聯系過牧周的律師打電話來,跟他說保險賠償認定出來了,可以對他父母的意外去世進行賠付,倆人的保險受益人填的都是牧周,牧周需要去跟律師和保險公司那方的人會面,當面簽字確認。
如果把賠償金拿到手,會是很大一筆錢。
但牧周卻遲疑了,掛斷電話以後久久未動,直到保姆招呼他下樓吃飯。
牧周挺恍惚地走到樓下,挺恍惚地吃飯,財神爺如常扒他褲腿,卻沒收到牧周半點回應。
這種狀態持續了很久,久到晚間晏方聲卸下假肢開始放碟,牧周還留在樓下。
晏方聲早就察覺出牧周魂不守舍,只是牧周不說他也不問,如常看著電視,晏方聲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
看得依舊是山地越野的紀錄片,不過這回不是小打小鬧自己拍著玩的東西,而是國外金牌團隊製作的,質量很高,晏方聲吹開杯面兒上飄著的茶葉,一口一口慢飲,進度條進行一大半,他終於等到牧周主動開口。
“哥…”
牧周輕輕喊了一聲。
晏方聲放下杯子,暫停畫面,鏡頭停留在一個失敗的翻越上,人從三米高的跳台摔到地上,抱著腿面目痛到猙獰。
“嗯?”
牧周的視線在暫停的界面上久久停留,倏爾眨眨眼睛,低聲道:“我想做一件事兒,可能聽上去很不理智。”
“但我很想做,所以能問問你的意見嗎?”
“你說。”晏方聲面容肅穆,專注地看向牧周。
過於專注總會讓氣氛顯得緊張,此時卻並沒有。
可能是因為晏方聲看上去十分居家,又坐著,感覺沒什麽威懾力,反倒十分平和,加上牧周這段時間對他積攢下來的好感與別樣的欽佩,牧周大著膽子,迎著晏方聲的視線開口。
“律師聯系我說保險可以賠付,是很大一筆錢。”
“嗯,然後呢?”
“我想把它捐了。”
牧周深思熟慮抓心撓肝一下午的成果終於得以分享,說出來以後他並不敢立刻看晏方聲的反應,牧周覺得任何一個人聽完他的話都會罵他一句敗家子或者傻逼。
可說出來又輕松了很多,牧周不知道晏方聲對他的想法持何種態度,但對方確實是自己身邊最有可能同意自己想法的人。
“說說原因。”半晌,晏方聲終於出聲,他並未對木舟的想法發表意見。
“這筆錢……我拿著也不會開心。”牧周下午接完電話心情就一直很沉重,他確實得到了很大一筆錢,但一想到這筆錢是用他父母生命換來的牧周就開始抵觸。
如果可以,他並不想要賠償。
但人生沒那麽多你情我願,老天爺會隨意發落,在某天將你珍視的東西奪走,又揮揮手給你一顆無關痛癢的甜糖安慰。
只是牧周不是小孩兒,沒法被安慰到。
晏方聲垂眸思索,問:“具體呢?你想怎麽捐。”
他問:“有想法嗎?”
“還沒想好。”牧周剛起了一個頭的氣焰驟然熄了。
牧周只是大概有這麽一個想法,他並不了解具體的捐助項目有哪些,也不知道怎樣才能讓這筆錢的力量發揮到最大值。
不管不顧的,反正這筆錢不能留在自己手裡。
把錢用在可延續的事情上,就像在延長父母的戛然而止的生命。
“多久去簽合同?”
“定了下周二。”牧周擰著指節,又瞟見電視上暫停的猙獰的面龐。
牧周飛速側過臉看向晏方聲。
晏方聲卸下假肢後從不坐沙發,一般都是坐在輪椅上,所以有一側的沙發是被移走了的,方便輪椅擺放。
殘缺的褲管空蕩搖擺,牧周眼前再度閃過那些極致的飛躍以及殘酷的摔打。
“我想把這筆錢捐給因為極限運動受傷卻沒錢醫治的人。”牧周一句話沒過腦子,幾乎是想到就脫口而出了。
是一種衝動促使他開口。
大抵是父母到死都在追求的熱愛,也可能是想要延續父母的極限生命,也可能是那麽多猙獰痛苦懊悔失意的面龐,也有可能是因為面前的晏方聲。
牧周甚至不知道晏方聲為何會在他心中分量急劇攀升。
一通話說得激動,調子都揚高一度,牧周錯覺中還能聽到空蕩空間傳回的聲響,莫名被自己的語氣尬住,牧周沉默下去。
“你想做就去做。”晏方聲認真聽完牧周想說的話,在他低頭時立刻給出回應,“如果找不到途徑,我可以幫忙。”
燈光自頂向下柔和的打在牧周面上,長睫在眼下投射出小塊陰影,牧周的臉部線條流暢柔和,和他整個人一樣,看起來不太有攻擊性,但卻讓晏方聲更新了對他的看法。
牧周不止謙遜懂禮容易滿足,他也同樣堅韌銳利有想法。
他是一棵幼樹,看起來不成熟,莖卻是柔韌扎實的。
幼樹得到鼓勵驚喜抬頭,一下從秋日的蔫兒勁變成夏季的朝氣。
雖然這棵幼樹並沒有考慮過會玩極限運動的大多數人都並不缺錢。
很多時候沒法醫治根本不是錢的問題,而是需要充裕的時間和絕佳的醫療條件。
鄭昶不在公司,晏方聲從周一開始就要坐班,鄭昶當天頗為滿意,誇讚晏方聲言而有信,順道問了幾句財神爺的喂養情況後更為心滿意足。
他出差帶了張承一起,聊天的時候說自己是為了讓晏方聲坐班期間不被騷擾,晏方聲聽過就忘在腦後,並不把他的話當真。
晏方聲知道鄭昶要去談的項目,而張承家裡則能攀點關系。
鄭昶向來奉行機會不用是傻逼的原則,爭做合格資產主義剝削代表,不放過實習生身上可榨取的每一絲油水。
只是周二情況急變,晏方聲沒去坐班,短暫的按時打卡上下班隻持續了一個工作日。
心平氣和:是我高看你了
Y:有Linda坐鎮。
心平氣和:Linda剛因為工作量大向我撒嬌申請漲工資
Y:潔身自好。
心平氣和:男未婚女未嫁,職場曖昧豈不快哉
Y:記得戴套。
心平氣和:怎麽還想著關心我的生理健康了
Y:避孕
心平氣和:……
心平氣和:所以你今天幹嘛去了
Y:陪小孩兒簽一個合同,十點左右我就能到公司
心平氣和:懂了
Y:?
心平氣和:你養了個寶
心平氣和:幹啥都陪著
Y:先忙了
為了迎合工作日,也為了盡早將事情解決妥當,所以牧周周二上午請了半天的假,晏方聲開車帶他去保險公司,律師會來公司與牧周會面。
這筆錢暫時還沒想好去處,但大方向已經有了,牧周也算解決了心裡的一樁事兒,來時內心很平靜,完全沒有接到電話時那股鬱結的滋味兒。
牧周知道晏方聲有工作,所以本打算自己來,但晏方聲並未給他獨自出門的機會。
律師在他們到達保險公司後不久也到了,牧周和律師之前見過一面,都還記得對方的長相,於是律師一進門就徑直走向牧周所在的位置。
“小牧先生。”律師公式化的伸出手,露出職業微笑。
“您好。”小牧先生被叫到,立刻直挺挺地起身,與他握了個手。
“我來得不算晚吧?”
“不晚。”
律師與牧周寒暄完看向他身側的晏方聲,律師一早就瞧見了他,氣場十足地坐在牧周旁邊,讓人想忽視都難,只是律師沒見過這號人,所以才會先和牧周打招呼。
“這位是?”律師看向晏方聲,試圖讓牧周當個中間介紹人。
晏方聲主動開口,先牧周一步自我介紹:“晏方聲。”
“哦,原來是晏先生。”飛快掃視晏方聲的衣著,律師笑著從公文包裡拿出名片,借機攀談:“鄙人姓李,單名一個瑞字,如果晏先生以後有什麽法律谘詢方面的問題可以隨時打這個電話找我。”
晏方聲接了名片,“好的。”
李瑞笑了笑,在兩人身上打量幾秒,突然想起什麽,問:“小牧先生,之前陪你來處理的那位先生沒來嗎?”
牧周蹙眉,“我沒有通知他。”
“嗯?對方在忙嗎?”李瑞問。
“我不清楚。”牧周問:“有什麽問題嗎?”
“那位先生是你的監護人吧?未滿十八周歲的受益人領取保險金需要監護人到場,在你成年前把這筆錢代為保管。”李瑞說著說著就察覺到不對勁,因為他看見牧周的臉色突然難看起來。
一拍腦袋火速致歉,李瑞道:“我以為你會跟那位先生一起來,電話裡就沒提這個問題。”
牧周心內一時間五味雜陳,輕松的心情一掃而空。
他下意識看向晏方聲,想要征求對方的意見。
晏方聲收到牧周求助的眼神,不動聲色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背脊,溫熱的手掌貼在後背,牧周周身一緊卻又奇異的鎮定下來。
他聽見晏方聲低聲問:“現在聯系他過來可以嗎?”
“可以的,只要人過來就行。”